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米
沈崇案:質(zhì)疑的質(zhì)疑
○哈 米
《書屋》2010年10月號一篇批評謝泳質(zhì)疑沈崇案的演講的文章,把我的目光引向64年前,因北京女大學生沈崇被美國士兵強奸而激起的那場轟動全國的反美風暴。
沈崇案的簡要敘述是:1946年12月24日晚8:30,由家中外出看電影的北京大學先修班19歲女生沈崇,被路遇的兩名美國士兵夾持越過馬路,到使館界界墻下,連續(xù)三次,遭其中一名美兵(皮爾遜)強奸。被路人瞥見報警,疑犯當場被送交美國海軍憲兵隊拘捕看押。北平市警察局曾將被害人送往警察局醫(yī)院鑒定證明,確屬被奸,乃開具鑒定書,并協(xié)同北平地方法院首席檢察官紀元赴現(xiàn)場屢勘,制作筆錄。在國統(tǒng)區(qū)的進步報紙沖破禁令披露此案,以青年學生為主體的反美怒潮隨即風起云涌席卷各地……事隔60年后,有人提出質(zhì)疑,認為這是一起共產(chǎn)黨人蓄意制造的假案,目的是借此掀起反美運動。
對沈崇案針鋒相對的質(zhì)疑與反質(zhì)疑聲中,我靜下心來,根據(jù)資料所提供的證據(jù)推斷,更相信真相就是此案最初呈現(xiàn)的那樣:(一)沈崇被強奸了。第一次,1947年1月在北平,由美國軍事法庭判處美國士兵皮爾遜15年監(jiān)禁、不名譽退伍及其他處分所依據(jù)的證據(jù)是確鑿的;(原本畏懼美國人的國民黨司法人員,總不可能聽從中共地下黨的“指使”來偽造證據(jù)吧!)(二)沈崇并非受中共派遣來自延安的女共產(chǎn)黨員,奉命色誘美國士兵,制造假案,借以挑起事端,以達到反美之目的;(三)第二次,1947年6月,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范特格里宣稱:皮爾遜的強奸罪難以成立準予無罪釋放,是重新審判后作出的。那次推翻了第一次判決的審判,是在沒有原告、中方證人、中方律師出庭下的藐視中國的非法之舉,重新調(diào)查的證據(jù)也是乏力的,不得不懷疑系事后之偽造。
質(zhì)疑沈崇是否被強奸者強調(diào)“美國法律是嚴格的、獨立的”。不錯,美國是法治國家,信奉尊嚴的法律。這是從總體上說。但美國的歷史也有一個自我更新、漸次發(fā)展的過程。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美國不能與今天的美國相比。別看今天黑人當了總統(tǒng),可臭名昭著的“三K黨”肆虐不是美利堅合眾國歷史上的頑疾?直到1950年代,還有瘋狂迫害共產(chǎn)黨人和包括卓別林在內(nèi)的進步人士的麥卡錫主義橫行的黑暗。如果美國一誕生就健全得不得了,民主得不得了,那就不可能產(chǎn)生斯托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屋》、辛克萊的《屠場》、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以及以揭露、抨擊美國陰暗面為己任的西德尼·謝爾頓的經(jīng)典暢銷小說。再說美國政府對外,特別對待像中國這樣的弱國,它是以“太上皇”自居的(本人小時候美國大兵在吉普車上帶著“吉普女郎”橫沖直闖于大街的景象至今歷歷在目),就像對它所占領的日本一個樣。根據(jù)森村誠一小說拍攝的日本電影《人證》(準確的譯名應是《人性的證明》),就是描寫美國士兵強奸日本婦女引發(fā)的悲劇。
爭論中有人說,一個個人的刑事案件不應該牽扯到國與國之間的政治問題。這僅是一個理論上的說法。事實是,只要一國的行為(哪怕是個人行為)觸犯另一國人民的尊嚴和利益,都容易引發(fā)到政治問題上來的。1946年1月,中國地礦專家張莘夫等人在東北同蘇軍洽談煤礦接收時,被不明身份的人殺害事件,就引發(fā)了一場以維護國家主權為主題的聲勢浩大的反蘇護權運動,迫使國民政府通過外交努力加速蘇聯(lián)撤軍東北。無可否認,中國人的憤怒也包含著對當時蘇聯(lián)紅軍在我國領土上強奸婦女、大肆擄掠等等行徑之仇恨。我認為,中共地下黨沒有制造“強奸案”但確實借用了這一契機掀起了反美抗議活動。如果承認“反對美帝國主義”是當時中國的社會思潮,是中國百姓的正義之舉(謝泳先生所說當時中國知識分子對此表示冷漠可能是不準確的),那么,一個政黨借此推波助瀾,亦無可厚非;因為這是應順民心的。
對沈崇案的是是非非,我特地請教了當年的親歷者、我的一位老領導,他說:
你轉(zhuǎn)述的那些對立觀點并不新鮮。親歷者都知道,當年的報紙上就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揚,但相信者很少。譬如,把受害者戴上“紅帽子”,太幼稚,太可笑。沈崇如果真是地下黨,即使瞞得過一時,也瞞不到今天呀。至于是不是被強奸了,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還記得當年文匯報上登過一首諷刺詩,題目就叫《處女膜尚未破裂》,曾一一予以駁斥。沈其時還是一個19歲的少女,又出身名門(祖父沈葆楨是清朝大官),如果真的沒被強奸,還不站出來大聲替自已辯白嗎?
對沈崇案的爭議,網(wǎng)上已很多,這則小文不過“馬后炮”而已。我想說的是:只有歷史事實是客觀的,因而是真實的。而歷史記載則不一定(或者說很難做到)絕對客觀。對歷史,不管它過去了多少年月,歷史學家不僅被允許,而且有責任對其質(zhì)疑,從而還原真相。但是,務必建筑在確鑿的證據(jù)的基礎之上,任何主觀猜想都是不科學、不足取的。譬如謝泳先生引用蔡詠梅《百年中國十大政治懸案》一書中的記述說,改姓換名的沈崇在“文革”中被暴露身份,向紅衛(wèi)兵承認自己“沒有被強奸,所以這樣說是為了黨的事業(yè)”。(忍不住插一句:此處語焉不詳,“沒有被強奸”是什么意思?是自愿的,還是根本沒有發(fā)生性行為?)卻沒有說明蔡文是否詳細交待了沈崇是在什么樣的情狀下向紅衛(wèi)兵坦白的。上了年歲的中國人都知道“文革”是怎么回事!在那種情況下,多少承認自己是“叛徒”的人都是叛徒嗎?
再說,質(zhì)疑者依據(jù)的是美國解密檔案。解密檔案當然是一種珍貴的證據(jù),但所有的檔案都是可靠的嗎?如果當時封存的就是偽造的呢!
沈崇案已過去64年,貿(mào)然輕易地下否定的結(jié)論(盡管質(zhì)疑者說僅僅攤露資料,不作評價,但評價已在資料的攤露之中了),是對歷史和受害人的雙重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