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春陽
清代蘇州的潘氏家族主要有兩支。一支以詩書傳家,在科舉仕途上取得巨大成功,以致高官顯宦世代不絕,俗稱“貴潘”;另一支則致力于經(jīng)商,積聚了巨額財富,贏得“富潘”之名。二者都是蘇州著名的世家大族,不過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時代里,貴潘無疑又要比富潘顯赫得多。這也難怪,先后中過十多名舉人進士,其中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齊備的成績單,無論放到哪個家族,都是值得驕傲的資本,更不用說其中還有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四朝元老、大學士潘世恩和光緒朝工部尚書潘祖蔭這類大人物了。貴潘由此成為世人矚目和艷羨的對象,被視為蘇州文風鼎盛的象征,及至今日仍被津津樂道。但常被我們忽視的是,除了發(fā)達的科宦事業(yè)之外,貴潘也有著累世行善的家族傳統(tǒng),還是著名的“善人之家”。
貴潘祖籍安徽歙縣,明末清初時移居蘇州,據(jù)說其家族的行善傳統(tǒng)可上溯到尚在安徽時。清代無錫人錢泳在他著名的《履園叢話》中就記載了這樣一個有趣事例:潘氏先祖居于歙縣時,曾抓獲過因賭債所逼而入室盜竊的鄰人之子,然而并沒有聲張,而是好言相勸,并贈予銀錢若干,讓他還清賭債和做點小生意,使得此人感動異常,以致?lián)]淚而別。十多年以后,潘氏先祖進山為家族選擇墓地時又碰上了此人,這時他已經(jīng)改邪歸正,當上了小酒店的老板。當?shù)弥魅藖硪夂?,他?zhí)意要將自家的一塊寶地相贈,以報當年大恩大德。潘氏先祖堅辭不過,便出高價買下了這塊風水先生眼中的“鼎元地”作為族墳。在錢泳看來,潘氏后來之所以文脈大盛,正是因為他們祖墳葬得好的緣故。實際上,將潘家的崛起歸于風水不過是當時人的附會而已,但從潘氏遷吳以后的表現(xiàn)看,這種行善積德的家族傳統(tǒng)大概并非空穴來風。
在遷至蘇州后的乾隆年間,潘氏開始在科舉上嶄露頭角,取得了名門望族的地位。在家族地位和實力上升的同時,潘氏的行善力度也隨之加大,開始出現(xiàn)頗有影響的慈善家。如潘世璜在乾隆六十年(1795年)中探花后,因無意宦途,不久后即退職返鄉(xiāng),在讀書著述的同時,力行各種救助鄉(xiāng)里的善舉,除捐田千余畝救濟族人外,還主持了集善局、輔仁局等慈善組織,負責收埋無名尸骸,為無力舉葬的貧民免費提供棺木。潘世璜的同輩、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舉人、官至內(nèi)閣中書的潘世榮,辭官歸鄉(xiāng)后,也常有周急濟貧之舉,遇到災荒年份還籌集錢糧賑濟災民。先輩的善舉成為后人的楷模。嘉道年間以后,潘氏更涌現(xiàn)出潘曾沂和潘遵祈這兩位慈善家。
潘曾沂是狀元、大學士潘世恩的長子,當他中舉以后,潘世恩曾為他設計過坦蕩的仕宦之途,替他報捐內(nèi)閣中書一職,但頗讓潘世恩失望的是,潘曾沂不喜為官,在道光四年(1824年)即以替祖父祝陰壽為由告假還鄉(xiāng),給自己短暫的仕宦生涯畫上了句號。鄉(xiāng)居期間,潘曾沂潛心鉆研儒佛之說,并致力于濟世利民,在慈善事業(yè)上頗有建樹。道光七年(1827年),他罄其所有地捐田2500畝,在蘇州建立了豐豫義莊這一慈善機構。建義莊在蘇州并不是新鮮事,早在北宋時期,蘇州人范仲淹就已創(chuàng)立了全國最早的范氏義莊;到了清代,蘇州的義莊已達到100多所。新鮮的是,和其他義莊通常只救助同族的做法不同,豐豫義莊的救助對象全部是地方貧民。潘曾沂建立豐豫義莊后,在實行救災民、減田租、收棄嬰、設義塾、散醫(yī)藥等慈善措施外,還在莊中實驗、推行“區(qū)種法”這種高產(chǎn)農(nóng)業(yè)技術,為地方的慈善公益事業(yè)做出了很大貢獻。
潘氏住宅河房
潘遵祁是潘世璜之子,比潘曾沂小16歲,兩人關系和睦,交往密切,在推行善舉上也是相得益彰。他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中進士后,曾任翰林院編修,但他和其父一樣無意于仕途,于40歲的壯年即告假歸鄉(xiāng)。他在蘇州一邊主持家族事務,一邊致力于各種地方慈善事業(yè),在救助災民方面貢獻尤大。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蘇州大水災時,他不僅倡率地方紳士捐資助賑、設立粥廠,還親自到各鄉(xiāng)清查戶口,踏勘災情。當他見到農(nóng)戶災年無力養(yǎng)牛、耕牛大多病餓致死的局面以后,便聯(lián)合同道,設立了替農(nóng)戶牧養(yǎng)耕牛的“質(zhì)牛廠”,對災后的恢復生產(chǎn)起到了很大作用。潘遵祁在這次救災活動中不辭勞苦、全力以赴,使得大量災民得以保全性命,但自己卻因之積勞成疾,落下了病根。到了同治年間,當清政府從太平軍手中收復蘇州以后,潘遵祁又和馮桂芬一起重建了積谷備荒的豐備義倉,并手定義倉規(guī)條,親自主管義倉事務達12年之久。在他的主持下,豐備義倉的管理井井有條,積谷存錢不斷增多,對救荒事業(yè)起到了很大作用。光緒二年(1876年),義倉就曾動用一萬三千石稻谷、一萬四千串銅錢的巨額錢糧,救助了大批流落蘇州的江北災民。除救災之外,他還是蘇州同善堂的董事,制定了同善堂的章程,進行濟貧、平粥、救生、助葬等各種慈善活動。
從上面的事例中,我們已可對貴潘的行善傳統(tǒng)有大略了解。要知道,這里所列舉的僅僅是貴潘在慈善事業(yè)方面的典型事例而已,如果算上那些另有要務但兼行善舉的人物,那么潘氏慈善家的名單可能還要長出許多。正因如此,清人在勸人行善時,往往把潘家當作絕好的榜樣。晚清時期影響巨大的勸善書《得一錄》稱:“古來世家大族富貴綿延者,無一不由于祖先之陰德。而陰德之最大者,莫如饑年施賑……考諸紀載,賑荒福報幾不可勝數(shù)……至近世大家,昭昭在人耳目者,如吾吳之彭氏、潘氏?!庇纱丝梢娕耸闲猩频挠绊懼?。
如果放寬眼界,對清代蘇州的總體情況略作考察的話,我們更可以發(fā)現(xiàn),累世行善并不僅僅是潘氏的專利,而是清代蘇州世家大族的普遍做法,在《民國吳縣志》的“風俗”條中就有蘇州“富厚之家”大多“樂于為善”的記載。他們“冬則施衣被”,“夏則施帳扇”,“歲荒則施粥米”,為清代經(jīng)濟發(fā)達、文教昌盛的蘇州營造了濃厚的慈善氛圍,蘇州由此成為明清時期江南地區(qū)慈善事業(yè)最為發(fā)達的城市。近代以來,隨著蘇州的衰落,這種慈善傳統(tǒng)逐漸消隱,不復興盛。然而我們欣喜地看到,隨著改革開放以來蘇州的迅速崛起,慈善傳統(tǒng)也漸有復興之勢,例如前不久曾被廣為報道、影響頗大的“一家人”慈善互助超市,便正是蘇州人的創(chuàng)舉。這就說明,今天的蘇州人是能夠繼承并發(fā)揚慈善傳統(tǒng)的。如果我們想做得更好些的話,或許可以從蘇州2500年的悠長歷史中尋求一些靈感與啟發(fā)。
潘氏住宅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