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雁
(南京大學信息資源管理系,江蘇 南京 210093)
〔作者信息〕徐雁,男,南京大學信息資源管理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
己丑年九月上旬一個暑盡秋來的清晨,已結(jié)束了 2009年第七屆“臨海學習節(jié)”專題講座任務的我,匆匆參謁了清代藏書名家、“乾嘉學派”殿軍學者之一洪頤煊(1765—1837)的故居。
(一)
步入洪頤煊故居的外臺門,舉首可見聳立于美麗巾子山上的臨海古塔,頓時給人以一種館在塔下、塔臨后園的視覺美感。也許正是這一明顯的地標優(yōu)點,讓洪氏當年滿城看選新的宅基地時,下定了選址于此的決心吧?
臨海洪家的老宅原在城北龍顧山麓軍器局之后,舊址當在北固山南麓之老臺州師范學堂校園內(nèi)。據(jù)記載,是宅當年家傳下來一方朱熹夫子所書“溪山第一”之匾。其格局為正樓五間、兩橫樓各三間,西有池,池上有石橋。池南有書廳三間,過池向前為“又思園”,園內(nèi)以“鷹熊巖”最稱奇秀。植有桂花、玉蘭數(shù)株。又有“枕流亭”、“眠琴塢”諸勝跡,大抵崖石崚嶒,洞壑幽深。近北廳屋六間,即為化陶淵明懷念親友的“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停云》詩四章)詩意而命名的“小停云山館”。因其兄坤煊、其弟震煊先后未享永年,老宅遂為頤煊所繼承,以“停云”為名,正是在于寄托其綿長的思親情意。
嘉慶十五年(1810)秋,陳鈞在京城送別頤煊回德州時,曾熬燈繪成一幅紙本的《小停云山館圖》相贈。頤煊對此十分喜愛,曾遍征同人題詠。如今于畫作上清晰可見多人所題“世路蒼茫堪讀畫,斯熱磊落得監(jiān)州”,“山館題名亦偶然,似以停云托深契”,以及“譚經(jīng)人滿座……四壁題黃絹”,“其學精密無少疵……撐腸萬卷猶戀饑”之句,對于筆者跨越時空理解其人的精神世界甚有裨益。
道光八年(1828),洪頤煊自廣東辭官回鄉(xiāng)。他繼續(xù)“多方購求,漸臻富有”,并以其余資營造新屋。當年所買之地的使用面積有十多畝,住房、書樓之外,還建造了 “蘭雪軒”、“烷香亭”等。據(jù)說藏書樓西側(cè)原有池塘,塘邊石碑刻有“愚有源頭活水”六字,語含雙關,意味深長。
新宅沿用“小停云山館”之名,于是陳務滋新繪《小停云山館圖》一幀。寧波府學教授、學者馮登府(1783—1841)在其《石經(jīng)閣文集》卷三中有《小停云山館記》,略云“筠軒州判自粵東解組歸,于巾子山下,得宋興賢坊舊址,葺而新之。有花木泉石之勝……以圖郵余,并命記之”,“筠軒少貧窶,嘗授書于外,自以明經(jīng)得官州判,筮仕粵東,非其志也。不十年乞歸,以其余俸,購書三萬卷,及金石圖畫之富,悉于山館貯之,終日起處其中,著書送老,不問人世事。暇則與朋舊賦詩,醧酒以為歡,此其視老而不得享林泉之樂者為何如?積半生之辛勤勞苦,而今乃有之,其快意不有勝于藉祖宗之業(yè)而貽子孫之謀者耶?雖然寓形宇宙其跡耳,古今惟名之留為可久。筠軒既自有其名矣,后之過山館者,求藏書而讀之,想望豐采,覺淵明去人不遠,若并世而生……”。
知名詩人、藏書家張維屏(1780—1859)也有詩詠之,略云:
“詩吟陶令篇,地擬衡山墅。此圖曰停云,二者必有取。
散文是高中語文閱讀教學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學生可以從閱讀散文中學到很多東西,提高他們的欣賞能力。但是,目前,高中語文散文閱讀審美教學并不樂觀。因此,為了實現(xiàn)學生的全面發(fā)展,高中語文教師必須解決散文教學的審美困境,提高學生散文閱讀的審美能力。
圖中詁經(jīng)人,筆紹容齋祖。遠懷溯瀛劉,奧義析鄭許。
上下四千年,前后廿四部。讀史費參稽,遺文雜魚魯?!?/p>
新館榜額 “小停云山館”由其恩師阮元(1764—1849)所書,歷劫傳世??膳R海百姓記不住這文縐縐的名字,口頭上都只是說“芝麻園洪家”。
現(xiàn)存的洪氏故居,在步入臺門、走過數(shù)十米甬道之后,僅存一座古雅而破舊的三合院落可供流連。院落中平鋪的石板多已碎裂,歪斜已久的木柱華漆落盡,卻仍腳蹬石礎地艱難支撐著面闊七間的正房和平面三開間的兩廂,讓人感受到其忠毅堅韌的品質(zhì)。抬梁式兩層硬山頂?shù)恼亢蛶?更無言地述說著當年落成時的莊嚴品相。
(二)
洪頤煊字旌賢,號筠軒,乃浙江嘉善教諭洪枰之子,系臨海城關鎮(zhèn)人。少時家貧,他曾與其兄坤煊、其弟震煊苦學于僧舍,晚上則圍坐在佛燈前讀書論討,均有通過苦學來振奮門第之志。時任浙江學使阮元聞其名十分欣賞,教其就讀于杭州敷文書院,并點名檄調(diào)頤煊、震煊兄弟同到孤山之麓的詁經(jīng)精舍研學。
在杭期間,他與震煊一起接受分工,參與了阮元主編的《經(jīng)籍纂詁》項目,分工負責漢代劉熙《釋名》、《小爾雅》的纂輯,并擔任編韻(上平聲九佳以上)和補纂《經(jīng)典釋文》、《山海經(jīng)》郭璞注、《水經(jīng)》酈道元注、《隸釋》、《隸續(xù)》等,其經(jīng)學功底日見深厚。阮元對此有“精研經(jīng)訓,熟習天算,貫串子史,有過于齊召南處”的好評,并特書“鄂不館”三字相贈。時任教習孫星衍(1753—1818)在詁經(jīng)精舍師生所喜雅集的文酒會所“西湖第一樓”有聯(lián)相贊贈:“專家絕學通中法,二俊才名過古人”。至于《經(jīng)籍纂詁》項目同人臧鏞堂(1766—1834)的評介則是,洪頤煊、震煊兄弟之學為“大洪淵博,小洪精銳”。
嘉慶五年(1800),洪頤煊所刻《蜀水經(jīng)》16卷問世。是年夏,其《校正穆天子傳》7卷竣工,六年后自刊行世。嘉慶七年后,洪頤煊以“拔貢”備選資格客居京城三年,卻始終未能得到實際任職的機會。
六年間,在時任山東督糧道、山東布政使職務的夫子照拂下,頤煊得以潛心從事他所熱愛的經(jīng)學考據(jù)之學。他在孫氏平津館的主要任務,就是利用其豐富的行篋藏書諏經(jīng)治史,從事夫子所指派的有關學術工作。同時衣食溫飽和家人用度等生計問題,也就得到了一份基本的保障。
嘉慶十一年(1806)夏,孫星衍在德州官邸安德使署為《筠軒文鈔》所撰序言說:“臨海洪氏兄弟多才俊。先是有坤煊者,以諸生負文名……其弟曰頤煊、震煊。頤煊字筠軒,震煊字檆堂,最好學”,而頤煊文字“多證明經(jīng)史之作,與世之浮華佻巧、學無所得者殊”,“近館于安德平津館,與予商撰《尚書今古文義疏》及校訂古書,將為《五經(jīng)異義補正》……檆堂從邵楚帆學使游,亦將以《夏小正注疏》寄予刊刻”。他贊賞“臨海兩洪”所撰所作“無一字背先圣之言,無一言為欺世之學”,認為是真正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實事求是精神。兩年后,孫星衍在《平津館鑒藏記·書籍》的序言中,再次稱道說,該書由洪頤煊助其“寫錄成帙”,“凡刊刻年代、人名、前后序跋、收藏圖印悉具于冊”。
為夫子行篋所藏書、碑整理編目的過程,也正是頤煊得以恣情博覽,從而擴大閱讀眼界,增長學問見識,并得以積累豐富的學術史料,實踐版本目錄之學的過程,這對于一個學者來說,是十分難得的一段閱歷,這對于其文化追求和學術抱負必然發(fā)生深遠的影響。嘉慶十六年(1811),頤煊據(jù)孫夫子所藏碑版詳加考證,撰成《平津讀碑記》。此書由著名金石學家翁方綱(1733—1818)作序,有“博洽”之譽,認為可與錢大昕《金石跋尾》相媲美,甚至比王昶《金石萃編》來得更精密(1816年又續(xù)成《平津讀碑記》1卷,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曾予以“考證精徹”之美評)。
在完成了《平津讀碑記》之后,從幕七年、久萌歸計的洪頤煊辭別孫師回返家鄉(xiāng)。在《別德州,兼示封生宗翕、田生元春》中,他感恩道:“幸賴主人賢,萬卷足深處。風云雜談笑,鸞鶴共軒舉。當其得意時,直可忘爾汝。遺我棫樸材,教誨同庠序。頭角漸崢嶸,詩書日就緒。譬彼揚春華,秋實定見許……”對自己的幕客生涯,也就是長達六七年的讀書治學史,作了一個小結(jié)。
嘉慶十九年(1814),洪頤煊向朝廷納資買得了直隸州州判的實職做官資格,得署廣東羅定州州判、新興知縣。然而,為官履職將近一年又半,他并不能從這職務上獲得多少快感。所幸的是,嘉慶二十一年(1816)夏天,當年曾經(jīng)識拔他的另一位恩師阮元,接受欽命就任了兩廣總督。夫子深知他優(yōu)于文學而短于吏才的特點,于是聘頤煊入于其幕,從而使他開始了另一段“只有難拋一卷書”(洪頤煊《題家孟章觀察小照》)的幕客生活。當年秋,頤煊卸去新興縣印,游歷了一番粵中山水后來到廣州。政務余暇,師生主賓間時常相與研討經(jīng)史百家之學。
在粵期間,值得大書一筆的,是頤煊開始購藏舊本,實現(xiàn)他夢寐以求的藏書家之夢。頤煊在晚年回憶說,當日“廣東風氣醇樸,市上時多舊書,而收藏人少,價值亦不甚昂,予歷年既久,因得積有卷冊”。這時候,他已決心做一個真正的收藏家了,不惜重資搜購,竟得以集藏古書舊籍萬余卷,碑版、書畫等上千種,其中多有為世人所罕見者。
道光四年(1824)九月,頤煊將在粵所得名人書畫墨跡,聘請廣東高要知名石工梁琨、梁端榮父子匯刻《倦舫法帖》八冊。四年后他辭官時,將原石攜還家鄉(xiāng)。傳至其孫輩時,因家道益落,方以三千大洋售諸他姓。
(三)
“小停云山館”,是洪頤煊人生道路上的晚年驛站,也是當年“乾嘉學派”殿軍中的重要一鎮(zhèn)。作為后起的“樸學家”,他除師從孫星衍、阮元等名家外,還與戚學標(1742—1824)、宋世犖(1765—1821)等同鄉(xiāng)學人多所往來。
概之,則洪頤煊長于經(jīng)學,在子史、地理、碑版、鄉(xiāng)邦文獻等領域,均有所研討并著述成書。除上文提及者外,其所著還有《禮經(jīng)宮室答問》2卷、《尚書洪范五行傳論輯本》5卷、《鄭康成年譜》1卷、《國朝名人詞翰》2卷、《漢志水道疏證》5卷、《夏小正疏義》5卷、《管子義徵》8卷、《校正竹書紀年》2卷、《臺州札記》12卷、《尚書古文敘錄》,以及《筠軒文鈔》8卷、《筠軒詩鈔》4卷,《倦舫叢書》12冊等。終其一生,凡成書二十多種、一百余卷。在其去世后的世事滄桑中,其著述手稿失傳的有《古文敘錄》、《孝經(jīng)鄭注補正》、《工史》等多種。
于其學問,支偉成(1899—1929)在《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岳麓書社 1986年 3月版)中,將其納入“皖派經(jīng)學家”之列,認為“皖派經(jīng)學”自江永、戴震開宗以來,“其學因懷疑而實事求是……長于分析條理,而裁斷嚴密:每議一義,及參互考之,往往確不可易。又其治經(jīng),以識故字為始,謂‘由識字以通詞,由詞以通道’,立段、王小學之基礎。且凡天文、歷算、輿地,莫不精究”,遂與惠棟墨守漢儒家法之“吳派經(jīng)學”異其旨趣。而洪氏“尤精經(jīng)訓,貫串子史,并熟習歷算之學”,“考據(jù)明審,于唐代地理殊多心得”。
于其詩作,袁行云(1928—1988)在《清人詩集敘錄》(文化藝術出版社 1994年 8月版)卷五十一中,則論其“不以文酒游賞為能,質(zhì)直樸厚,兼裨實用”,可見其所作體現(xiàn)了“學人詩”的氣質(zhì)。其《筠軒詩鈔》四卷,自乾隆五十八年(1793)《臺州雜詩八首》起,至嘉慶二十二年(1817)所作《不寐》止,凡錄存其二十八歲起至五十二歲時所作各體詩作,多為絕、律二體。
洪頤煊還曾籍助刊刻《傳經(jīng)堂叢書》93卷,整理匯刻輯佚叢書《經(jīng)典集林》32卷、總目 1卷,來大力保存和積極傳播文化。如前者主要匯刻其自著 12種,成為臺州文獻史上最早的私家單撰叢書。后者涉及先秦史著、兩漢野史,以及古代醫(yī)學、天文、兵法、音樂、占夢等諸子之書和《臨海記》等方志三十二種。這些書籍在嘉道間問世后,對學術界發(fā)生了有益影響,成為晚清舊書業(yè)的重要書籍資源和清末崛起的公共藏書樓(圖書館)的收藏對象。嘉慶二十三年(1818),與其同時的臨海另一著名藏書家宋世犖為刊刻《臺州叢書》,曾向其求借書籍多種。
洪頤煊身后,其侄子瞻陛(《筠軒詩鈔》4卷即由其負責校對)繼承其愛好,曾購得唐碑百通,不僅館藏保存完好,還有所增益。瞻墉則編成《倦舫法帖目錄》1卷,用端州石刻于廣東。其所編《小停云山館金石目錄》1卷,也有鈔本傳世。
“承先遺后”、“子孫世守”和“子子孫孫永為寶”等,是洪頤煊生前用過的幾方閑章,表達了他對于永葆書香古物的深切期待,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誰能想到源于兩廣的太平農(nóng)民軍暴動所造成的社會大動亂,最后竟使他們家同樣深受禍害呢?
話說 1862年 4月的一天,盤踞臺州半年的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1834—1865)屬下的李鴻釗部,在清軍的攻擊下開始潰退出城。這對于“小停云山館”來說,卻永遠成為了一個令人深感慘痛的日子!那天深夜,月黑風高,覬覦洪家已久的臨海地痞乘亂入館搶劫,結(jié)果火把燃及紙物,木結(jié)構的藏書樓閣、所藏珍品連同書籍版片,隨即在熊熊騰空的烈焰中化為灰燼!
據(jù)洪氏后裔說,這原是搶劫者有意縱火焚燒居室,以掩蓋其明火執(zhí)仗的罪證!臨海藏書家項士元(1887—1959)在《小停云山館金石書畫過眼錄》中記述道,當時僅有拓本、法書、名畫百余件,因別藏東側(cè)小軒而幸免于劫,后售歸其寒石草堂所有。
有資料披露,直到 1953年 1月 9日,臺州文物管理委員會人員在臺州土特產(chǎn)運銷公司查檢廢舊書籍時,還曾揀選到洪氏舊藏書冊。如道光十六年(1836),也即洪頤煊去世前一年所撰定稿的重要書籍《諸史考異》18卷,是一部起自《三國志》迄于《南史》、《北史》的考證札記,舉凡讀史過程中所發(fā)現(xiàn)的字句訛誤,都通過旁通曲引而加以辨證,頗能體現(xiàn)其讀書治學之心得。雖有廣雅書局本、史學叢書本行世,但其舊寫本在上世紀由臨海文物管理委員會所征集收藏。
“十年前記過筠軒,今日猶存竹滿園。先后與君同一慨,買書人有賣書孫?!?羅華《浣花集》)洪氏“小停云山館”書樓被毀,是中華文獻文物史不可彌補的重大損失,但現(xiàn)存的“小停云山館”遺址,卻依然是臺州歷史的驕傲,臨海人文的明珠。作為清代臺州首屈一指的私家藏書樓和文博館,它至今仍具有無可替代的人文地標性和難以復制的歷史知名度!除了已被妥善保護的原基故址,馮氏所撰《小停云山館記》還在,阮元隸書的館榜“小停云山館”匾額也歷劫傳世,還有陳均、陳務滋創(chuàng)作的《小停云山館圖》也在,尤其是洪頤煊的不少著述乃至手稿仍在,這一切都為臨海人民政府復原“小停云山館”,奠定了實實在在的文獻和文物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