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躍 陳文君 寇 英
(西安交通大學,西安,710049)
自Peirce(1902)首次提出“模糊語言”(vague language)的概念以來,模糊語言的研究逐漸進步和深入,相關著述不斷出現(xiàn)。但真正以模糊語言為標題的著作并不多見,只是從1990年代以來才逐漸出現(xiàn)。如L.C. Burns所著“Vagueness: An Investigation into Natural Languages and the Sorites Paradox”(1991),Timothy Williamson所著的“Vagueness”(1996),Rosanna Keefe的“Theories of Vagueness”(2000),以及Timothy Williamson主編的模糊語言學論文集“Fuzzy Grammar”(2004),Joanna Channell的“Vague Language”(1994)。在國內引用率較高的模糊語言學專著當屬伍鐵平的《模糊語言學》(1996)和張喬的《模糊語義學》(1998)。
然而,這些著作對模糊語言在具體語境(尤其是口語)中的語用功能討論不足。比如,沒有具體解答如下問題:1)人們?yōu)槭裁丛诮浑H場合使用模糊語言?2)研究模糊語言對日常對話和寫作到底有什么用?3)外語學習者需要學會如何使用模糊語言嗎?
英國愛丁堡大學的Joan Cutting在其主編的論文集《探索模糊語言》(VagueLanguageExplored)一書中著力回答了這些問題。該書共分4個部分,收錄論文11篇,分別從語用學、語料庫語言學、體裁分析、批評話語分析、交互社會語言學、跨文化社會語言學和語言心理學的角度對各種社會場合中模糊語言的語用功能進行了研究,并就模糊語言研究應如何進一步發(fā)展提出了一些建議。該書出版于2007年,內容新穎,重在研究的實際應用,對我國模糊語言研究具有一定的啟迪和借鑒作用,故在此簡略評介,將其推薦給讀者。
在對模糊語言進行探索時,該書除第一章外,其余各章均由若干論文組成。筆者將按照論文的順序來進行評介。
第一部分是簡介,由主編Joan Cutting撰寫,是對全書的一個總體性介紹。
第二部分以“模糊與體裁”為主題,分析模糊語言在不同語境中的語用功能。在題為《“這個我們做了”:論詩歌的模糊性及公共關系》的論文中,作者Guy Cook對美國搖滾歌手Bob Dylan的一首歌詞和一個基于一些食品和煙草公司網站的公共關系話語語料庫中所使用的正式的寫作手法進行了對比。他指出,各種文學研究流派都認為意義的不確定性是一種文學優(yōu)點(literary virtue)。文學批評及文體學都認為編碼和意義不確定的正式寫作手法可以使文本產生出無以數計的有效和可能的解釋。Cook發(fā)現(xiàn)近年來有些公司的網頁采用了許多這類正式的寫作手法。他舉例說明了這些實現(xiàn)文學不確定性的正式寫作手法,證明了公共關系文章中這類寫作手法造成了語義不確定性的存在。同時還討論了這兩種語境下意義模糊產生的效果如此不同的原因,以及這一差異對文學作品的理解及明顯公關行為的意義之所在。
第三篇文章的標題為《“大約12000左右”:北美和英國辦公室語言中的模糊性》。作者Almut Koester對各種辦公室環(huán)境的對話進行了調查,結果發(fā)現(xiàn),在與工作相關的交流中,模糊語言比比皆是。她把一些對話錄音,然后著重分析其中的模糊名詞(如things,bit)、模糊范疇詞語(如and stuff,something like that)以及約數詞及其連用(如about,or so和標題中的約數詞連用)。她將所錄對話分成三種語體,即合作型、單向型和非交易型(非任務型)(non-transactional,off-task conversations)。她發(fā)現(xiàn),模糊語言在單向型對話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并提出,在這類對話中,影響面子的行為風險較高,因此應將模糊語言作為一種應對這種風險的規(guī)避手段。
第四篇論文的標題為《在職業(yè)要求與人際交流需求之間左右為難:醫(yī)療環(huán)境中的模糊語言》。該研究分析了一個100萬字的醫(yī)患交流語料庫中的模糊語言。重點分析在撥入的詢問電話和醫(yī)院牧師與病人的對話。結果表明,不同程度的模糊滿足不同環(huán)境的需求。論文作者發(fā)現(xiàn),在一些醫(yī)療環(huán)境中,盡量減少強迫性話語的交際目的往往與提供清楚和精煉的信息的機構要求相矛盾。按規(guī)定,醫(yī)務人員應該用直截了當和容易理解的方式向病人解釋病情,不得使用模糊語言。然而,研究表明,模糊語言在醫(yī)患對話中被廣泛使用。在下醫(yī)囑、提供咨詢和幫助病人做出選擇等方面模糊語言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第五篇論文題目為《“嗯,也許不全是,但基本上是,大約50吧”》。讀者一般不會想到這是在數學課堂上的一句話?;趶男W到大學本科生在數學課堂談話的錄音抄本,作者Tim Rowland主要分析了模糊限制語(如about,maybe,I think)和教師采用的“禮貌語言策略”(如間接引語)。作者指出,即使在數學課堂上,不確定也是對具挑戰(zhàn)性的數學問題的一種正常反應。在以詢問為基礎、及以解決問題為中心的教學活動中,教師要求學生作出預測和概括時,這種不確定的認知狀態(tài)是司空見慣的。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在教室這種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中,教師必須認識到這種不確定性,小心謹慎地加以處理。
第六篇文章的話題是法庭對話中的模糊語言,這是國內模糊語言研究者比較熟悉的話題。基于一個100多萬字的法庭對話語料庫,作者Cotterill從語義學、語用學和離題(discursive)特點的角度分析法庭上目擊者對律師提問的模糊反應。標題也很有意思:《“我認為他有點像是在喊叫或什么的”:英國法庭上模糊語言的使用與濫用》。作者指出,盡管法律要求精確和直截了當,但目擊者和被告在法庭上的語言卻是以不精確、懷疑和模糊為典型特征的。目擊者可能對自己所見不確定,記憶也許因時間的流失而消退,被告為了逃避懲罰或欺騙法庭可能會作出模糊的反應。
第三部分——“模糊語言的心理學”——由兩篇論文組成,主要是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使用模糊語言的原因。其中《作為自我保護的規(guī)避性模糊語言:會議談話中緊張情況的處理》一文的作者Trappes-Lomax探討了在說和寫的活動中,我們通常都暴露在什么樣的風險之下,以及通過什么語言手段才能盡量縮小這種暴露程度。在其研究中,Trappes-Lomax分析了醫(yī)學會議上講話人通常面臨的風險。作者指出,講話人和撰寫人通常會使用各種策略來盡量減少危險,特別是避免人際方面的麻煩(如對聽話方面子的威脅),交互方面的麻煩(如誤解和分歧,以及個人的麻煩(如對講話人面子的威脅)。他發(fā)現(xiàn),為禮貌、得體和搪塞等作出的努力不太強調如何避免個人麻煩或實行自我保護。
第八篇的題目是《小心愛情及諸如此類的事情:作為共享社會空間的模糊范疇標識語》。作者Evison,McCarthy和O’Keefe描述了模糊指稱語域(如范疇所指),共享知識的水平(如社會全體,無論是本民族的還是全球的)與說話者關系之間的聯(lián)系。他們認為,要成功地使用模糊語言,講話人必須調整(negotiate)自己對對話合作方在社會空間中的知識期望值。同時還指出,要解釋模糊范疇標識語所需的共享知識,就必須有一個社會文化上所認同的理解共核。在提及集合、原型、構想的(projected)和可以協(xié)商(negotiable)的范疇詞語時,模糊范疇標識語是創(chuàng)造捷徑的工具。如,“everybody’s looking out for love and all the rest of it(大家都在小心提防愛情及諸如此類的事情)”,“university courses and that sort of thing(大學課程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以及“I’ve got to wash my hair and everything(我得洗頭或什么的了”)。研究中也使用了語料庫,其目的是探索談話參與者不同程度的共享知識和親近度,尤其是閑談、口語交談中設計的學術資料,以及收音機電話熱線訪談的節(jié)目等等。
第四部分涉及跨文化語境下的模糊語言。該部分由三篇論文組成。第九篇論文題為《香港不同文化語料庫中各種口語體所使用的模糊語言》,由香港理工大學Winnie Cheng基于“香港英語口語語料庫”完成。該語料庫由自然發(fā)生的對話、學術話語、商業(yè)話語、公共話語等組成,其中包括香港的中國人和英語為本族語者,其考證是在跨文化環(huán)境中完成的。研究發(fā)現(xiàn),模糊語言的形式及發(fā)生的頻率的主要決定因素與語體密切有關,而較少與講話人是香港人還是英語為本族語者有關。這些模糊語言的形式包括very,more,some,much,many quite,most,lot,few,bit,something,things,kind of和about這些模糊限制詞的搭配詞組。比如,該研究發(fā)現(xiàn),若將對話與公共話語進行對比,為實現(xiàn)同樣功能而使用的模糊語言形式卻往往各有不同,而且模糊語言在對話中的使用頻率要比公共演講中高。作者還將這些發(fā)現(xiàn)與英語作為外語教學的課本的數據庫中抽取的模糊語言形式進行了對比,然后據此討論了這些發(fā)現(xiàn)與模糊語言教學的關系。該研究對在二語習得教學中如何對待和教授模糊語言具有相當高的實用價值。
第十篇論文題為《{/[Oh] Not a <^Lot>}:話語音調與模糊語言》,也是基于香港英語口語語料庫而進行的研究,探討了模糊語言與話語語調選擇的交際角色之間的關系。作者指出,模糊語言與口語關系尤其密切,話語語調體系有助于表達因語境而特異的意義。話語語調構成了一整套的選擇項(如音調、突出、風格和結尾)。這些選擇沒有語法上的特指,也沒有固定的態(tài)度意義。作者Warren研究了語調在把對語境特異的意義添加到講話人使用的模糊語言中所起的作用,將其分成五種表現(xiàn):1)模糊附加語(如or something);2)選擇語or(如hot-dog or hamburger?);3)數詞的約量使用(如two or three);4)模糊限定詞的前飾(如quite a lot of money);以及5)模糊語的重復。論文對模糊語言與話語語調之間的相互影響進行了探討,并針對具體的社會環(huán)境舉例說明,同時還結合了話語本身所含的當地語境。該研究可以啟發(fā)我國的語言學家通過現(xiàn)有的漢語口語語料庫研究在交際中漢語模糊語言與話語語調選擇之間的關系,研究結果可以應用到公共演講課和談判語言教學等活動中。
第十一章以《“Und Tralala”:德語和新西蘭英語中的模糊語言和一般擴展詞語》為題,作者Teraschke和Holmes探索了一般擴展詞語的使用?!耙话銛U展詞語”指涉的語用方式“在指稱上起模糊表達的作用,在人際交往中可以幫助建立和睦關系,同時還遵循一種可以具體化的結構模式,”即連接性(前飾)+模糊名詞(后飾)。在英語中,相應的例子有and stuff,and everything,or something like that等。在德語中有und so was和oder so was。
該研究采用的數據來自一個非正式的雙向交談(dyadic interaction)語料庫,包括1)以新西蘭英語為母語的人之間的交談(interactions);2)以德語為母語的人之間的交談;3)以新西蘭英語為母語者與以德語為母語者之間的交談。重點研究在以德語為母語者與以新西蘭英語為母語者說英語時所使用的英文一般擴展詞語。研究結果表明,這些擴展詞語發(fā)揮了禮貌功能,其語義是建立在共享的背景知識的假設及和睦關系管理之上的。作者們還探討了來自德語、然后轉移到英語中的一般擴展詞語的程度和主要區(qū)域。該章節(jié)還強調了在英語為第二語言的學習者中要加強關于擴展詞語的禮貌功能的意識,以有利于改善以不同語言為母語的英語學習者之間的關系。該研究對研究中國人學習英語時如何使用模糊語言有所啟示,對英語教學也頗有價值。
結論部分由主編Joan Cutting壓軸,主要就模糊語言探索提出研究方法、方向和研究思路。該論文的標題為《“干更多的事——往何處去?”:進一步探索模糊語言》。Cutting描述了她為學術話語圈子內模糊暗號而建立的模型,其中包括非前指(non-anaphoric)指示代詞和副詞、第三人稱代詞、轉喻專有名詞(如How’s your Chomsky?)、上坐標詞和一般名詞(如that thing)和一般動詞(如I haven’t done any Chomsky.)、從句省略和對話含意。作為一種強調圈內意識高度介入的策略,這種圈子內的模糊語言大多有一種社會凝聚的功能。Cutting認為,正式程度、關系的深度和社會功能都會影響模糊語言的使用。
最后,Cutting建議開展模糊語言與其他社會群體關系的研究,關注其他語言中的模糊語言,探討模糊語言到底是主要用于社會凝聚還僅是一種強調的工具。她還探索了如何應用模糊語言研究的成果,描述如何訓練國際學生理解在什么情況下理解差是由于自己的語言或文化差異造成的、什么時候是由于模糊語言造成的。同時,她還涉及了模糊語言研究在臨床語用學和法庭語言學領域的應用。
對研究人員來說,Cutting的文章有著重大的啟迪作用,為我國的模糊語言研究指明了具體、可行和頗有前途的研究方向。其中提到或使用的研究方法對我國模糊語言學研究也有極大的借鑒作用。
Cutting的這部論文集是迄今為止模糊語言研究領域內最富有實際意義的應用性研究成果,對引導模糊語言研究方向使模糊語言的研究走近實際應用、解決實際語言交流問題等都有著深遠的意義。
當然,書中也有一些不盡如人意之處。
一是某些論文對方法學的介紹不夠詳細。該書出版的目的是希望對模糊語言的研究有所裨益和啟示,因此方法學就應該成為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應該使這些試驗可以重復進行,使讀者能在這些操作性很強的方法學中找到適合自己的研究方法。遺憾的是某些論文在這方面的效果不算上佳。
二是該論文集中第一篇論文的一些問題。該文作者Cook以下面這個句型為討論的出發(fā)點:第一人稱+現(xiàn)在時(現(xiàn)在完成時)+謂語。盡管這個句型不模糊,但在Bob Dylan的歌詞和一些公司的主頁上,這個句型產生了很多不同的意義和效果,亦即產生了模糊。筆者對此有不同看法。首先Cook對模糊的理解應劃歸于Kempson(1975)對模糊的定義中的“語義不確切”,即語義本身明確,但細節(jié)沒有說明,并非真正意義上的邊界模糊。其次,文學作品意義上的不確定應該劃歸于語義含糊和不確定之中,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模糊。其三,盡管Joan Cutting在引言中指出該論文集主要圍繞模糊語言在口語中的應用,但這篇以書面語和詩歌為研究對象的論文似乎與全書的選材有些出入。
當然瑕不掩瑜,本書仍能啟發(fā)廣大對模糊語言研究感興趣的讀者進行適當的方法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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