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娟， 袁素敏

(廣西民族大學 文學院， 廣西 南寧 530006)

一、流散寫作與文化身份

全球化時代以來，流散現(xiàn)象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世界性問題。它溯源于19世紀中后期世界市場形成后帶來的全球移民浪潮?！傲魃ⅰ?Diaspora)原是希臘詞匯，該詞最早被用來描述猶太人大規(guī)模地“離家出走”并流亡到世界各地去。當下，“流散”的內(nèi)涵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被用來專指新移民離開本土進入某種異質(zhì)文化中去，從而引起個體身份認同的迷惘與重塑、文化沖突與重塑等問題的文化現(xiàn)象。流散群體是流散現(xiàn)象的主體，極度流散的生命體驗增強了他們的心理壓力與精神迷惘。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與生俱來的民族性受到來自異質(zhì)文化各方面的沖擊、滲透、解構(gòu)乃至整合，這就造成了流散群體文化身份認同的危機感。

文化身份“它包含著五種主要成分：(1)價值觀念；(2)語言；(3)家庭體制；(4)生活方式；(5)精神世界。在西方，關(guān)于文化身份的定義有300多種，學術(shù)界尚未有一個清晰明確的理論界定，但對構(gòu)成文化身份的這些主要成份，大多數(shù)人是認同的，差別在于各自強調(diào)的重點不同。”[1]英國文化批評學者斯特亞特·霍爾認為，文化身份是集體的“一個真正的自我”和“一種共有的文化”。中國學者王寧指出，文化身份“主要訴諸文學和文化研究中的民族本質(zhì)特征和帶有民族印記的文化本質(zhì)特征。”總而言之，所謂文化身份是指某一群體共有的文化標識和徽記。在流散寫作中對文化身份的思考極為常見。流散寫作伴隨流散現(xiàn)象而來，移居海外的文化人用文字記錄在異國他鄉(xiāng)顛沛流離、無所依托的生命體驗，字里行間既滲透著傳統(tǒng)文化因子，又充溢著異國風情。從“流浪漢小說”(picaresque novelists)到“流亡作家”(writers on exile)，從希伯來流散文學到東方流散文學，流散寫作已成為世界文學的一部分，它以跨地域、跨民族、跨文化的多元特性成為一道多姿多彩的文學景觀。海外華文文學作為流散文學的一種，以豐富的內(nèi)容和獨特的文化意義日益引起學界關(guān)注。如何在西方文化背景下保持自身的民族性與文化性，求得生存與發(fā)展，是流散作家必須面對和經(jīng)常思考的問題。

正如華人在海外的生存經(jīng)歷了從華僑到華人再到華裔的身份變化一樣[2]，海外華文作家對文化身份的思考也相應地經(jīng)歷了以下變化：首先是以余光中、聶華苓、於梨華為代表的20世紀60、70年代華文作家，他們自認為是“流浪者”，“無根”與“尋根”是其一貫的敘事主題。其次是以嚴歌苓為代表的20世紀80年代華文作家，他們自認為是中國人，關(guān)注中西文化沖突，探討異質(zhì)文化間的相互交流與融合。三是以湯亭亭、任璧蓮等人為代表的20世紀末華裔作家，他們自認為自身具有世界性，逐步融入西方文化而與傳統(tǒng)文化慢慢疏離，于是“通常以逃離唐人街或反叛父母作為文化選擇的立場”[3]。雖然，不同華文作家對文化身份的確認有所差異，但在跌落西方文化漩渦之后，都仍或多或少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在多元文化的沖擊下不斷努力調(diào)整和建構(gòu)著自身的文化身份。因此，在各種文化的相互作用、消長起伏之間，華文作家往往發(fā)出“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詰問。于是，對文化身份的焦慮與重塑成為流散文學常見的敘事追求。

二、文化身份的焦慮：我是誰？

1978年，盧新華以一篇《傷痕》掀起一個文學浪潮。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去到美國，在艱辛的生活縫隙中仍筆耕不輟。2004年，盧新華攜長篇新作《紫禁女》回歸文壇，以此表明在長達20余年的漂流中始終沒有忘記對祖國和文學的關(guān)懷，而是以充滿焦慮和理性的眼光審視著中國的歷史文化?！蹲辖肥恰耙粋€東方女子關(guān)于自己身體的告白”[4]。故事講述了一位患有“先天性陰道阻隔癥”的女子石玉的悲劇人生。小說的顯性層面呈現(xiàn)了一個可讀性極強的世俗故事，但隱性敘述結(jié)構(gòu)里卻蘊含著深刻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閱讀文本，我們除了能夠強烈地感受到作者在歷經(jīng)了中西文化碰撞后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思考之外，更容易被新移民在極度流散的生活經(jīng)驗下缺乏民族歸屬感的精神迷惘與身份焦慮所打動。文本中盧新華與中西方各種代表文化進行對話，試圖尋找重塑文化身份的途徑，但同時發(fā)現(xiàn)了不同文化間的沖突及各自的缺陷。于是，尋找變成一種偏執(zhí)，突圍之后又陷入重圍。

《紫禁女》通過石玉的人生遭遇來呈現(xiàn)流散群體的身份焦慮。這種焦慮分別體現(xiàn)在生理意義、宗教意義和文化意義層面。首先，生理意義上的身份迷茫。一方面，母親“傻女”在遭受暴徒蹂躪之后誕下石玉，不知生父是誰的她在生理學意義上是來路不明的。另一方面，身體的先天封閉導致了石玉自我身體迷茫。生理的不明晰和先天缺陷，造成了她心理的被放逐感和不真實感日益加深。“我本是一個孤兒，一個沒有出處的孤兒”[4]是石玉對自我生命起源的準確概括，“我本漂著來，還當漂著去”[4]表達出石玉對生命走向的無力把握。這種生理迷惘也時?；\罩在新移民特別是華裔的心中。第二代華裔及其后代是中外兩國甚至多國混血后裔，血統(tǒng)的多元化導致自我認知的困惑。他們擁有白皮膚和藍眼睛，但又從祖輩父輩那里遺傳了古老的民族記憶。因此，血統(tǒng)和生理的模糊使得“我是誰”這個疑問始終縈繞在華裔心頭。其次，宗教意義上的身份迷失。小說展現(xiàn)了儒、佛、道和基督教四種宗教的相互較量和影響。小說人物分別是不同的宗教符號：吳源是儒教代表；大布魯斯是虔誠的基督徒；常道代表了道教的無為；姑姑是佛教信徒。他們是石玉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共同構(gòu)成了石玉生存的宗教氛圍。幼年時期石玉受到姑姑委曲求全、寄托來生的佛家思想的熏陶，而后與吳源、常道的朝夕相處使她同時吸收了儒、道觀念，后來與大布魯斯的接觸以及西方的生活體驗，又受到基督教思想影響。在多種宗教的合力作用下，石玉的宗教信仰呈現(xiàn)出紛繁復雜的特點。宗教信仰的多元整合同樣造成流散群體的身份認同危機。流散群體在東西方文化環(huán)境的差異中看到自身信仰的缺陷，于是開始求助于其他宗教，以期重新找到信仰支撐。他們的信仰之旅，同時是身份認同之途。伴隨著對自身宗教信仰的質(zhì)疑而開始理性審視東西方文化，流散群體的身份認同在質(zhì)疑與審視中逐漸走向自覺。第三，文化意義上的身份認同焦慮。石玉既是一個生命個體，又象征著一部從閉關(guān)鎖國到門戶開放的艱難的中國史。文本中既包含作者著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深度思考，也充滿了對個體文化身份的觀照。石玉為了沖破先天封閉而穿梭于東西文化之間，在文化交鋒中感受到異質(zhì)文化的巨大差異。先進的西方文明雖然最終打開了她的身體，但卻未能完成她的精神救贖。新移民在以個人主義和競爭精神為核心的西方社會里深感踞守倡導集體主義與和諧平庸的東方文化難覓喘息之機。對于新移民來說，傳統(tǒng)文化因時空的距離已被逐漸剝離，而西方文化無孔不入無時不在，傳統(tǒng)意義上的民族文化印記逐漸模糊，文化的模糊必然導致認同的焦慮?！拔覐哪睦飦?？我往何處去”、“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去”等類似意義詞句的反復出現(xiàn)是作者借石玉之口，道出了流散群體的身份焦慮。

此外，造成流散群體身份認同的焦慮除了生理、宗教、文化等方面的原因之外，特殊的時代也是其根由之一?！拔母铩币恢笔侨A文文學的敘事主題之一，嚴歌苓、陳平、高行健等海外華文作家都曾致力于“文革題材”的開掘，海外華文作家以其獨特的價值立場和敘述風格與國內(nèi)作家一起用文學保存了中國人的“文革記憶”。盧新華在《紫禁女》中采用了文革敘事策略，把對文化身份的思考置放在對文革的重現(xiàn)與審視當中。小說展現(xiàn)的歷史文化背景表明，文革是造成石玉人生悲劇的誘因，也是流散群體身份焦慮的根由。文革帶來的身心創(chuàng)傷仍讓人心有余悸，海外移民中有大部分人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從文革中出走的“精神難民”[5]，他們在十年浩劫里受盡身心磨難后又遠離祖國移居西方。新移民們從一種“精神荒原”進入另一種“精神困境”，與母土及其文化的疏離使得他們在陌生的文化環(huán)境里的“無家感”更為明晰而強烈，于是，逐漸迷失了自我，難覓認同之路。

如何完成文化身份的建構(gòu)是近年來文化界討論的熱點。在這方面，既不能完全固守自己的母土文化，更不能背叛民族文化而以西方文化取而代之。英國文化批評家霍爾認為：“認同使我們所做的不是無休止的重復解讀，而是作為變化的同一來解讀?！盵6]因此，面對流散群體變動不居的生命體驗，對其文化身份的建構(gòu)也是不斷變化發(fā)展的?！蹲辖穼ι矸莸慕?gòu)便遵循了霍爾的觀點，即：不能沉浸在身份迷茫中無法自拔，而以主動地態(tài)度和發(fā)展的眼光審視文化身份，以清醒的頭腦和頑強的意志力來不斷尋求精神出路。

三、文化身份的追尋：一把鑰匙開一把鎖

什么是打開石玉封閉之門的真正鑰匙，又如何建構(gòu)流散群體的文化身份呢？小說中神秘老人多次以“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來警示石玉，似乎暗示著打開石玉身體的鑰匙只有一把，重塑流散群體文化身份的也只可能是一種文化。作者對文化身份的追尋是在對不同人物的塑造中展開的，《紫禁女》中的代表人物分別是不同的文化符號，從而使整個文本蘊含著多重文化意味。除石玉這一復雜的矛盾體外，作者還塑造了分別代表儒道佛以及西方文化的人物形象。

吳源是儒家文化的代表。他是石玉的初戀男友和崇拜的偶像，在他身上凝聚著儒文化的精髓。儒家思想倡導依靠主體力量的實踐來完善自我和改進社會，它那入世務實和剛健自強的文化精神，推動了中國歷代優(yōu)秀知識分子積極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的確立。早年的吳源“意氣風發(fā)、熱衷于官場政治，遵循的是積極入世的人生觀念，”[7]這是一個奉儒文化為圭臬的人物，但最終被現(xiàn)實壓迫成一個“謹小慎微的侏儒式人物”[7]，由此可見，儒文化不但不能支撐個體實現(xiàn)最高的人生理想，也未使個體保持最本質(zhì)、最完美的生命狀態(tài)。因此，儒家文化在東西文化的交織中必將走下神壇，在中西文化碰撞中單單用儒家文化來重塑流散群體的文化身份是行不通的。姑姑——這個撫養(yǎng)石玉長大成人、影響石玉至深的女子是佛家思想的代表。在遭受背棄之后，她一生無欲無求，日夜與青燈古佛為伴，達到一種超脫的人生狀態(tài)。但石玉并未選擇姑姑的生活方式，充滿生命激情的她盡情享受著愛情和人生。先天的封閉雖使她陷入無邊的煩惱，但不甘于此的她四處奔波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佛家思想構(gòu)筑了石玉成長的文化氛圍但未能成為她的精神支柱。正如石玉所言：“如果真的山窮水盡，青燈古佛也不妨是一個我可以考慮的去處。問題是我內(nèi)心對佛教的一些說法總還存有疑慮，也覺得有關(guān)六道輪回或極樂世界的說法，雖然驚世駭俗，卻只是一種大膽的臆測和揣想，永遠無法獲得證實?！盵8]對佛家文化的大膽質(zhì)疑使得石玉不甘放棄，同時她也相信“冥冥之中，一定存在著一把既可以開啟我命運之鎖，同時也可以開啟我身體之鎖的鑰匙”[8]。大布魯斯是西方文化的代表。石玉在他的幫助下遠赴美國并依靠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shù)開啟了生命之門。但中西文化的差異使他們不可能和諧相處。西方人固有的優(yōu)越感和自以為是深深地傷害了石玉的自尊，對同一事物的不同看法，使他們常常處于“同床異夢”的生活狀態(tài)。從生理上的排斥到心理上的拒絕，再到石玉的最后離開，表明流散群體在異域文化空間里格格不入，他們頑固地堅守著自身的獨立意義。最后石玉意外懷上大布魯斯的孩子，這似乎表明東西方文化有了融合的可能，但這個“雜交”之子最終流產(chǎn)，西方文化強行進入流散群體并試圖獨立構(gòu)筑起他們的文化發(fā)展空間是不可能的。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讀者發(fā)現(xiàn)石玉苦苦尋找的開啟生命之門的鑰匙竟然一直就在身邊——常道。他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是信奉天地和諧、退隱無為的道家理念的理想式人物，他的無為、善良、平和、陰柔象征著一種近乎健康完滿的人生形式。但正如陳思和在評論《紫禁女》時所說的“可惜這種境界來自身體內(nèi)在的缺陷而非內(nèi)在的豐滿，最終是無生命的虛幻?！盵7]石玉經(jīng)歷種種磨難終于打開先天封閉，但迎接她的卻是常道的“嬰兒狀態(tài)的生命之根”。[7]于是，石玉的生命之門因無生命之根的進入而成為“空洞”。絕望的石玉在“門戶”開放的感官歡愉的引誘下走向縱欲與狂歡。如果說面對生理上的迷失，石玉還能夠以理性的態(tài)度對待，那么“門戶開放”帶來的主體迷失卻使她徹底走向深淵。可惜的是，這把本來是最合適的鑰匙卻因為鎖的被破壞而陷入無用。作者想要標明的是流散群體的身份認同本可落腳在道家文化上，但因受到西方文化的浸染，個體自身處于一種尷尬境地：既不能回歸道家文化，又不能真正融入現(xiàn)代西方文化，成為一種“無物的空洞”，處于即將崩潰的邊緣。

《紫禁女》是在多種文化的較量與互動中展開敘述的，作者在中西文化互相參照下審視著各自的缺陷與不足。流散群體雙重邊緣的生命體驗造成他們在生理、宗教、文化等意義上的抽離感，用東西方的任何一種文化都不能完全填補其心靈斷裂。因而，建構(gòu)海外華人的身份認同應該在理性審視不同文化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出一種中西方文化精神水乳交融的全新文化。海外華人們正在多元文化并存的語境下，從文化的焦慮和異化走向調(diào)和，逐漸擺脫一切主流文化的羈絆，重新確定自己在世界文化格局中的位置。

四、結(jié)語

在文本最后，作者對流散群體文化身份的重塑基本完成。石玉對常道的四處尋覓和撕心裂肺的呼喊，是作者對道家文化的認同；石玉混沌之中想要去與父親和姑姑的相會，又是對儒佛兩家文化某種程度上的肯定。因此，小說以文學形式建構(gòu)的文化身份是：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為核心，吸收西方文化的精華，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立的華裔新文化，從而成為西方多元文化社會中的一元。這才是實現(xiàn)流散群體文化身份重塑的唯一路徑。

在多元文化語境下，海外華文文學不斷豐富著中國文學的內(nèi)涵，彰顯出中國文學的生命力和影響力。華文文學為建構(gòu)華裔新文化做出了有益的思考與嘗試，同時也為東西方文化的對話和交流提供了可能。華文作家處于中西文化的交界處，因此對自身文化有了“內(nèi)外結(jié)合”的審視視角：內(nèi)省著民族歷史文化傳統(tǒng)，外觀著異質(zhì)文化的滲透與影響，從而在中西文化的水乳交融中構(gòu)筑起流散群體的精神家園。因此，如何在東西文化的碰撞中努力實現(xiàn)文學重建、人格重建、身份重建，乃至文化重建，是歷史與現(xiàn)實賦予海外華文作家的神圣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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