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桂起
(德州學院,山東德州 253023)
近代文學對中西文化資源的選擇與融合
——以民主主義思想與國民意識為例
季桂起
(德州學院,山東德州 253023)
中國近代文學的獨特性,在于其對中西文化資源的選擇與融合。西方文化帶來了中國近代以來文化資源的變化,也帶來了近代文學精神內涵的變化,但近代文學對西方文化資源的吸收并非簡單的移植,而是注意到與本土文化資源的融合。其中對民主主義思想和國民意識的吸收具有很大典型性。民主主義思想和國民意識進入近代文學,得到了“民本”思想與族群意識等本土文化資源的支持,在保持其現代性內涵的基礎上,體現了相當大的民族特征。這種外來文化資源與本土文化資源的選擇與融合,成為中國文學從古典走向現代的一條重要途徑。
近代文學;中西文化資源;民主主義;國民意識;本土文化支持;過濾整合
與中國傳統的文學相比,近代以來文學在精神內涵上的變化是十分巨大的。盡管這種變化還沒有從總體上脫離傳統文化的精神框架,但西學東漸所帶來的西方文化的強大影響,使得這一時期的文學開始具有了我們通常所謂的“現代性”氣息。以至于僅從這一點上看,就可以把近代以來的文學看作是中國文學脫離古典走向現代的一個重要的過渡。但是,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在對西方文化資源的接受與借鑒上,并非采用簡單的移植,而是根據中國文化變革的實際情況,有選擇地進行甄別、梳理和吸收,使其能夠與自己的本土文化資源更好地融合在一起。因此,在對西方文化資源的選擇上,他們盡量借鑒那些可以與本土文化資源具有結合點的文化元素,并注意用中國自己的文化資源對其加以改造,企圖使其轉化為建構新的中國文化的重要成分。這是近代文學之區(qū)別于古典文學,又區(qū)別于“五四”之后現代文學的一個突出特點。在這一點上,對民主主義思想和國民意識引進與吸收具有很大典型性。
民主主義思想與國民意識有著很大的相關性。民主主義思想是國民意識產生的基礎,國民意識反過來又促成了民主主義思想的傳播與拓展。作為民主主義的政治思想和文化理念,必以國民意識的普及為前提。因此,在中國近代以來的文化變革運動中,民主主義和國民意識是作為一對相輔相成的思想觀念被引進、借鑒、吸收和創(chuàng)生的。在引進、借鑒、吸收和創(chuàng)生的過程中,它們一方面保留了一些在西方文化中的原初涵義,但同時也經過了中國文化資源的過濾與整合,逐漸成為中國近代文學精神內涵的組成部分。
對中國人來說,民主主義思想并非本土文化的固有資源,而是從西方輸入的。盡管自先秦時代起中國就有著“民本”思想的資源,如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明代末期黃宗羲也闡發(fā)過具有強烈民主傾向的“民本”思想,他曾宣稱天下應為“民”之天下,“蓋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①。但是,由于中國社會的政治結構與文化結構的特殊性,這一思想并沒有自然發(fā)育成近代的民主主義思想體系。從實質內容來看,中國近代以來的民主主義思想無疑是“西學東漸”后的產物。民主主義思想的文化源頭是古希臘文化。在古代希臘的城邦國家與公民社會的基礎上,產生了最初的民主政體及運行機制,并形成了相應的思想體系。此后隨著古羅馬帝國的解體,西方社會陷入中世紀的封建領主和基督教會的專制統治,民主主義傳統隨之式微。文藝復興和工業(yè)革命后,伴隨資本主義經濟和政治力量的興起,西方文化重新吸收古希臘文化資源進行文化變革,民主主義傳統得以恢復并根據資本主義的需要進一步發(fā)展,成為現代社會的主導文化。作為對中世紀封建專制統治和基督教神學意識形態(tài)的反動,自文藝復興后經過十八世紀啟蒙運動,在恢復古希臘民主主義傳統的基礎上,同時吸收了基督教、近代科學的某些思想資源,形成了以“自由、平等、博愛”為核心價值觀的民主主義思想體系,其主要成分是民主主義的政治觀、進化論的歷史觀、人道主義的倫理觀、個性主義的人生觀。這些思想觀念構成了人們認識世界、認識歷史、認識社會與人生的新的價值系統。在近代中西文化的交流過程中,這些民主思想被傳播到中國,引起中國人政治、倫理、生活觀念及其價值準則的重大變化。盡管對中國文化中是否有民主主義的思想傳統,學術界還有爭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也就是影響中國人近代以來民主精神和“國民”意識的思想資源,主要不是來自于中國自身的文化傳統,而是西方文化輸入的結果,或者說民主精神和“國民”意識是近代以來中西文化大交流的產物。
仔細考察近代以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可以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來自西方的民主精神 (包括“國民”意識)的比重在作品中日漸增加。在龔自珍等早期改革者們的作品中,盡管有一定的民主思想的表述,如龔自珍的《尊隱》篇,但當時的民主思想在形態(tài)上還屬于儒家“民本”思想的范疇,還沒有同西方輸入的民主主義思想體系相結合,更沒有“國民”意識的自覺。在這里應該特別指出,“民主”思想與“民主主義”思想是不可混為一談的兩個概念,前者表現的是一種民眾對自身權利的普泛要求,后者則是一種包括了價值觀念、政治理論、倫理主張、社會理想在內的完整的思想體系。以西方民主主義思想體系為摹本的民主思想在中國的傳播,始自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改良主義維新派。包括具有近代意義的“國民”概念的提出,也是最早出自于康、梁二人。當然,康、梁等人的民主思想中也包含著傳統儒家“民本”思想的成分,但其主要內涵,應是西方民主主義的思想范疇,如立憲思想、國民意識、平權觀念、分政于民、婦女解放、伸張民權等等。
從現有資料來看,可以說從康、梁的改良主義維新派開始,中國文學中的民主精神就基本更換為西方色彩,完成了由“民本”思想到民主主義思想的轉換??涤袨樵性娫?“從知天下為公產,應合民權救我疆”(《膠旅隔后各國索地,吾與各省志士開保國會》),可以看作是這一轉換的一種表白。相比較“民本”思想,民主主義更強調人的主體地位和個體權利,尤其是人的生存權利、生命價值及社會權利。例如同樣是對民生問題的關注,“民本”思想主要著眼于人的“生存”問題,強調老百姓的“生存”與社會穩(wěn)定之間的關系,其文學作品大多以“憫農”、“哀民”為關注點,甚至從維護統治者的立場出發(fā),闡發(fā)“民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而民主主義思想則更注重從維護人的基本權利的立場來看待民生,強調權利對人之存在的意義。嚴復以西方啟蒙思想的“天賦人權”論為依據,認為民眾有獲得自由的權利,包括生命的自由和生活的自由。自由乃是一種基本人權?!懊裰杂?天之所畀”,“唯天生民,各具賦畀,得自由者乃為全受”,“侵人自由者,斯為逆天理、賊人道,其殺人傷人盜人財物者,皆侵人自由之極致也。故侵人自由,雖國君不能?!雹谠谶@里,對“自由”的強調超過了對“生存”的強調,這成為中國文學“民生”主題的一大變化。
從這樣的思想出發(fā),近代以來的許多作品大多不再只是延續(xù)傳統的“憫農”、“哀民”的主題,而是更多強調了人性關懷、人權解放的要求?!独蠚堄斡洝分乇憩F了封建專制官僚用“清官”的名義隨意踐踏民眾權利的現象,表現出對這種無視人的生命權和生存權之罪行的強烈譴責。其中,劉鶚對曹州府毓賢草菅人命激起民變和齊河縣剛弼對十三條命案武斷處理這兩起事件的描寫,其主要關注點并不在傳統的“哀民生之多艱”上,而是特別強調了普通百姓生命權利被“清官”所謂政績抹殺、踐踏的殘酷性、危害性?!抖昴慷弥脂F狀》從人與人平等的權利意識出發(fā),譴責那種漠視個人權利特別是婦女權利的家族制度及其倫理規(guī)約。小說從維護人性及人的正當權利出發(fā),對舊倫理中貞操觀念提出憤怒批判:“此刻她家庭出了變故,遇了這種沒廉恥,沒人倫的人,叫她往哪里守?”《官場現形記》寫道:“中國的官,大大小小,何止幾千百個;至于他們的壞處,很像是一個先生教出來的?!边@樣的思想同以前揭露官場黑暗的作品很不相同,不再把吏治的腐敗歸咎于某些昏君、奸臣、貪官,而是矛頭直指造成這種黑暗現象的專制主義的文化模式,強調了文化反思的必要性?!逗诩┗辍窂娜诵躁P懷的角度,寫鴉片流行給中國人所帶來的慘禍,表現出對中外奸商包括一部分腐敗官吏從事毒品交易,危害、剝奪人的生命權利的強烈憤慨。陳景韓的短篇小說《路斃》,揭露長期受封建意識熏染的民眾對人的生命淡漠及缺乏同情心的精神狀態(tài),從改造國民性的角度呼吁提高整個社會的權利意識和人道主義精神。蔣智由在他的《有感》詩中更是大聲疾呼:“凄涼讀盡支那史,幾個男兒非馬牛?”從人權的角度對幾千年的封建專制歷史提出了質疑。
以上這些作品雖然對民主主義思想的理解、認識還沒有達到“五四”文學那種普遍自覺的高度,但也比較充分顯示了隨著民主主義思想的傳播,文學作品思想觀念的重要變化。它們所傳達出的信息,一是表現了中國人生存意識的改變,不再甘心成為某一王朝的順民奴隸,而是要成為有尊嚴的生命者;二是表現了中國人權利意識的自覺,不再把自己的命運寄托于外在的威權,而是要擁有自主自決的權利。應該說這些都是現代民主意識的必要內容。這種具有了“近代性”內涵的民主意識在當時極大地啟發(fā)了中國人的國民意識、權利要求、自由精神,形成近代以來中國人精神世界巨大變化的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流?!敖Y我團結,振我精神,二十世紀新世紀,雄飛宇內疇無倫??蓯墼瘴覈?可愛哉我國民!”(梁啟超《愛國歌四章》)“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梁啟超《少年中國說》)“吾輩愛自由,勉勵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權天賦就,豈甘居牛后?”(秋瑾《勉女權歌》)“我想人生在世,就是這個自由要緊。若不能自由,便偷生在世有什么好?若是為自由而死,九泉之下也覺得值得!”(雨塵子《洪水禍》)在這些作品中,人性的“國民”意識取代了奴性的“臣民”意識,自由精神取代了對皇帝威權的盲從,男女平等的思想取代了男尊女卑的觀念,對自由的追求取代了對禮教規(guī)范的頂禮膜拜。這種思想觀念的改變,盡管主要發(fā)生在一部分知識分子階層中,還沒有融入到大多數國民的意識中,但卻具有相當大的歷史進步意義,它預示著一個民族精神大變革時代的到來。
民主主義思想對中國的輸入,為中國人帶來了改造或變革社會制度及生活方式的新的理念和思路,造成了中國人對自身的社會地位和權利要求的重新認知,由此而形成了“國民”意識產生的社會與文化背景。
對于這一點,梁啟超曾有過專門論述,他說:中國的改革應以制度的改革為關鍵,其所走的道路是引入民主的制度。而制度的改革則需以觀念的改革為前提,在民眾中造成民主的精神,即所謂“新民”。這就需要在民眾中樹立以民主主義思想為主導的“國民”意識,以取代以往的“臣民”意識。他認為,“國民”的涵義為:一是要有獨立的人格意識,二是要有合法的權利意識,三是要有有機的團體意識,四是要有民主的國家意識。只有民眾普遍由“臣民”轉變?yōu)椤皣瘛?國家才有真正的競爭力,民族才有復興的希望?!坝袊抑偁?有國民之競爭。國家競爭者,國君糜爛其民以與他國爭者也;國民競爭者,一國之人各自為其性命財產之關系而與他國爭者也?!瓏腋偁幤淞Ρ?國民競爭其力強;國家競爭其時短,國民競爭其時長?!雹?899年梁啟超在《清議報》上發(fā)表《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一文,在這篇文章中,他將“國家”與“國民”作為對立統一的概念加以闡發(fā),認為國家是封建專制社會中皇權至上的產物,“國家即朕,朕即國家”,國家一直被視為帝王個人家的私產,是家族制度“化家為國”的結果?!皣艺?以國為一家私產之稱也。古者國之起原,必自家族。一族之長者,若其勇者,統率其族以與他族相角,久之而化家為國。其權無限,奴畜群族,鞭笞叱咤。一家失勢,他家代之,以暴易暴,無有已時,是之謂國家。”④“國家”既為一家之私有,就與“國民”相分離,從而導致“國土云者,一家之私產也;國際云者,一家之私事也;國難云者,一家之私禍也;國恥云者,一家之私辱也。民不知有國,國不知有民?!雹荻皣瘛鼻∏〔煌?梁啟超認為“國民者,以國為人民公產之稱也。國者積民而成,舍民之外,則無有國。以一國之民,治一國之事,定一國之法,謀一國之利,捍一國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國不可得而亡,是之謂國民。”⑥他進而得出結論:國家只有進而為國民之國家,而非家族之國家,才能夠順應世界發(fā)展的潮流,擺脫內受奴役外受欺侮的命運,走上富強之路。
梁啟超的這些觀點,代表了近代以來中國人“國民”意識的覺醒。很顯然,他對“國民”概念的闡發(fā)和界定,不是源自于中國傳統的思想資源,而是基于他對西方以民主主義為核心的近代思想資源的吸取。在中國古代的文獻中,雖然也有個別“國民”的詞語出現,但并不具備現代“國民”概念的內涵。如《左傳》“先神命之,國民信之”,但此“國民”強調的是地域概念,意指本國人,并不涉及權利內容。統觀整個封建專制時代,“國民”一詞很少使用,誠如梁氏所言:“中國人不知有國民也,數千年來通行之語,只有以國家二字并稱者,未聞有以國民二字并稱者?!雹咴谥袊糯?人們更多熟悉的是“臣民”、“順民”、“庶民”、“黎民”等反映社會上下等級關系的措辭?!皣瘛币辉~的現代含義,實是從接受西方思想資源開始。關于“國民意識”與民主主義思想之間的關系,梁啟超在 1901年《清議報》上發(fā)表的《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一文中也做了明確地說明,他說:“國家者,本于人性,成于人為”,乃“同一之國民,自然發(fā)生之團體也”,“國家為人民而立者也”。從主權歸屬看,“國家與人民一體”,其主權在民?!叭嗣裰⑺?與國家之盛衰,如影隨形”,“有治人者,有治于人者,而無其級。全國民皆為治人者,亦皆為治于人者。一人之身,同時為治人者,亦同時即為治于人者?!雹噙@些思想與西方十八世紀啟蒙主義運動以來的民主主義思想同出一轍。
但是,應該看到,無論是來自西方的民主主義思想,還是在這種思想催生下的“國民”意識,都不是簡單的文化移植,而是經歷了一個與中國的本土文化與社會實際相融合的過程。民主主義思想及“國民”意識在當時之所以能夠順利進入中國人的精神領域,主要在于它們得到了中國本土文化中“民本”思想的呼應?!懊癖尽彼枷腚m然與外來的民主主義思想并非同源文化的產物,但它產生的思想基礎卻有著相似的文化基因?!懊癖尽彼枷氘a生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當時中國尚未被專制主義完全籠罩。在禮崩樂壞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家天下的思想基礎開始動搖,而專制的皇權意識與奴化的臣民意識還未真正形成。以儒家、墨家思想為代表的顯學占據了意識形態(tài)的主流,“民本”思想得以盛行。這種思想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直保留下來,雖歷經專制皇權的一再踐踏、蹂躪,而火種仍未熄滅。在近代中西文化碰撞的背景下,民主主義思想與“民本”思想的接觸,使得中國固有的“民本”思想的文化資源在外來思想的促動下,有了一個歷史性的升華,而民主主義思想在中國的傳播也得益于“民本”思想的幫助。自先秦時代起中國就有的“民本”思想的資源,如儒家思想中“天下為公”、“民惟邦本”、“民貴君輕”的觀念,墨家思想中“尚同”、平等的意識等,對中國人接受民主主義思想以及“國民”意識的形成都是不無裨益的。這些資源雖然與民主主義思想有著實質上的差別,但卻為民主主義思想的輸入提供了本土文化資源的支持,使得來自西方的民主主義思想有了一定的本土文化的依托。是否可以這樣認為,中國人對民主精神的理解,一方面是對中國文化固有的“民本”思想的繼承,另一方面也是用民主主義的新的思想內涵改造和升華了原有的“民本”思想,使其獲得了與時俱進的素質。
事實上,民主主義思想進入中國后,一直在尋找著本土文化資源的支持。無論是嚴復、梁啟超、孫中山,在論述民主主義思想涵義的時候,都經常引用中國“民本”思想的內容。而明末清初,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人在反抗?jié)M清專制統治時對“民本”思想的闡發(fā),在晚清知識分子中也大行其道。這說明,民主主義思想作為一種外來文化資源,如果要被中國人所接受,必須與本土的文化資源相結合,來尋找自己的合法性支撐。如陳天華在小說《獅子吼》中就曾經特意用中國的古史來印證民主主義在中國實行的合法性,他說:
自夏、商、周全是貴族時代,民權也很發(fā)達。無論天子、諸侯、大夫、陪臣,要想爭權的,都要巴結民黨。民心所歸,大事可成;民心所離,立見滅亡。所以當時的學說以民為天。如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等話,皆言民之尊重。有得罪民黨的,比什么罪惡都大些,不曰“獨夫”,即曰“民賊”,詩書記載,以警后世。
這雖然是對中國古史有意的誤讀,但可以看出當時人們對民主主義思想的輸入是需要一個中國本土文化的立足點的。因此,盡管民主意識、自由觀念是從西方文化資源中引進的,如黃興詩所言:“太平洋上一孤舟,飽載民權與自由。愧我旅中無長物,好風吹送返神州?!?《自美洲歸國途中口占》)但當時的中國人卻并非盲目的引入,而是結合中國自己的文化資源和社會變革的實際要求,把這些思想同中國的現實條件與文化土壤進行了必要的整合,使“民權”、“自由”的內涵有了特定的歷史性與民族性。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民主主義思想在同中國本土文化資源結合的過程中,得到了一定的過濾與整合,其原初內涵也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同西方文化的民主主義主要關注于人的個體權利、個體價值不同,中國近代以來的民主主義更重視群體權利、群體價值。無論是改良派還是革命派的文學家們更多關注的是一種以個體解放為方向的民族的和民眾的群體解放,這就使得他們的個性解放要求同西方有著不同的價值取向。在這一時期改良或革命志士們的作品中,個性意識以一種新的群體意識的姿態(tài)得到了大量表現,這就是覺醒的“國民”意識。應該說,中國近代文學中的“國民”意識,是一種個性意識與群體意識互相包容的意識,它既具有西方文化的影響,又有著中國文化的印記。其中雖然包含著個性解放的要求,但更主要是對群體權利的爭取。在這中間,中國傳統的“族群”意識顯然對“國民”意識的產生也起了一定的影響作用。盡管“國民”意識在引進之初,人們也竭力區(qū)別它與中國人傳統的“族群”意識的不同,如梁啟超曾說:“群族而居,自成風俗者,謂之部民;有國家思想能自布政治者,謂之國民?!雹岬皣瘛币庾R進入中國,還是得到了本土“族群”意識的支持與改造,使其與西方的“公民”意識有了很大區(qū)別?!白迦骸币庾R促使“國民”意識在引進之時,更偏重于“群”即民族之義,而非“個”即個人之義。這正如許紀霖先生在針對梁啟超有關“國民”論述時所指出的:“特別要指出的是,這里的國民,并非公民(citizen),它不是像后者那樣是一個具有獨立身份的個體,而常常指國民的總體而言,是一個集合概念?!雹庖簿褪钦f“國民”主要不是一個個體意識的概念,而是一個群體意識的概念,在這其中它過濾了西方文化的一些內涵,而加入了中國文化的一些元素。這說明,中國人在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的過程中,是不能回避本土文化影響的。
而且,“國民”意識在中國的產生,經過了日本文化的轉手。明治維新后,日本對西方民主主義思想的接受,結合了日本文化重群體而輕個體的特點,在政治上實行君主立憲的同時,文化上倡導國民主義。被稱為日本近代思想之父的福澤諭吉曾強調:他所奉行的“主義”,雖然在于使日本由東方文明轉向西方文明,脫亞入歐,但其“重國家”和奉天皇為最高權威的觀念不變。這種“主義”強調的是一種以國家利益為最高利益的“國民”意識,而非西方風行的個人主義。日本文化與中國文化同源,有著極為相近之處,其近代的國民主義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中國的“國民”意識。
當然,“國民”意識在中國的出現,更應該看作是當時中國人政治倫理觀念的一大躍進,它標志著人們開始從“臣民”的奴隸意識中掙脫出來,以一種主人公的覺醒態(tài)度要求應有的社會權利?!皣瘛薄@是受西風東漸影響的那一代知識分子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自我確認。流傳在當時的《國民歌》、《軍國民歌》、《女國民歌》表達著“國民”們的自豪感和莊嚴感,也表達出一個民族的現代意識的覺醒。不能因為“國民”意識是一種群體意識,就否定它所包含的個性解放的意義及其現代性內涵。有的研究者從單純西方文化的價值標準出發(fā),批評這一時期文學中的“國民”意識是個性意識的退化或對個性意識的遮蔽,這是不準確的。實際上,“民權”、“自由”在當時并不是單純西方化的概念,它包含著實在的合乎中國現實需要的內容:對當時的中國人來說,只有先推翻專制帝制,建立民主共和政體,實現政治的自由,才能夠普遍實現人們生活中的自由。誠如梁啟超所言:“我中國今日所最缺而急需者,在有機之統一與有力之秩序,而自由平等直其次耳,何也?必先鑄部民使成國民,然后國民之幸福,乃可得言也。”[11]鄒容所說,只有先“拔去奴隸之根性,以進為中國之國民”,然后才能爭取人人“天賦之權利”[12]。應該說,在當時這些改革志士們的心里,“國民”意識之所以作為群體意識的改造被放在首要地位,對外部世界的政治責任之所以掩蓋了對“自我”個體意義的體悟,主要是因為他們感受到這樣一種時代使命,促使他們不得不先犧牲個人的自由而去爭取民族的自由,不得不先放棄個人的權利而去爭取群體的權利。這種選擇從心態(tài)上仍然是自由的。因此,相比較西方十八世紀的啟蒙主義,中國近代以來的啟蒙主義更重視“國民”意識的啟迪,而相對弱化個性意識的培養(yǎng),這應該說是由中國的國情所決定的,也是中國近代以來社會變革及發(fā)展的邏輯進程的自然結果。對此,我們不應以今天的社會標準和學術視角去過份地苛求前人。
“國民”意識的產生是近代以來在中西文化大交流的背景下,中國人自我意識的一個巨大的轉變,是中國人思想境界向現代化方向的一次重要的提升。它形成了一種不同于以往的新的時代精神與文化語境,從而對文學產生了深深的影響。“國民”意識進入到中國的文學,促使文學內容發(fā)生了極其重要的變化,從此中國人看待歷史和現實的眼光產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一種以平等、自由為主要價值追求的評判生活的準則得以形成,并重新建構了作家的文化心理。作家的創(chuàng)作由一般的關注民生向更加關注下層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及人生命運發(fā)展。由此出發(fā),平民主義、人道主義的文學思想開始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重要的導向作用。這一傾向是促使中國的文學在精神內涵上走向“現代性”的關鍵動力,同時也是啟發(fā)“五四”文學革命的重要的思想背景和文化語境。
[注釋]
①黃宗羲:《明夷待訪錄·原君》,轉引自《中國哲學史》(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 189頁。
②嚴復:《論世變之亟》,《嚴復集》(第 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 3頁。
③④⑤⑥⑦梁啟超:《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梁啟超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 116—117頁,第 116頁,第 200頁,第 116頁,第 116頁。
⑧梁啟超:《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梁啟超選集》,第 184—187頁。
⑨梁啟超:《新民說·論國家思想》,《梁啟超選集》,第 217頁。
⑩許紀霖:《政治美德與國民共同體——梁啟超自由民族主義思想研究》,《天津社會科學》,2005年第 1期。
[11]梁啟超:《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梁啟超全集》(第 2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 1066頁。
[12]鄒容:《革命軍》,《中國近代文學大系·散文集》(第 4冊),上海:上海書店,1993年版,第 752頁。
季桂起(1957-),男,德州學院副院長,教授,文學博士。
I206.5
A
1003-8353(2010)06-0027-05
[責任編輯:曹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