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志軍 張 杰
(南京師范大學,南京210097)
在西方,符號學的思想早在20世紀初就由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提出來了,符號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則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然而,西方符號學理論傳入中國則是到了20世紀80年代,索緒爾、皮爾士、巴赫金、艾柯等符號學家的理論漸漸為中國學術界所熟悉,甚至在研究方法論上深刻影響著中國學術界。
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中國學術界對西方符號學理論的接受大致經過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語言學階段(20世紀80年代),中國學界對西方符號學理論的介紹和研究首先始于語言學界,以索緒爾的二分法的語言符號學理論為依據,努力從語言學的體系化方法去揭示各種西方符號學理論的特征。第二個階段(20世紀90年代)是超語言學階段,在此時期,中國學界隨著社會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的變化,已經不再僅僅用語言學的方法去把握符號的體系性和確定性,而且還走出語言系統(tǒng)的羈絆,以皮爾士的三分法符號學研究方法和巴赫金的對話思想為指導,探討符號的多義、符號的非體系性和未完成性。第三個階段(21世紀)是中國學術界對西方符號學理論的中國化時期,即“化西”的時期。由于中國獨特的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國學者們對形形色色的西方符號學理論采取了“和而不同”的兼收并蓄的態(tài)度,注重研究各種理論的相通之處,竭力運用符號學解讀的多元化方法,探索多元融合的研究途徑,同時也在認真研討符號的實際應用,走出一條自己的理論和實踐之路。
本文旨在揭示西方形形色色的符號學理論對中國學界產生的方法論影響和研究思維的更新,以及這些符號學理論在中國的具體應用,從而描述中國符號學界以中華文化為核心的符號學研究軌跡。
中國學界對西方符號學理論的譯介并非僅僅開始于外語學界,中國邏輯學會和現(xiàn)代外國哲學研究會均展開了自己的研究并且成立了相關的符號學研究會。然而,早期對西方符號學理論在中國的傳播起到關鍵性作用的還是通過語言符號的研究來推進的,特別是對索緒爾語言符號學理論的譯介和研究。在20世紀80年代,較早出現(xiàn)的關于索緒爾語言學思想研究的論文有岑麒祥的《瑞士著名語言學家索緒爾和他的名著〈普通語言學教程〉》(1980)、徐志民的《索緒爾的語言理論》(1980)、徐思益的《論語言的共時性和歷時性》(1980)、劉耀武的《論索緒爾的語言哲學》(1981)、徐盛桓的《組合和聚合》(1983)、許國璋的《關于索緒爾的兩本書》(1983)等。這些研究成果不僅只是在向中國學界介紹索緒爾的語言符號學思想,更重要地是為中國學界用索緒爾體系化的語言研究方法來研究各種符號,例如文藝符號、文化符號等,開辟了研究的新途徑。一般說來,西方符號學探討語言學與符號學關系的觀點主要有三種:
第一種觀點是認為語言學從屬于符號學,語言學僅僅是符號學的一個分支,此類觀點的代表人物有早期的索緒爾、皮爾士和后來的雅各布森、韓禮德等以及人類學家拉康等。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曾經強調,語言可以是心理學、生理學、人類學、語法和語文學的研究對象,但是從語言學的角度看,語言是作為符號的系統(tǒng)。他指出,“語言無法包含各種由符號構成的系統(tǒng),因此必須有一種符號的學科”,語言是“建立在聽覺形象基礎上的符號系統(tǒng)”(Komatsu 1993:71-72)。
第二種觀點是以羅蘭·巴爾特等為代表的符號學家把符號學視為是語言學的一個部分。巴爾特在《符號學原理》一書的導論中就明確寫道:“符號學知識實際上只可能是對語言學知識的一種模仿”(巴爾特 2008:20)。他的符號學研究均是建立在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基礎上的,他甚至認為,符號學研究的目的在于,按照一切結構主義活動的方案,建立一個來自語言學的,研究意指系統(tǒng)的適切性原則(巴爾特2008:73)。
第三種觀點是以意大利學者翁貝爾托·艾柯為首的一批學者的折中觀點,把語言學和符號學看成兩個獨立的學科。當然,艾柯在自己的《符號學與語言哲學》等符號學專著中也論述了符號學與語言學的內在聯(lián)系,特別是符號學與語言哲學之間的關系(艾柯2006)。
然而,在我們看來,這三種觀點其實并不矛盾,第一種觀點主要是從研究范圍的角度來認識的,就范圍而言,語言學肯定是符號學的一個部分,因為語言也只是符號的一種,符號學研究的范圍顯然要比語言學寬廣得多,自然包含語言學。第二種觀點則是從研究方法的途徑出發(fā)的,從方法論的視角來看,符號學的研究自然主要憑借的是語言學研究的方法,很多符號現(xiàn)象只有用言語行為才能得到深層解釋,符號學的體系也多數是通過語言體系來建構的,甚至符號學與語言哲學有著無法隔斷的聯(lián)系,要通過語言哲學來得到理論提升。第三種觀點,實際上是上述兩種觀點的結合,既強調語言學與符號學各自獨立的學科特征和歷史淵源,又說明它們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和相互促動。
由于中國符號學界深受索緒爾語言學方法的影響,不少符號學家又首先是語言學家,再加上語言學研究更接近于自然科學,可以避免意識形態(tài)問題的干擾。因此中國學術界對西方符號學理論的接受在第一個階段,主要是語言學方式的,也就是注重符號結構的體系性、符號意義的確定性。不少學者的研究直接是圍繞索緒爾語言學理論展開的,主要包含了兩個方面:第一,索緒爾語言學思想及其二元對立的結構原則探討;第二,索緒爾與其他學者思想的對比研究。這種以語言學方式來闡釋符號現(xiàn)象,把中國的符號學研究引向深入,也促進了中國學界的邏輯學、哲學等領域的研究。
中國學界在受到西方符號學界影響的同時,也保持了自己的學術個性,尤其是到了第二個階段(20世紀90年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整體性特征在對西方符號學接受的過程中慢慢顯露出來,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中國學界對西方符號學理論的選擇接受上,不再是籠統(tǒng)地接受,而是根據自身文化的傳統(tǒng)來有選擇的加以接受。
如果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做一個極其簡單的比較,可以說,中華文化是一元的,而西方文化是多元的,前者注重整體性的考察,后者則是著重各個側面的考察,也許這與中西方神話中的“萬神之主”不同有關。中國的“萬神之主”如來佛是可以控制一切的,孫悟空再有本事也逃脫不了如來佛的掌心,而西方的“萬神之主”宙斯就不可能掌控所有的神。
中國古典文學批評注重“意境”、“風骨”、“神韻”,關注從整體上“感悟”研究對象,而西方的文學批評則是抓主要矛盾的,或以創(chuàng)作為中心,或以文本為中心,或以讀者為中心等等,就如同中醫(yī)與西醫(yī)的不同。因此,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學界在繼續(xù)用語言學的方法研究符號現(xiàn)象的同時,又開始嘗試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歷史典籍中符號學思想的挖掘,符號學研究涉及到語言學之外的文學、翻譯、藝術和文化、社會等領域。美國符號學家皮爾士的“三分法”(每節(jié)、對象和解釋)、巴赫金的“多元”、“復調”、“未完成性”等符號學思想倍受關注。符號意義的不確定和多元已經成為學界的共識,而且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
這樣,以索緒爾語言學為理論依據的符號的體系性、確定性、結構性便被打破了,符號學的研究超越了語言學的門檻,進入到大社會的語境之中。20世紀90年代以后出現(xiàn)了大量超越語言學界限的符號學研究論文,例如丁和根的《戲曲演出的符號化特征》(1990)、吳國華的《符號學與國情語言學的關系》(1994)、陳道德的《傳播學與符號學散論》(1997)、向容憲的《符號學與語言學和邏輯學》(1998)、高樂田的《民俗學與符號學》(1998)、曾湘云的《名雪域符號學》(1999)等等。
然而,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學界不僅是從范圍上擴大了符號學的研究,走出了語言學的圈子,而且更重要的是在研究方法上采用了除語言學方法以外的其他研究方法,例如社會學、文化學、敘述學、心理學、人類學、廣告學、行為學、神學等等。原蘇聯(lián)符號學家別列津和戈洛溫的社會符號學思想被廣泛接受,即符號是社會信息的物質載體。不少學者還從符號功能的角度,探討了符號在宗教儀式、交通、傳媒、音像藝術等方面的作用,例如王紅旗的《生活中的神秘符號》(1992)、吳文虎的《廣告的符號世界》(1997)、連甫的《你身邊的符號》(1997)、荀志效的《意義與符號》(1999)等等。國際符號學副會長李幼蒸先生在《理論符號學導論》(1999)一書中就把符號學研究分為“語言符號學”、“一般符號學”和“文化符號學”(李幼蒸1999)。他努力把符號學研究推進到人文社會科學以外的學科,甚至進入到自然科學等領域。王銘玉與宋堯合著的論文《中國符號學研究二十年》也清晰地反映出這一發(fā)展軌跡(王銘玉宋堯合2006:385-402)。
進入21世紀之前,中國學界在對西方符號學理論譯介和接受的同時,已開始以中國古代豐富的實物寶藏和文獻資料依據,努力追溯中國歷史上的符號學思想發(fā)展。例如李先焜的《公孫龍“名實論”中的符號學理論》(1993)、許艾瓊的《荀子正名理論的符號學意義》(1993)、周文英的《〈易〉的符號學的性質》(1994)、茍志效的《論先秦哲學的符號學致思趨向》(1995)、李先焜的《〈墨經〉中的符號學思想》(1996)、高樂田的《〈說文解字〉中的符號思想初探》(1997)等等。非常遺憾的是由于語言文字的局限,這些成果還很少為西方學術界了解。
然而,中國文化的豐厚底蘊使得中國符號學界對西方符號學理論的闡釋表現(xiàn)出自己的獨特性。尤其是進入21世紀前后,索緒爾、皮爾士、巴赫金、艾柯等符號學家已經為中國學術界熟悉,其理論也跨越語言符號等學說的界限,滲透進中國學界的各個層面,促進中國學界的思想解放。這時,中國學界對形形色色的西方符號學理論的接受已經開始了中國化的進程。陳治安、劉家榮主編的《語言與符號學在中國的進展》(1999)描繪20世紀末西方語言符號學在中國接受和發(fā)展狀況??梢哉f,中國符號學界對西方符號學理論的接受存在著或多或少的變形闡釋,也許正是這些變形的接受才反映出西方符號學的中國化接受。
在中國符號學者看來,符號學首先是一個方法論問題,符號學之所以是一門獨立的學科,就是因為它具有獨特的研究符號的方法。把符號作為研究對象,并非是符號學的專利,數學、物理、化學等學科都研究符號。只不過,符號學研究符號是盡可能多地發(fā)掘符號意義的多元,而其他學科則不會關注符號的可闡釋空間,這才是符號學與其他學科的邊界。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中國學者更多地關注西方符號學理論的方法論影響。中國南京師范大學國際符號學研究所所長張杰教授于2007年在《美國符號學學刊》上發(fā)表了題為《俄蘇符號學在中國的接受》論文。該文在回顧了半個多世紀以來俄蘇符號學理論對中國文藝學界的影響之后,從方法論的角度揭示了俄蘇符號學理論對中國文藝學界由革命、審美話語向對話、復調轉型中的積極作用以及俄蘇符號學與中國文藝學在發(fā)展過程中的相互影響和最終的殊途同歸。
2009年9月,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的《俄羅斯文藝》在第3期上推出了一組論文,其中田星撰寫的“雅各布森的‘詩性功能’理論與中國古典詩歌”就是通過羅曼·雅各布森的詩性符號功能理論,揭示中國古典詩歌的獨特魅力。她認為,“雅各布森的‘詩性功能’理論,因其清晰、明確的外延和內涵,科學地闡明了詩歌語言的獨特性質,彌補了中國傳統(tǒng)詩學研究中的主觀性和模糊性;不僅如此,該理論還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抽象性,它以極其濃縮的語言精煉地揭示出語言這造物者怎樣造就了詩的篇章。中國的詩學研究尚存在著‘失之簡略’或‘失之繁復’的現(xiàn)象:‘簡略’大凡出于主觀印象或神秘主義,讓人不得其所;‘繁復’則源于對詩歌文本從韻律、節(jié)奏、對仗、意境、理趣等各個方面做獨立式的考察。而雅各布森的“詩性功能”理論是抽象出來的科學模式,‘對等原則’在語音、詞匯、語法、語義所有語言層面的運作將詩歌結成一個層級統(tǒng)一體,保證了詩歌文本分析的整體性和概括性”(田星2009:94)。另一篇值得一提的是管月娥的論文“烏斯賓斯基的結構詩學理論及其意義”,論文不僅揭示了烏斯賓斯基詩學符號學理論的價值,而且探討了中國古典文化對它的影響。論文指出,“烏斯賓斯基的結構詩學理論在研究的方法論上具有其獨到性。他突破了西方傳統(tǒng)的科學思維模式,融合了中國古典詩學研究的‘整體觀’,通過對‘視點’問題的多維度審視和深入的剖析,指出不同視點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強調文本形式與內容的二元融合,并將作者、讀者共同置于文本結構的研究之中。他的研究既有局部的清晰性,也有整體性的把握,對中國當代詩學研究不無啟發(fā)”(管月娥2009:84)。
由于中西方文化特點的不同,西方符號學理論在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沖撞和交融下不斷被融入,也不斷被變形。在中國,符號學研究不僅使得人們的認識變得更加多元和豐富,而且在“和而不同”的話語語境中,促動著各種觀點、理論相互融合,相互滲透,形成一種“和諧”的、“平等對話”的學術氛圍。
管月娥.烏斯賓斯基的結構詩學理論及其意義[J].俄羅斯文藝,2009(3).
李幼蒸.理論符號學導論[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
羅蘭·巴爾特.符號學原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田 星.雅各布森的“詩性功能”理論與中國古典詩歌[J].俄羅斯文藝,2009(3).
王銘玉.語言符號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王銘玉宋堯.中國符號學研究二十年[A].符號與符號學新論[C].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6.
翁貝爾托·艾柯.符號學與語言哲學[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
Komatsu,Eisuke.Saussure’s Third Course of Lectures on General Linguistics(1910-1911)[M].Oxford:Pergamon Press,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