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慶佶

雪山入杯記

█孫慶佶

南昌烏魯木齊雙城書法巡回展覽，趁著那個機會我到新疆游歷。名為書法，實為避暑。因南昌為中國四大火爐之一，桑拿天如坐蒸籠著實難耐,能躲避片刻也是好的。兒時便聽說新疆一片神奇土地，早穿皮襖午穿紗，夜晚圍著火爐吃哈密瓜，一日而遍歷四季。這一點，對于一個全天候烘烤在火爐上的南昌人來說，包含著浪漫向往甚至誘惑。

到了新疆，才曉得新疆的酷熱更比南昌勝過一籌，戈壁灘上須臾曬熟雞蛋表演可證?！段饔斡洝坊鹧嫔骄腿⊥卖敺粠эL景。不過，新疆的熱只是陽光下曝曬的感覺，哪怕有一寸樹蔭或別的蔭，躲在底下便有一絲清涼。不像南昌的熱包裹全身貼皮貼肉，任憑你逃到哪里熱都追著你，叫你無處躲藏。阿凡提故事有一段《賣樹蔭》捉弄巴依和他的胖老婆。說明樹蔭在那兒屬短缺商品，故可買賣。換了南昌若吆喝賣樹蔭，人家就會覺得可笑。導游說那里乍熱乍涼轉(zhuǎn)換迅捷同空氣濕度低有關(guān)，我卻寧肯相信新疆氣候的可愛全然仰仗那座抱城雪山。

陽光下酷熱，只要一仰頭看見覆蓋山巔皚皚白雪，立刻便有無邊清涼沁人心脾。當晚，我作了一個夢，南昌借來驚艷風景，梅嶺更高了，從茅舍窗口瞻眺，山頂一抹寒白，真愜意耶！

夢隨風而逝，若干年以后，孤獨飲茶，望著杯中碧綠，聞著氣息清香，忽然感悟杯中哪里是茶嘛，分明是雪山，夢中之雪山耶！雪山可以入杯，大自然萬般美景均可入杯。

覺悟大概是受了張學良故事啟發(fā)。西安事變后張身陷縲紲長達50余年，高峰墜谷轉(zhuǎn)瞬之間，苦惱可以想像。無人援手，全靠自我消遣。有時高墻深院警戒森嚴，便使出化腐朽為神奇法子，一杯清茶，萬般想像，大海沙灘松濤瀑布俱喚到眼前融化杯中。張的長壽，肯定得益于這種移景大法茶杯功業(yè)。

至此，我才曉得先前的喝茶都在形而下經(jīng)營，不達形而上境界。器為形而下道為形而上，未克華麗轉(zhuǎn)身者，不能參透茶的好處，只好在邊緣盤桓，游離于真境界之外。

由形而下升級為形而上，經(jīng)歷半生砥礪。1960年20歲去搞理論宣傳，我的工作卻很清閑，每日上班一杯茶一張報。很快養(yǎng)成了飲茶嗜好。

直到文革來臨1966年6月28日因?qū)懽麟s文劇本小說獲罪，被揪出來打成黑幫牛鬼蛇神，聲討的大字報大標語數(shù)以千計鋪天蓋地，接著抄家批斗勞改環(huán)環(huán)緊扣，最后下放到山區(qū)告一段落。從此飲茶中斷10年，或者更確切地說不止10年。追溯之前，1961年大饑饉就中斷了好一陣子，肚子沒油水，很多人還得了浮腫病，人們飲茶的興趣自然冷淡。不過，一旦成了嗜好，一有機會就死灰復燃。我如一塊頑石切磋琢磨棱角未去，或與一輩子無法忘情于茶有關(guān)。

前年，朋友為我籌備畫展，我涂鴉一塊潑墨怪石，名叫《西緒福斯之石》，配打油詩云“滾上又滾下，一塊大石頭。雨洗復風磨，不見瘦漏透”，當中包含對茶的忠貞。

茶透著征服力，不但征服國人，也順便征服洋人。英國人愛茶入骨，二戰(zhàn)期間，希特勒飛機空襲倫敦，躲在防空洞里的居民也不耽誤喝下午茶。茶是信仰，飲茶就有宗教儀式的味道了。戰(zhàn)時物質(zhì)配給，面包黃油可以偶爾短少，惟茶葉不可或缺。從中可窺見這個民族精神不同凡響。彼未出神農(nóng)陸羽之民族愛茶如此，相比之下，吾儕反倒容易茍且，號稱茶源之國卻起起伏伏斷斷續(xù)續(xù)不能一以貫之，慚愧慚愧。

粉碎四人幫之后，我被派到城鄉(xiāng)接合部第15中學工作，學校硬件極破敗簡陋，全部電器除了照明白熾燈數(shù)盞以外只有一架老爺?shù)跎取＠ьD中我還是叫人先去上街買個泥巴捏造的煤球爐來，燒一壺開水泡茶，大家一片唏噓呼哧之聲，俱身心通泰了，這才開口說明來意。

后來，換了座落在市中心東湖邊上很有名的一間中學供職。某次應曹校長之邀到鄱陽中學講學，主人殷勤安排游鄱陽湖以為余興。我說不坐機器動力大號船，只須一葉扁舟，一人一槳一葦橫江那種。備熱水瓶二只內(nèi)貯滾燙開水，茶杯一只新茶半兩，自備炒貨花生半斤，玩了個盡興，甚得附庸古人風雅之滿足。

茶也是我的擋箭牌，半輩子外出應酬一律以茶代酒，久而久之，得了茶癡之名。哥本哈根大會之后，茶癡自詡是一粒低碳種子，更顯時髦了。

另一位朋友陳文華風流儒雅，是我國農(nóng)業(yè)考古創(chuàng)始者。左右開弓辦著一間女子茶道學校，又編著一本茶學術(shù)雜志。彼有一句名言“喝茶的男人不學壞”，我鼓掌贊成，以為不謬斯言，不佞可為例證矣。旅美畫家苦木回南昌家鄉(xiāng)順道兒參觀“省三涂鴉展”，即席與泓者林峰合作畫了展主頭像并點綴茶杯一只，茶杯還裊裊冒著熱氣兒，表明那是一杯熱茶。分別題寫長款捧場，標題“兩袖清風一軸畫”。展主看畢殊覺得意，得意當中透著對茶的感恩，那是潛意識當中的話兒，只能被弗洛伊德揭破。

細細檢點茶話不斷，前不久畫家汪為新在青云譜八大山人梅湖景區(qū)個山畫廊辦展。汪江西人，在北京江湖飄，善畫羅漢。筆致細膩內(nèi)斂，款題古雅深奧，令觀者去浮躁而得沉潛。不佞為畫展題橫條一幅云：“纖塵弗染，吾觀汪君書畫如夏日坐湖邊柳下?lián)u扇飲茶?！?/p>

唉，浮生如夢，當年雪山入杯意象隨我度過坎壈板蕩，至今仍舊清晰，七十衰年居然頑皮如初，當中茶之功不可沒也。

(作者為江西省著名書法家、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