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建波
伽利略受審新解
○馬建波
一
1632年2月,伽利略精心醞釀多年的《關于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以下簡稱《對話》)終于出版了。雖然在此之前,伽利略已經(jīng)出版過很多作品,并且已經(jīng)名滿歐洲,但是由于在這本新作上傾注的心血以及對它寄予的厚望,就像一個父親面對剛剛出生的嬰兒一樣,伽利略的心中充滿了激動和喜悅。不過,滿心歡喜的伽利略并沒有預料到,這本名留青史的著作即將帶給他的卻是一場疾風驟雨。
該年8月,時任教皇烏爾班八世(1568-1644,原名馬費奧·巴爾貝利尼,1623-1644在位)“心血來潮”,授意對《對話》進行重新審查。一個欽定的三人委員會立即展開行動,審查結(jié)果表明,作者在有關地球運動的問題上犯下了嚴重錯誤,因此有必要對他采取更為嚴厲的措施。在哥白尼提出日心說體系之后,羅馬教廷并沒有禁止這種新的天文學說,而是采取了一種折中的“鴕鳥政策”:可以把日心說作為一種數(shù)學上的假設,但不能將其視為真實的物理實在。伽利略的嚴重錯誤在于,在《對話》一書中,他著力證明的恰好就是地球運動的真實性,而這顯然逾越了教廷所設定的底線。9月,教廷頒布禁令,禁止繼續(xù)銷售《對話》。當然,此時這本書早已賣光了。而這禁止,只是一個開始。
10月,針對伽利略的行動進一步升級,烏爾班八世下令,要求伽利略前往羅馬,接受宗教法庭的審訊??蓱z伽利略已近古稀之年,正在飽受重病折磨,遂上書教皇,懇請稍緩再赴羅馬。烏爾班八世不僅并未因此而大動惻隱之心,反而在一個醫(yī)學小組證實伽利略所言非虛之后,嚴令伽利略必須立即啟程,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否則就鎖鏈加身,直接拘押至宗教法庭。其時正值意大利半島瘟疫流行,情非得已,伽利略也只能于次年1月拖著病體倉皇趕赴羅馬。因為需要檢疫隔離,伽利略在2月份才進入羅馬城。
1633年4月,宗教法庭開始了對伽利略的正式審訊,至6月底,審訊結(jié)束。結(jié)果絲毫不出乎意料,法庭裁定被告的“異端”罪名成立,同時查禁《對話》一書,并判處被告終身監(jiān)禁,而且在初始的3年里,必須每周背誦7首悔罪詩,以洗滌蒙受污染的心靈。伽利略接受了這種屈辱,當庭宣讀了悔過書,宣布棄絕一切“反對神圣教會”的“異端邪說”,并發(fā)誓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都要與這些危害社會安定團結(jié)和人心純潔的“魔鬼思想”作斗爭。
對伽利略個人而言,這是一出悲劇;對人類思想史而言,這同樣是一出悲劇。
二
科學的新主張,觸犯了傳統(tǒng)的宗教教義,因此守舊的宗教勢力采取非常手段對其進行打壓,從表面上看,這樣的解釋用在本案上既合乎邏輯也與事實相一致。如果我們對理解歷史和人性沒有太高的期望,只是滿足于尋求一種簡單的因果關系的話,這樣的解釋無疑是令人滿意的。事實上,伽利略本人意料之外的這場牢獄之災,也的確是在這個因果關系的框架下被不同的人基于不同的目的而不斷地重復。不幸地是,當我們志得意滿地習慣于用這種粗糙的方式來編排歷史的因果鏈條時,很多微妙而耐人尋味的東西便在我們的視野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它們,也許才是我們洞察歷史和人性的關鍵。就本案來說,如下的幾個細節(jié),是值得我們仔細揣摩的。
疑問之一:伽利略在地球運動問題上的觀點,并不是在《對話》中首次披露的。大約在1597年前后,伽利略就已經(jīng)成為了一名忠實的哥白尼主義者,而且他堅持地球運動真實性的觀點,至遲在1616年前后也廣為人知。其間羅馬教廷雖對他有所訓誡,但基本上睜只眼閉只眼,并無過多實質(zhì)性的干預。可以說,這是伽利略之所以敢于公開出版《對話》一書的原因。那么,一個顯然的問題就是,羅馬教廷為什么是在1632年才對他采取嚴厲措施,而不是在這之前?莫非它熱衷玩“放長線釣大魚”或者“引蛇出洞”的把戲?
疑問之二:《對話》不是非法出版物,它有教廷書籍審查機構頒發(fā)的許可證。為了獲得許可,伽利略花費了幾乎整整一年的時間,才通過了繁瑣而苛刻的審查程序。可見,伽利略的異端見解,并不像后來宗教法庭認為的那樣顯而易見,或者說鐵證如山。況且,烏爾班八世本人對伽利略寫作《對話》一書,以及書的主題是早有耳聞的,一直以來,雖未有多少贊賞或鼓勵,但也沒有多少指責和干預。令人奇怪的是,為什么僅僅在6個月之后,教廷和教皇對待《對話》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180度的大逆轉(zhuǎn)?
疑問之三:硬要說烏爾班八世與伽利略是朋友,可能抬高了伽利略,因為二者的出身和地位相差太遠。但要說二者之間的交往并非泛泛,應該不算過分。在成為教皇之前,還是紅衣主教的巴爾貝里尼就與伽利略相識。喜歡舞文弄墨的前者甚至還在一首詩中,稱贊后者為當世之天才。在巴爾貝里尼成為教皇之后,伽利略也曾親往朝賀,并多次蒙“圣上”恩寵,單獨召見,言談甚歡。另外,自1610年起,伽利略便擁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即佛羅倫薩美第奇家族的“首席哲學家和數(shù)學家”,備受尊崇。在1633年前后,美第奇家族的聲勢雖遠不及鼎盛時期,但仍是整個意大利最有權勢的家族之一。因此,不論從相識之情,還是“打狗尚需看主人”的角度來說,烏爾班八世對待伽利略的態(tài)度都不在情理之中。即便伽利略犯下的是十惡不赦之罪,以人之常情來衡量,烏爾班八世的冷漠和咄咄逼人也是極其反常的。這一切,又是為什么呢?
疑問之四:雷厲風行可不是羅馬宗教法庭的一貫作風。慘死在火刑柱上的布魯諾從1592年被解往羅馬到1600年殉難,整整過去了8年。而本案從開庭到審結(jié),只用了2個月,可謂迅雷不及掩耳。兩相對比,實在是一個巨大的反差。這其中,又蘊含著怎樣的玄機呢?
很顯然,假使只在科學與宗教相沖突的因果框架內(nèi)打轉(zhuǎn),上述的任何一個問題也無法得到充分合理的說明。
三
乍一看,這四個問題千頭萬緒且缺乏內(nèi)在的關聯(lián),似乎讓人無從著手。不過,如果將本文題目所提的問題稍加變動,改為“伽利略為什么在1633年受審”,或者“伽利略受審為什么發(fā)生在1633年”,這樣的困惑就迎刃而解了。從上面的四個疑問中,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1633年迫使伽利略站上了羅馬宗教法庭的被告席,而所謂新觀點與舊教義之間的沖突,只是為這件事情的發(fā)生提供了技術上的可操作性。換句話說,有人在那時迫切需要這樣的一場審判,而這種沖突恰好為此提供了一個看上去正當而且冠冕堂皇的理由。因此,要理解伽利略為什么受審,關鍵是要搞清楚這種力量從何而來,又是誰迫切需要這樣的一場審判。
人類的社會生活,是一個巨大的復雜體系。一個人的命運,往往與其生活的那個時代發(fā)生的大事件有著千絲萬縷的奇妙聯(lián)系,盡管看上去,這個人可能與那些事件沒有什么直接的交集。17世紀的前半葉,一場大事件正在歐洲發(fā)生,在歷史上,人們稱它為“三十年戰(zhàn)爭”(1618年-1648年)?!叭陸?zhàn)爭”在近代歐洲歷史的地位和意義,無需多說。總而言之,它由一系列殘酷而慘烈的戰(zhàn)爭構成,無數(shù)王侯將相、黎民百姓因它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而伽利略,一個畢生仰望星空,追尋真理的智者,竟也難逃命運的排布,因它成為了階下之囚。這是一段說起來復雜,但并不難理解的故事。
“三十年戰(zhàn)爭”發(fā)端于宗教的紛爭。16世紀早期,諸如馬丁·路德之類的宗教改革先驅(qū)人物,原本是希望羅馬教廷革除積弊,復興基督的真正精神,但結(jié)果卻導致了基督教世界的大分裂。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西歐逐漸形成了“天主教聯(lián)盟”(主要由信奉原來的天主教教義,仍然視羅馬教廷為宗教領袖的各個國家和地區(qū)構成)和“新教聯(lián)盟”(主要由信奉宗教改革后出現(xiàn)的各種新興的基督教教義,不接受羅馬教廷為宗教領袖的各個國家和地區(qū)構成)兩大勢力集團。兩大集團之間不時擦槍走火,最終將大半個歐洲都卷入了一場血雨腥風之中。
兩大集團之間的沖突,名義上是為了捍衛(wèi)各自的信仰,實質(zhì)上卻是大大小小的君主們?yōu)榱藸帄Z利益和擴張勢力。因此,兩個聯(lián)盟都非鐵板一塊,而是隨著戰(zhàn)局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羅馬教廷在這場戰(zhàn)爭中所采取的策略,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從道義上來說,教廷支持天主教聯(lián)盟反對新教聯(lián)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教廷在西歐有著大量的領地和廣泛的世俗利益,對它而言,捍衛(wèi)信仰固然重要,但保住自己的領地和捍衛(wèi)自己的世俗利益更加重要。而后者并不取決于天主教聯(lián)盟是否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原因很簡單,自中世紀以來,教廷和世俗君主之間的關系就非常微妙,二者之間當然有相互借重的一面,但為了爭奪世俗利益和對對方的絕對控制權也經(jīng)常大打出手。在歷史上,教皇罷黜君主,君主趕走教皇的事件都不鮮見。所以,如果天主教聯(lián)盟在戰(zhàn)爭中取得決定性的勝利,而聯(lián)盟的領袖恰好是一個“君權至上主義者”的話,則教廷的利益反倒可能岌岌可危。
不幸的是,烏爾班八世登基之后,面臨的正是這樣一個困境。由于擔心天主教聯(lián)盟的核心——哈布斯堡王朝過于強大而危及自身的利益,教廷與同是天主教國家的法國相互勾結(jié),與新教聯(lián)盟暗通款曲。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教皇出賣天主教聯(lián)盟的事情很快為人所知,各種非難和指責紛至沓來,這在1632年8月達到了高潮。更加糟糕的是,1632年11月,原本在軍事上取得節(jié)節(jié)勝利的新教聯(lián)盟,因為統(tǒng)帥古斯塔夫二世不幸陣亡而土崩瓦解。這使得烏爾班八世徹底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明白了教皇當時的處境,理解伽利略的悲劇命運就非常容易了?!凹热挥腥酥肛熚以谛叛鰡栴}上不忠,那我就做點實實在在的事給大家看看,我在堅守信仰的純潔性方面是如何寸步不讓的;不管是誰,只要膽敢挑戰(zhàn)神圣教會的底線,我都會給他最嚴厲的處罰?!彪m然我們無法從烏爾班八世那里獲得這種想法的直接證據(jù),但從伽利略的遭遇中,它已然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了。烏爾班八世的這套把戲,既不高明也沒什么新意。無論在他之前還是之后,很多了不起的大人物在氣急敗壞之時,都會來上一兩手。
烏爾班八世試圖通過羞辱伽利略,來轉(zhuǎn)移輿論視線并樹立自己權威的企圖,很難說完全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那就是最終他羞辱的是他自己和他所在的教會。
四
在時間過去將近300年之后,博學的A.N.懷特海在他的《科學與近代世界》(1925年)中評論本案時說,令人欣慰的是,它是以一種“溫和”的方式結(jié)束的。這樣的評論可能被很多人視為過分地輕描淡寫而拒絕接受。不過,就歷史事實而言,這種說法算不上離譜。
鑒于伽利略犯下的罪行相當嚴重,宗教法庭責令他必須在監(jiān)獄中服刑。然而,這個判決基本上沒有得到哪怕是形式上的執(zhí)行。幾天之后,一頂小轎便將這個重刑犯送到了一位紅衣主教舒適的家中。這個在疾病和精神雙重打擊下業(yè)已奄奄一息的老人,在悉心地照料之下,逐漸恢復了健康。很快,他就能與前來拜訪他的客人愉快地談論他所喜歡的力學和機械問題了。頗有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在教皇面前游說,希望伽利略能夠被赦免,但沒有成功。在這個世界上,勇于打自己耳光的人畢竟只是少數(shù)。幾個月之后,這個重罪在身的人居然又提出了一個異想天開的請求,希望能夠回到自己的家中服刑。不過,這一次,烏爾班八世顯示出了他的仁慈和寬宏大量,恩準了這個請求。于是,在1633年底,伽利略重新回到了佛羅倫薩的家中,并在那里度過了生命之中的最后10年。雖然教皇命令當?shù)刈诮谭ㄍヘ撠煂だ缘谋O(jiān)管,但他基本上沒有受到格外的打擾,他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仍在。數(shù)年之后,他的另一本同樣名留青史的著作——《兩種新科學的對話》順利出版了。當然,不是在信奉天主教的意大利,而是在信奉新教的荷蘭。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
(本文編輯 宋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