堯文群

(華東交通大學 外語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1952年海明威發(fā)表了《老人與?！?作者憑借這部小說榮獲1953年美國普利策獎和1954年諾貝爾文學獎。海明威稱之為“一輩子所能寫的最好的一部作品。”小說故事非常簡單,主要講述了古巴的一個名叫圣地亞哥的老漁夫獨自一個人進入深海區(qū)釣到了一條無比巨大的馬林魚,歷經(jīng)艱難,戰(zhàn)勝大魚并把它拴在船頭;在回程途中老漁夫遇上鯊魚的襲擊,與鯊魚殊死搏斗,大馬林魚被鯊魚吃光了,老人最后拖著一副光禿禿的魚骨架回家。

《老人與海》作為名著有它深刻的一面,在看似平淡的內(nèi)容里,透出的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魅力,正如作家海明威著名的“八分之一”之說——“冰山在海上移動之所以顯得莊嚴宏偉,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1]這部小說那水下的八分之七是什么呢?小說中經(jīng)驗豐富的老漁夫,浩瀚的海洋,兇猛的大馬林魚,兇惡的鯊魚,惡劣多變的氣候,這一切構(gòu)成了一個復(fù)雜多面的生態(tài)世界。海明威的生態(tài)意識預(yù)見性地散落在老人與海洋及海洋生物之間點點滴滴的對話與交鋒中,和諧與沖突中。

1 人與自然的對話

小說主人公圣地亞哥是一位有著30年豐富捕魚經(jīng)驗的老漁夫。對于他來說,海洋是他的家,他對海洋有著特殊的感情?！八慨斚氲胶Ｑ?老稱她為la mar,這是人們對海洋抱有好感時用西班牙語對她的稱呼?！?“老人總是拿海洋當作女性,他給人或者不愿給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的事兒來,那是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對她起著影響,如同對一個女人那樣?！盵2]12

1.1 對海洋自然規(guī)律的熟悉和利用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老人駕船出海了,借助海風和海流的幫助,他從容地劃著,一點也不吃力地保持在自己的最高速度內(nèi)?！盵2]9小船在海上漸行漸遠,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出海捕魚,是因為“這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氣最佳的時候,眼前是不會刮颶風的?！盵2]27老人沒有帶任何航海儀器,“他可以抬頭望星斗,核對他的航向。通過觀察天上的星象和風向,來預(yù)測和判斷當時的天氣。”“他不需要羅盤來告訴他西南方在哪里,他只消憑貿(mào)易風吹在身上的感覺和帆的動向就能知道?！盵2]76

1.2 對海洋生物的了解與友好

老漁夫以自己對海洋的了解和喜好看待各種生物。在出海中看到僧帽水母,老人就會罵“你這婊子養(yǎng)的”,并很高興看到海龜把這些“海里最欺詐成性的生物”吃掉?！八矚g綠色的海龜和玳瑁”、“他還對那又大又笨的龜抱著不懷惡意的輕蔑”、“他非常喜愛飛魚,拿它們當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2]23-34、“夜間兩條海豚在嬉戲,打鬧,相親相愛,它們是我的朋友象飛魚一樣?！睆谋狈斤w來的疲憊的小鳥停靠在一根釣索上,“鳥兒,樂意的話就住在我家吧,我總算有個朋友了?！盵2]36“他眺望著海面,看著波動的彩色海面,伸展的釣索,飛翔的野鴨群,他明白一個人在海上是永遠不會感到孤單的。”[2]79所有的友好,理解和對話源于老人長期和它們生存在一起,是對它們深刻的了解后產(chǎn)生的自然情感流露。

2 人與自然的交鋒

正當我們沉迷于小說中人與自然交互的美麗和諧畫面——大海,藍天,魚其鰍,落日,小船;陶醉在舒緩輕松的美妙音樂——與海鳥的對話,看海豚嬉戲,與大海為家。人類與大海的征服與被征服的斗爭交鋒也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而且愈演愈烈。

2.1 征服大馬林魚

老人與海洋生物的較量開始于他的精湛釣魚技巧。偽裝極好的美味魚餌;最佳捕魚地點的選擇;垂入海里深淺不一的釣鉤;還有那長達幾十甚至幾百英尋長像一只大鉛筆粗的釣索。老人輕松地捕到一條重約十磅的長鰭金槍魚和一條魚其鰍,這兩條魚都成了老漁夫的盤中餐。

接著,在連續(xù)出海未果的第85天,老人生命中不平凡的一天里,他遭遇了一條重量超過1 500磅的大馬林魚,開始了長達3天3夜的漫長搏斗過程。第一天:“魚上鉤后,老人割掉其它的釣索和釣鉤,全心對付大馬林魚?！盵2]32-33第二天:“大馬林魚拉著漁船并不停地跳躍,釣索飛似地向外溜,老人極力拉住釣索,手勒破了……”[2]35-38第三天:“老人開始收線,魚出現(xiàn)了,老人忍住一切痛楚,拿出剩余的力氣和喪失已久的自傲,把魚叉朝下直扎進魚的身;大馬林魚仰天躺著,鮮血像云彩般地擴散開?！盵2]39-43

流血,抽筋,疼痛,精疲力竭,眼睛發(fā)花,頭暈,孤單,祈禱,求助上帝,吃生魚——與魚抗爭中,老人吃了不少苦頭。這場交鋒中人類的代表老漁夫是征服者和勝利者,在文明社會的傳統(tǒng)和規(guī)則的驅(qū)動下,人類借助積累的經(jīng)驗智慧和先進的捕魚工具,進入深海,挑戰(zhàn)自然生物,取得了勝利。

2.2 被鯊魚征服

老人帶著勝利果實大馬林魚在回程中遭遇了5次鯊魚的襲擊。

第一次是一條長著像爪子般卷曲的牙齒,速度很快的大灰鯖鯊。老人用魚叉猛扎進鯊魚的腦袋,鯊魚翻了個身,帶著魚叉沉入水中。大馬林魚被咬得殘缺不全,被吃掉了四十磅肉。

第二次是兩個時辰后兩條饑餓的鏟鼻鯊。老人把刀綁在船槳上做武器分別扎進了鯊魚的眼睛和腦子里,震痛了雙手和雙肩。它們吃掉了馬林魚的四分之一的魚肉。

第三次又是一條鏟鼻鯊,老人把槳上綁著的刀子扎進了它的腦子,刀刃斷了,老人累乏了。

第四次,快到日落的時候兩條加拉諾鯊朝船筆直游過來。沒有了魚叉和刀子,老人只能用從船槳上鋸下的一根短棍重重地敲打鯊魚的頭部并最終趕走了它們。大馬林魚的半個身子已經(jīng)被咬爛了,糟蹋得太厲害了。這時老人感覺自己已經(jīng)死了,當他合上雙手把掌心貼在一起又分開,卻能感到生之痛楚。

第五次到了午夜,一群鯊魚襲擊大馬林魚,老人扭下船舵,又打又砍,最后船舵打斷了,他用剩下的船舵把手扎向鯊魚。最后,因為沒有什么可吃的,鯊魚陸續(xù)游開了。大馬林魚赤露的脊骨像一條白線,上面一點肉也沒有。老人累得喘不過氣來,“它們把我打跨了,它們確實把我打跨了。”[2]83

在與海洋霸主鯊魚的交鋒中,人類從征服者變成了被征服者,勝利者變成了失敗者。人類引以自豪的勇氣,智慧和先進的工具在浩瀚的大海和強悍的海洋生物面前似乎失去了作用。

3 老人的矛盾心理

捕魚中老人既同情自己奮力捕捉的魚,替它感到傷心,但出于職業(yè)習慣和人類的自尊心沒有減弱殺死它的決心。小說中老人經(jīng)常性的喃喃自語道出了他內(nèi)心的矛盾。

“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盵2]31

“雖然這是不公平的,不過我要讓它知道人有多少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難?！盵2]33

“我認為也許殺死這條魚是一樁罪過。你不光是為了養(yǎng)活自己,把魚賣了買食品才殺死它的,你殺它是為了自尊心,因為你是個漁夫。它活著的時候你愛它,它死了你還愛它。如果你愛它,殺死它就不是罪過,也許是更大的罪過吧?”[2]33

“我很痛心,把這魚給殺了,但愿這是一場夢,我根本沒有釣到這條魚?！盵2]67

老漁夫的矛盾心理折射出人與自然的矛盾,一方面與自然為友,相親和睦;另一方面卻是格格不入,你爭我奪。值得慶幸的是老人對大海的深厚又矛盾的感情讓他意識到了自己進入深海捕魚的錯誤,沒有繼續(xù)與之抗衡,從而順利地返回漁村。

4 人與自然的多維關(guān)系反思和生態(tài)認知

老漁夫圣地亞哥在這次出海前已經(jīng)有80多天沒有捕到魚了,周圍漁民的嘲諷與憐憫刺痛著他的內(nèi)心。即使在這個偏遠貧窮的漁村里,一個以捕魚為生的漁民長時間出海沒有收獲是會遭到他人的質(zhì)疑和非議的。所以,為了自尊,為了生存,同時也為了增強自信,老人毅然地選擇出入深海捕魚。隨著海岸線的漸漸遠去,老人越來越深入大海,越來越遠離人類社會,孤獨的老人和孤獨的小船飄蕩在茫茫無際的深海中。開始老人以其嫻熟的技巧,豐富的經(jīng)驗和相對現(xiàn)代的釣魚工具釣到了一條長鰭金槍魚和一條魚其鰍,人類占了上風;接著與大馬林魚的斗爭中進行了3天3夜,大馬林魚失敗了,老人受傷嚴重,人類勉強獲勝;最后,在一次又一次與鯊魚的搏斗過程中,老人用盡了人類所能有的工具,仍然被海洋里最兇殘最高級的生物鯊魚打敗。小說結(jié)尾寫道:“老人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什么也沒有,只怪我出海太遠了!'”透過小說人類意識到,在自然法則統(tǒng)治的海洋世界,人只是一種和其它海洋動物一樣的自然生物,不是主體,更不是主宰,不享受任何的特權(quán),毫不例外要遵循自然(大海)界弱肉強食的生存規(guī)則,任何隨心所欲的入侵和掠奪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就是為什么如此堅強的老漁夫也無法從深海帶回一條完整的大馬林魚的根本原因。

《老人與?！返镊攘葋碜怨适虑楣?jié)中人與大海間時舒緩時強健的張弛有序交互的自然樂章,又表現(xiàn)在故事背后滲透的文學生態(tài)意識與價值。老人圣地亞哥出海挑戰(zhàn)大海的時候,是人類引為自豪的勇于挑戰(zhàn)和渴望征服浩瀚大海的壯舉。我們討厭大馬林魚的桀驁,痛恨鯊魚的兇殘和血腥,贊嘆老人的不屈不撓,同情老人最后的空手而歸。而客觀地看:老人出海捕魚為了生計,馬林魚的反抗出于本能,鯊魚的襲擊來自本性,其實一切都源于客觀的自然生存法則。當社會人的行為準則與自然法則之間發(fā)生沖突,強大的自然給出了一個無情而客觀的答案?！袄先艘驗樽匀簧咸斓淖脚鴶?也因為他自己而敗”,[3]但老人對失敗的認識卻十分肯定和清醒(“只怪我出海太遠了!”)并決定回航。而我們現(xiàn)代社會的開拓者們卻缺乏這樣的遠見,仍然頑固地貪婪地剝削和破壞著我們賴以生存的生態(tài)世界。其實我們并非沒有認識到人與自然的緊張關(guān)系,而是缺乏清醒的自我認識。隨著現(xiàn)代工業(yè)和社會文明的不斷發(fā)展,人類逐漸把自己看成是宇宙的主宰,是治理萬物,控制萬物和決定萬物的主人,從而肆無忌憚地掠奪和統(tǒng)治自然?！拔覀兯^的新奇知識、科學發(fā)明和改造欲望,在很長時間里不僅沒能造福于人類,反而成為了異己力量。”[4]原因何在?池田大作說:“那是由于我們因為擁有了這些知識和力量而變得傲慢,變得以自我為中心,舍棄了同自然的交感。”[5]因此,人類要認識自然,認識世界,首先必須正確地認識自我,重新調(diào)節(jié)航向。在孕育萬物的浩瀚自然世界,自然給所有生命提供了一個滋生繁衍的空間,人只是其中一個種類而已?！吧鷳B(tài)批評的后現(xiàn)代主義認為:人與自然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人及人類社會作為自然系統(tǒng)中的子系統(tǒng)是與其他子系統(tǒng)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人不可能割斷這種聯(lián)系,更不可能以一種立法者的身份站在自然系統(tǒng)之外?！盵6]生態(tài)衛(wèi)士大衛(wèi)?格里芬指出:“事實上,人種不過是眾多物種之一種,既不比別的更好,也不比別的更壞。它在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中有自己的位置,只有當它有助于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時,才會有自己的價值。但人類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價值,人類自命不凡地認為自己有特殊價值已導致了人類利益和所有物種利益賴以生存的生態(tài)秩序的大規(guī)模破壞?！盵7]生態(tài)批評批判人類以萬物靈長的高姿態(tài)眼光俯視自然界其他各類生物的態(tài)度,并希望重新挖掘人類在正確對待生存依據(jù)方面的潛能。

始于20世紀70—80年代的生態(tài)批評提倡“在文學研究視野中思考當代環(huán)境危機的根源,尋求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文學生態(tài)構(gòu)想,它不僅給文學研究注入新的活力,而且借助文學的力量影響和推動社會的環(huán)境保護運動”[8]。徹麗爾?格羅特費爾蒂說:“生態(tài)批評是探討文學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關(guān)系;它一只腳立于文學,另一只腳立于大地?！盵9]《老人與?！愤@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引領(lǐng)人們認真審視人—社會—自然三者之間錯綜復(fù)雜的多維關(guān)系,擺正自己的位置,增長人類對自然生態(tài)美麗與殘酷并存的理性認識,真正地理解“人類對自然不應(yīng)該僅僅是亞哈式的征服和斯巴達式的利用,應(yīng)該是瑪利式的關(guān)懷及嘗試,在此基礎(chǔ)上努力創(chuàng)造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盵10]。這也許是海明威說的冰山底下的“八分之七”中的一部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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