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魯
兒童文學的“邊界”與“難度”
○徐 魯
讓兒童在文學閱讀中愉快成長
6月1日是兒童節(jié),本應當是一個最輕松、最快樂的節(jié)日。但是,現(xiàn)在的孩子卻常常被過多的課程所壓迫,無法享受本該屬于他們的輕松、快樂。反映在課外閱讀上,就是孩子們閱讀的時間越來越短,而且他們僅有的閱讀或者是作文輔導書,或者是充斥在市場上濫竽充數(shù)的所謂兒童文學作品。所以,他們得到的只是冷冰冰的復制和拼湊,無法得到想象力的開發(fā)和對事物的真實感受,很難享受到本應在兒童文學閱讀中得到的愉快和成長。為此,本刊特邀請有關(guān)兒童文學的專家和從業(yè)者撰文,分析目前兒童文學的現(xiàn)狀和困境。
一
對中國本土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歷史及現(xiàn)狀與外國兒童文學發(fā)展的比較與評估,一直存在著截然相反的兩種聲音。
一方認為,中國兒童文學與外國兒童文學并非有著遙不可及的差距,差距雖然存在,但只是表現(xiàn)在某些方面,而并非全部和整體。有的作家甚至認為,我們在某些方面,是與世界兒童文學并駕齊驅(qū)的,我們還擁有世界兒童文學所不具備的一些獨特而優(yōu)良的品質(zhì)。因此,這一方對一說起外國文學作品便贊不絕口、一提起本國兒童文學便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態(tài)的那一方,是頗有點不以為然的。他們認為,拿整個世界兒童文學來與中國兒童文學進行比較,是不合理、不公允的,如同組織了一支“世界明星隊”來對抗一個國家的球隊。世界兒童文學固然高峰座座,但這些高峰并不聳立在一個國家里,而是散落在各處和各個語種里。
不知道梅子涵先生是否在一些場合有過“一說起外國文學作品便贊不絕口,一提起本國兒童文學便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態(tài)”的表現(xiàn),不過,我從他那部影響頗廣的《閱讀兒童文學》里可以看出,全書收入的77篇講評童書的文章,全部都是外國的童書。當然,這本書原本就是專題談論外國兒童文學的,問題是偏偏又用了一個“閱讀兒童文學”的書名。因此我想,這可能給他的反對方提供了一個口實:原來在閣下眼里,只有外國兒童文學才配稱“兒童文學”;不然書名應該叫“閱讀外國兒童文學”才準確嘛!
當然,一個書名怎么叫還在其次。我比較認同的,正是他白紙黑字寫在書里的,那一段段“一提起本國兒童文學便一副鄙夷不屑的神態(tài)”。他說:“走在書城里,翻著各類的兒童書,我的目光基本上是呆呆的。呆呆的時候挺像一個傻子。人是需要依靠吸引而變得聰明起來的。沒有吸引,沒有熱情,眼睛亮不起來,就會呆里巴幾。我們的兒童書籍,為什么難于讓人眼睛亮起來呢?翻來翻去是那些毫無靈性的文字和繪圖。文字也沒趣,圖畫也沒趣。如果小孩都會喜歡,那意味了我們的小孩本身都有些呆里巴幾。如果你硬要讓小孩去喜歡,不喜歡便呵斥他們,那是損毀他們的先天,對革命后代不負責任。對此我很有點痛心疾首?!?/p>
他還說:“(我們的一些兒童文學作家)根本不知道兒童的生命奧秘、生命趣味,可是他們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地寫兒童,編出一個個‘活蹦亂跳’的形象。他們自己很喜歡那些形象,可是應該喜歡那些形象的兒童卻是一個個都不喜歡。事情弄得滑稽死。”
在談到科羅狄的時候,他又忍不住想到我們的作家:“他(科羅狄)真正地把匹諾曹當成木偶來寫,而不是像我們現(xiàn)在的眾多兒童文學作家那樣,一個童話中的非人的角色,統(tǒng)統(tǒng)只不過是人的簡單翻版,兔子是人,豬也是人,任何不是人的都是人,沒有了不是人的屬性,而屬性正是可愛性,屬性里正有著幽默感和趣味。這是作家們不懂嗎,還是怎么啦?他們難道以為寫些不是人的別類的故事就是在寫童話了嗎?僅是想象就是幻想了嗎?這是一種多么要命的常識錯誤!”
說到想象力,他顯然更有沮喪感。在談論了矢玉四郎那本《晴天有時下豬》之后,他情不自禁地又要做文學比較了:矢玉四郎的想象力真是嘩啦啦、嘩啦啦。結(jié)果這個嘩啦啦嘩啦啦的故事在日本竟然就再版超過了100次。100次,我們說什么好,干脆就別說了。如果我們也來一些這樣的想象力和故事,我們的兒童文學便也會真的飛翔起來。
梅子涵是不憚于以“妄自菲薄”的心態(tài),來談論中國兒童文學與外國兒童文學的“距離”的。記得俄羅斯兒童文學家們中間,流傳著這樣一句“勵志”式的寫作名言:瞄準星星,總比瞄準樹梢要打得高些。梅子涵也認為,“飛翔的靈感”,總是要比在泥地里走的靈感要高許多,在泥地里走,走得不好看且不說,還聽得見嘰咕嘰咕的聲音。他認為這就是“距離”。對這種距離我們不應該視而不見。
詩人本·瓊森在為1623年版《莎士比亞戲劇集》寫的獻詩里,有過這樣的句子:“驕傲吧我的不列顛,你拿出一個人,就可以折服歐羅巴全部的戲文!他不屬于一個時代,而是流芳百世?!泵纷雍瓱o疑也是深深地欽慕那些只要拿出一個人,就可以折服全世界的國家和民族的兒童文學的。例如,丹麥可以拿出安徒生,德國可以拿出格林兄弟、凱斯特納、米切爾·恩德或雅諾什,英國可以拿出米爾恩、羅爾德·達爾、劉易斯,美國可以拿出E.B.懷特或喬治·塞爾登,法國也可以拿出圣-??颂K佩里……
我們卻拿不出來!這是事實。因此,我們現(xiàn)在最應該做的、也能夠去做的,就是如梅子涵所倡導的,去悄悄地“走近”那些外國兒童文學大師。
二
我比較認同梅子涵對中國本土兒童文學與外國兒童文學之間所存在的“距離”之說。我覺得,梅子涵提出的“慢寫”的倡議,也不失為一種方式。
今年春初,我應邀在上海參加了一場名為“傳承與超越——上海兒童文學新十家創(chuàng)作論壇”的會議,談了兩個話題,即兒童文學的“邊界”與“難度”。
我所理解的兒童文學的“邊界”,和兒童文學的分類、分級不是一回事。把兒童文學分為低幼文學(以學齡前幼兒為讀者對象)、兒童文學(以小學中高年級為讀者對象)、少年文學(以青春期的中學生為讀者對象),這是早已取得共識、無需討論的問題。兒童文學的“邊界”問題,其實應該是兒童文學的“文學性”有多么遼闊、兒童文學作家的創(chuàng)造智慧能抵達多遠的問題。
我認為,兒童文學是遼闊無邊的。思想有多遠,兒童文學就能抵達多遠;兒童文學作家的想象力和智慧有多遠,兒童文學就能抵達多遠。
《小王子》的邊界在哪里?《夏洛的網(wǎng)》的邊界在哪里?《海的女兒》的邊界在哪里?《麥田里的守望者》的邊界在哪里?艾登·錢伯斯《在我墳上起舞》的邊界在哪里?恐怕誰也說不出來。如果我們目前的兒童文學還有“邊界”存在,那只能說明,我們的兒童文學寫作者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和智慧還存在問題。我們的長度只能到達一個很狹窄、很短視的地方。
文學有“邊界”嗎?肯定沒有。文學的力量應該是“無遠弗屆”的。兒童文學首先是文學,為什么一定要兒童文學有“邊界”呢?我們強調(diào)和設置兒童文學的“邊界”,也許是處于對小讀者的人生經(jīng)驗和理解力的考慮。我們常說,“佛性無邊”。其實,童心亦即佛性。童心亦無邊界。有時,情形恰恰是這樣:成年人一生都不能跨越的東西,兒童一步就跨越了。
題材擺在所有人的面前,主題只有一個,而怎么寫,卻永遠是一個秘密。E.B.懷特在回答《巴黎評論》的一次訪談時,認為為兒童寫東西,就應該往深里寫,而不是往淺里寫。他說:“孩子的要求其實是很高的。他們是世界上最認真、最好奇、最熱情、最有觀察力、最敏感、最乖覺,是一般說來最容易相處的讀者。只要你的寫作態(tài)度是真實的,是無所畏懼的,是澄澈的,他們便會接受你奉上的一切東西?!彼瑫r還說到,“我對所謂專家的建議一般都是充耳不聞。當我送給孩子們一個老鼠男孩,他們眼也沒眨就收下了;在《夏洛的網(wǎng)》里,我給了他們一只博學的蜘蛛,他們也收下了”。
必須承認,在中國當下,兒童文學的寫作難度,確實是一個問題。我們的門檻太低,缺少難度和高度,導致了大量的無難度作品系列的產(chǎn)生。過去是一本一本地寫,有時候需要幾年才完成一本新書?,F(xiàn)在倒好,書都是一個系列一個系列地寫,一個系列一個系列地出版。當然,這跟電腦寫作也有關(guān)系??墒墙K究是作家投入其中的才華、智慧和心血太少。書中沒有多少文學創(chuàng)造的含量,注定是短命的和速朽的。
好的作品必須是有難度和高度的。我們看諾貝爾獎作品也好,安徒生獎作品也好,還有那些文字不多的繪本故事也好,都能感覺到那種文學的難度和高度的存在。那才是文學。我們也常常從那些高貴的頒獎辭里,看到對那些作家和作品的寫作難度、寫作高度的肯定。寫作的高度,其實也是作家思想的高度、智慧的高度。我們有的作家不僅沒有思想和智慧的高度,連思想和智慧的低度也沒有,那就難怪有的小讀者說我們的一些兒童文學作品“弱智”了。
汪曾祺先生講到過一個寫作上的細節(jié)。他有一個短篇小說,是寫他小學時的一位國文老師的,那位老師是小學校歌歌詞的作者。他的小說從一首小學校歌寫起。原來的開頭是:“世界上曾經(jīng)有過很多歌,都已經(jīng)消失了?!币话阕髡呖磥?,這個開頭沒有什么不妥,挺好??墒?,汪曾祺先生還不滿意。他是一位十分講究語言的作家。他在外面轉(zhuǎn)了轉(zhuǎn),回來換了一張稿紙,重新開頭:“很多歌消失了。”顯然,這個開頭更加簡潔和峭拔了。當然,汪曾祺先生并不是在寫兒童文學。但是這個細節(jié)給我的啟示是:寫兒童文學,就應該這么來對待語言和推敲語言。這就是“有難度”的文學。寫兒童文學,就應該付出這么一種細致、耐心和苦心。
寫作難度也包括寫作姿態(tài)。寫得太快,寫作被商業(yè)市場所控制,也導致了無難度寫作的泛濫。即使一些好的作家,也開始寫得太多、太快。因此,提倡“慢寫”或少寫是非常有必要的,甚至也可以考慮像塞林格那樣“不寫”。作家也應該有“不寫”的權(quán)利。塞林格一生也只有寥寥可數(shù)的幾個作品,但是絲毫不影響他作為一名優(yōu)秀作家的地位和恒久性。他也從來不會被人們遺忘或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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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輯 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