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鳳鳴
泡水,是拿了容器到專供開水的老虎灶去花錢打開水。我讀小學、升初中的上世紀60年代前后,大多數(shù)蘇州人家里已經(jīng)拆除了老式柴灶,用上了煤球爐燒水做飯,但是由于煤爐燒水跟不上需求,所以許多人家就提著熱水瓶到巷口的老虎灶泡開水。那時這種老虎灶在蘇州城內外到處可見,大多是一開間門面。而兩開間門面的老虎灶,往往在里面放三四張方桌、幾條長凳,就成了小茶館。每天天還沒有亮,老虎灶就生火了。一些老人的生活習慣是早上“皮包水”,就在老虎灶內吃早茶,肚皮里灌一飽茶水,成為街巷市民生活的一個風俗。
我家巷口的老虎灶在蘇州的王天井巷,定船橋的北面。我記得老虎灶是一對中年夫妻開的,兩人的長相都很清秀,個子都不高大。男的粗膀大腳,面色紅潤,是個好勞力,一板車一板車地往家拉木屑、礱糠、木柴作燃料用。女的是“矮腳雞婆”,生了一男N女仍然風姿綽約。長子如父,面容端正,身板不錯,已能時而幫助父母干些小活。幾個妹妹活潑可愛。一家子兢兢業(yè)業(yè),和和睦睦。
老虎灶以形狀得名。水灶砌在店門口,燒水處的爐膛口開在沿街的正前方,如同張開了一只虎嘴;灶肚中燒木屑、刨花和煤炭,恰似老虎的腹部;再加上前面有像虎眼的湯罐;還有如老虎鼻孔一般的投燃料孔;再加上灶尾一根高高豎起的煙囪管,就像老虎翹起的尾巴,因此被很形象地稱為“老虎灶”。
傳統(tǒng)的老虎灶灶面置有三個灶眼,灶眼上放三只燒水的深口生鐵湯罐,三只湯罐圍繞一個加燃料的燒火口子。湯罐和煙囪之間還有兩只很大的積水湯鍋,直徑有一米多。鍋上箍的杉木桶高約二米。湯罐和積水湯鍋上都用木蓋子蓋著。因為積水湯鍋的口很大,所以蓋分兩半,靠里面的一半基本是不動的。設積水湯鍋是為了利用燒開水的余熱,給湯罐制造預熱水。在湯罐需要添水時,把積水湯鍋外半個木蓋子移開,將已經(jīng)預熱的水舀入湯罐,湯罐里的水很快就會燒開,免得水客多等時刻。湯鍋后的煙囪粗大,直豎,穿出屋頂。老虎灶最外檔是一個方形的木版平臺,供水客放置熱水瓶等容器。早晨、傍晚,五顏六色的熱水瓶、大小不一的“湯婆子”(銅質水焐子)布滿平臺,很是壯觀。
泡一熱水瓶開水只收1分錢,一水壺2分錢。起先,老虎灶1角錢賣5個硬紙水籌。水籌是用硬紙板剪成的小長方塊,上面蓋有店名章。后來用一段小竹片,上面用燒紅的鐵條烙一個特殊的印記,1角錢買1根竹水籌可泡12瓶開水,可以說是早期多買多送的經(jīng)營手段吧。泡水憑水籌,既省得找錢,又便于店主知道顧客的需水量。水籌因經(jīng)常被熱水浸泡和在人們的手上流轉,所以很快會變紅、光滑。如果現(xiàn)在哪位還有這種水籌,倒不失為一個獨特的收藏門類。
在等待水開的時候,水客們丟下水籌,掀開瓶蓋,將瓶蓋的平面相互對擊,發(fā)出小小的“啪啪”之聲,以解寂寞。相識者天南地北神侃一通,聊聊今天的菜價、孩子的學業(yè)、市井的新聞。灶主時不時打開燒火口子上的鐵蓋子,用大大的鐵皮畚箕倒入一畚箕礱糠、木屑或者小的木柴,然后迅速關上鐵蓋,迫使黑煙從煙道排出。稍頃,他又會用一根鋼釬伸入灶口,攪送燃料。此時,只聽得爐膛里發(fā)出“蓬蓬”之聲,掀開的灶口有火舌上躥,撩撥湯罐,同時把灶主的臉映照得通紅通紅。這時,如果是男灶主掌釬,他儼然就是一位煉鋼工人,如果是女灶主掌釬,她就是一位女關公。
待到“水熟無聲”,灶主打開湯罐蓋,一股蒸汽頓時噴涌而出,一個個沸騰的水柱上躥下跳。灶主手拿一把漏斗,將下部管狀“漏嘴”插入熱水瓶的瓶口,另一手拿一把水勺,舀一勺滾開水,倒進漏斗?;旧喜坏絻缮拙涂梢怨酀M一熱水瓶。開水稍有溢出,正好為熱水瓶的外殼加溫,保管水客提回去的開水滾燙滾燙。
冬天到老虎灶泡水的人就更多了,傍晚為甚。一些人帶了銅湯婆子去泡水。因為銅湯婆子的進水口小,漏斗的嘴插不深,進水慢,常常發(fā)出“噗噗噗”排出空氣的怪聲。張三問:“天還不怎么冷,怎么已經(jīng)泡湯婆子了?”李四答:“這是給我好婆泡的?!蓖跷逭f:“滿了,快蓋上蓋子。”灶主提醒:“路上當心,掉地上會燙傷人的。”這一幅有聲有形的風俗畫,現(xiàn)在是難得看到了。
春夏之交,勤儉的主婦提個腳盆,帶上用肥皂擦過的濕被單床單,到老虎灶上用開水一泡,順便買灶主的冷水,在老虎灶門口清洗干凈,回家曬干、收藏,好不爽快。也有的帶了洗干凈的薺菜,到老虎灶一燙,回家涼拌,或者包餛飩,比那依靠煤爐燙菜省事多了。還有的為殺雞宰鴨褪毛(那時賣雞人是不給宰殺和褪毛的),也到老虎灶泡水。灶主會細心地幫他加些冷水,以免水太燙而連雞皮、鴨皮也燙掉。
那時,清早和傍晚去老虎灶泡水是一些人每日的必修課,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去泡水時,提兩只竹殼熱水瓶,把家門用鐵搭配一扣,并不上鎖,便轉身而去。那時天下少賊,老虎灶離家也才半條小巷,所以長期如此,家中竟無一次失竊。
失竊之事雖然沒有,但是打碎熱水瓶的事故倒有兩次。一次是出門泡水剛到沿街的大門口,不知怎么的腳抬無力,過門檻時一絆,險些跌倒,雙手各一的熱水瓶的竹殼在門檻上反彈了一下,沒有受損,但是兩只瓶膽砸在門檻上,發(fā)出“砰”、“砰”兩響,粉身碎骨。我們少兒時沒有現(xiàn)在的少年這么金貴,天天做泡水等家務事是司空見慣。打碎了熱水瓶不但不會撒嬌,而且會因為闖了禍而特別心虛。至于有否為此而受大人訓斥,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另一次是我空手回家,路上看見同宅的薛大哥提了四只泡好水的熱水瓶,顯得有些吃力。出于好心,我主動提議幫他拿兩只,不料在交瓶時一個失手,有一只熱水瓶掉在了地上。一聲大響,瓶破水溢,熱氣騰騰。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薛大哥卻大度地問我:“燙著了沒有?”我搖搖頭,不敢正視他的目光。他安慰我:“沒燙著就好。如果你不想受到責怪,就千萬別把這件事向你的家里人透露?!币滥菚r買熱水瓶是要憑票供應的呀!我噤若寒蟬,一直沒敢聲張,不知道他后來是怎樣解決這個問題的。我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說,就和他分手了。我內疚自責了幾十年。最近,退休的薛大哥從無錫來蘇州,我鼓起勇氣說出了當年的尷尬,他卻一臉茫然:“???還有過這等事?你太認真了?!?/p>
老虎灶周圍常常有熱水瓶滴滴答答流出的水漬,但是今天電水爐的水漬已不是當年的水漬了。對蘇州的中老年人來說,這水漬不會立即消逝,它仍然留在他們的記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