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忠
1983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王文顯劇作選》。張駿祥作的序中寫道:“王文顯先生是用英文寫劇本的老一代的中國劇作家,我看中國話劇史上也不該漏掉這位在北方默默無聞的戲劇開拓者。”李健吾在《后記》中也說:“王先生生前是應該享盛名的,而今記得他的人卻寥寥可數。人世無常而有常,行筆寫來,不禁系之?!眱晌粍∽骷业母锌怯械览淼?,如今又有多少人知道王文顯其人其劇呢?
王文顯(1886-1968),江蘇昆山人,早年在英國讀書,1915年從倫敦大學畢業(yè)后回國,先后擔任過清華學校教務長、副校長、代校長。1928年清華學校升格為清華大學后,他長期任外國語文系的系主任,曾開設《外國戲劇》、《莎士比亞》、《近代戲劇》等課程,直至七七事變后學校南遷,他離開清華到上海圣約翰大學任教??箲?zhàn)勝利后,他去香港,后移居美國。
在清華任教的數年里,因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系主任位置上,他被稱為“不倒翁”。比如在會議上,他從不東拉西扯,能夠妥帖地把會議組織好。據張駿祥回憶,他講課的方法很簡單,從頭到尾,都是在念講稿,年年如是,也不增刪。有些學生不免感到枯燥,同事溫源寧在《王文顯先生》一文中形容那情形“給人一種差不多是一位新教長老會牧師做喪事的印象”。但那份講稿寫得真好,扎扎實實,你不能說他不認真、不盡職。他還常常把自購的戲劇類圖書提供給學生使用。課下呢,他有些清高,缺少熱情。溫源寧描述他不是一個逗得起學生熱愛的人。沒有學生去看他,即便去的話,大都是談公事,公事談完,拜訪也就結束了?!皼]有人逗留,也沒有人希望延長時間”,雙方似乎都有一種“如釋負重”的感覺。可事情又全辦了,你不能說他不盡責。他還常常顯示出紳士派頭,衣著整飭,好用煙斗吸煙,愛在家居的小園子中養(yǎng)養(yǎng)花,對打槍、踢足球也感興趣。難怪溫源寧說:“清華沒有他清華就不成其為清華了。有了他,盡管經歷過各種變革,清華照樣是清華。”
然而,不同于他的刻板和缺少熱情,王文顯寫的劇本卻別有一番情趣,更為重要的是他還培養(yǎng)出了一批知名的劇作家,像李健吾、曹禺、張駿祥、楊絳等都是他的學生。
王文顯的劇本均是用英文寫的,先后創(chuàng)作了《媒人》、《白狼計》、《獵人手冊》、《老吳》、《皮貨店》五部獨幕劇,《夢里京華》(原名《北京政變》)、《委曲求全》兩部三幕劇。如今只有兩部三幕劇留存下來,其余的或許都遺失了。
1927年,王文顯利用清華教授休假一年之機到耶魯大學,師從美國戲劇學泰斗貝克教授學習編劇。期間,他寫出了《夢里京華》和《委曲求全》。由貝克執(zhí)導,于同年5月在耶魯大學先上演了《夢里京華》,1929年11月又上演了《委曲求全》。兩劇的演出均獲成功,影響不小。1936年張駿祥到耶魯大學戲劇學院時,還見到這兩出戲的劇照高高地掛在學院圖書館的墻上。
《夢里京華》暫且不論,這里只說《委曲求全》。
這是一部諷刺喜劇,表現了高等學府里一些道貌岸然的“師表”之間的勾心斗角。善于玩弄權術的顧校長和秘書商量,企圖辭掉會計科的王會計員、注冊科的宋注冊員及校役陸海。王會計員的妻子為保住丈夫在學校的位置,便利用自己的美貌和智慧,裝扮出和校長有曖昧關系而迷住了校長。當二人正親熱時恰巧被宋注冊員及陸海撞上,于是消息傳了出去。老奸巨猾的關教授一直盯著校長這一職位,此時趁機而動,拉攏陸、宋和一些學生把是非真相攪亂。董事會派來調查真相的張董事是個色鬼,也被王太太的美貌所吸引,和她講起情話,接起吻來,于是一場案子就冰消云散了。劇作辛辣地嘲諷了高等學府里的種種鬼蜮行徑。
《委曲求全》的中文本1932年7月由北平人文書店出版,李健吾翻譯。那么,是什么緣由促使李健吾翻譯這部劇作呢?這在他為《王文顯劇作選》寫的《后記》中沒有提到。但1935年2月12日他為《華北日報》寫的一篇《〈委曲求全〉的翻譯與演出》,對此事解釋甚詳。而且文中還敘述了他在清華大學的活動,談了自己的戲劇標準,記述了清華戲劇社的演劇活動。這對我們了解當時北平演劇界的活動不無助益,實具重要的史料價值。這篇文章未收入李健吾的任何作品集,讀者不易讀到,現抄錄于下:
我翻譯《委曲求全》的時候,正是沒有離開清華的最后一年。這出劇平時我聽人講起,但是從來沒有機會讀到。我向來有戲就讀,當做文學來讀,情形就像一個書呆子。學校任何方面的學生活動,我自來就不加入,(天曉得我從前是怎樣一個鬧事的分子!如果我告訴現在的朋友,我也是“六三”被困于國務院的十八位代表之一,有誰能夠相信嗎?)也許由于病,也許由于厭,就是我從小在一起上學的朋友,見我守如處女,也時時納悶。但是我始終沒有丟掉一樁事,就是戲劇。一進學校的門限,戲劇社社長何一公就來招呼我,約我這位新生去開會。我被選為一位主任,是排演,是什么,我已經記不清楚。
翻閱舊日的《小說月報》,上面有一出戲叫做《鳥》的,就是何一公的著作。他怕是張彭春先生在戲劇方面很得意的一位學生。“九一八”事變,他的腿受了傷,說是養(yǎng)好了,然而不到半年,并加重起來,于是沒有得到烈士的尊稱,他也做了一名“三一八”的殉難者。臨終的時候,他望著我,斷斷續(xù)續(xù)地道:“叫戲劇社好好演幾出戲,現在真是太消沉了?!?/p>
這話直到如今,快十年了,這憂郁而熱腸的聲音,還跟著我活了下來。我鼓起勇氣,接受他的遺命。我繼他之后做了一年副社長,兩年社長。這是我在大學時代唯一的課外活動。戲劇社每年都用來試驗新的劇作,無論是中文的,或者英文的;如若自己一時沒有戲,總設法邀來城里的團體,提高同學的興趣。戲劇社自己排演的劇本,中文方面,著名的有《最后五分鐘》,是初次上演,由趙元任先生自己導演;再如《壓迫》,由作者的好友楊振聲先生導演,而我們第一次認識馬靜蘊女士和她演劇的才分,也可以說從這出戲開始:她飾的是老媽,現在我還保留著《壓迫》的一個場面;外如余上沅先生的《兵變》,歸我負責。這都是當年嶄新的獨幕劇,差不多還很少試演過。英文方面,因為我們的志愿是助成中國的劇作家,恰好我們又有一位劇作家在我們的眼邊,于是打算盡量排演他的著作,這就是王文顯先生。我們絲毫不茍。當時學校感于我們的正經其事,還有六十元大洋的津貼。又怕學生的英語不夠流利(我們是為戲劇而公演,不是為練習英語而演戲),我們決定全由教授擔任。我們試驗的,有王文顯先生的兩出獨幕劇,一個是《媒人》,一個是《白狼計》。我很喜愛后者的技巧,打算譯成中文,最近向王先生尋稿本,說是找了好久找不出來,怕是遺失了。這是中國戲劇的一個不小的損失哪。
我們未嘗不想試驗一出大劇,然而這才真是一樁難事。我們到什么地方物色一出中國人寫的長劇,合乎我們的標準?所謂我們的標準,幾乎是我個人的標準。我向來不喜歡浮淺的東西,而且不大隨和;我所愛好的,又多半是文學或者藝術氣息濃厚的作品。說句不很恭敬的話,當時除去少數改譯以外,我還沒有讀到一出比較成功的長劇,無論在取材上,技巧上,字句上,人物的性格上。我知道我們的時代不過是一個創(chuàng)始,一切只是一個準備,什么都還等著未來。但是,我說過,我是一個書呆子,時髦的東西絕對打動不了我的意向,除非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這就是為什么,我一心一意在物色一出長劇,然而一點不是當時流行的普通作品。
于是我聽到王文顯先生現有一出三幕喜劇,易于上演,同時在中國還沒有上演過。我向作者借了稿本來看??催^之后,我決定采用《委曲求全》,做為戲劇社試驗的計劃。不幸這是英文的。我們沒有十一位英語流暢的演員。我要求作者同意,由我譯成中文,減少實際的困難,增加觀眾的數量和興趣。我用了不到一個月的工夫,趕忙譯出《委曲求全》,同時不等油印出來,就預備分配角色。
然而分配角色,我們卻遇到一個絕大的困難,就是沒有適當的女性扮演那位花蝴蝶似的王太太——劇中唯一而且主要的婦女。女同學方面,毫無辦法可想,教職員家庭方面,我們試請了一次,然而依舊不相宜。最后我跑到城里,指望熊佛西先生有所幫助,但是熊先生愛莫能助。在這種情形之下,《委曲求全》,便不得不擱置下來。
其后協(xié)和醫(yī)學校公演英文的《委曲求全》,成績好的了不得,于是為了補起自己的遺憾,戲劇社特地去請了來,在學校公演了兩晚。那次的王太太,由一位盧小姐扮演,獲有空前的成功。這很叫我高興,同時也有一點黯然,想起中文譯本的沒落。因為選擇女演員,作者寫信給我,特別提醒我道:“這里有三個主要的人物,是王太太,顧校長和張董事。王太太尤其重要。戲是為‘她’寫的;她主有全??;后者的成敗全看她演作的好壞?!俏ㄒ坏娜耍浪枰裁?,而且得到她需要的東西。她是唯一的人,知道全劇如何結束?!笨赐瓯R小姐的王太太,我為作者和他的作品慶得其人。
現在,一幌又是四五年的距離,《委曲求全》已經由北平人文書店成書印行。我一點沒有想到青年會劇團會提議上演《委曲求全》。這出乎我的意外,同時我很歡喜有一個機會,實現我學生時代的一個計劃。而王太太由馬靜蘊女士扮演,這差不多解決了困難的一半。但是她會成功嗎?其他的演員會成功嗎?《委曲求全》的演出不會失敗嗎?這一切好留待觀眾解答了。
這篇文章刊載于《華北日報》第七版。本來當天該版屬于副刊《教育周刊》的版面,但為配合次日(即13日)《委曲求全》的試演,遂作變通,改為刊登另一副刊《戲劇與電影》,是第三十期,為“青年會劇團第一次公演專號”。青年會劇團是成立不久的一個演劇團體,而此時唐槐秋率領的中國旅行劇團也正在北平巡演,引起了市民的濃厚興趣。北平雖為文化古都,可致力于演劇事業(yè)的人并不多。為給荒涼的北平劇壇增加一些活躍氣氛,青年會劇團便選定王文顯的《委曲求全》作為排演的第一部戲。這期專號除刊發(fā)李健吾的文章外,還列出了《委曲求全》一劇的演職員名單。此劇的導演由王文顯、李健吾擔任;演員不全列了,只揀主要的:顧校長由趙希孟飾,陸海由劉果航飾,丁秘書由魏照風飾,宋注冊員由周禮飾,王太太由馬靜蘊飾,王會計員由童家驊飾,關教授由舒又謙飾,張董事由李健吾飾。舞美設計則由司徒喬、秦宣夫擔任。捎帶說上一句,演員中的魏照風后來寫了篇《〈委曲求全〉的演出》的回憶文章,文中說女作家林徽因也參與了舞美設計,并把演出時間說成是3月11日,恐怕不確。寫這篇文章時魏先生年事已高,過去的事情可能記不清了。而今有些研究者不加細考便貿然征引,因此造成以訛傳訛。當然,依林徽因對戲劇的喜愛和與李健吾的關系,對設計提些意見是有可能的,但她并未親自參與。
首日的試演相當成功,所謂試演就像今天舉辦大型文藝活動前進行的最后一次彩排。它是在東單三條協(xié)和禮堂進行的,晚八點開幕,開幕前,五百個座位已被擠得滿滿。這次試演有三百張是贈票,都給予北平各高校師生,剩下的二百張則對外出售,每張四角。唐槐秋率領白楊、唐若青等中旅劇團成員持自購票才得以觀劇。觀畢,唐槐秋連夜趕寫了《觀〈委曲求全〉后的感想》一文。他說:“我實在是興奮極了,倘若再不讓我寫點出來,我真會不僅是今晚睡不著,恐怕再過幾天,我還是會睡不著?!庇羞@樣精彩的演出,“話劇的前途是有絕大的出路的”。(見1935年2月14日《北平晨報》)作為當年北平文化界的一件盛事,古都的多家報紙均對演出作了報道,盛贊演員的表演和演出成功。請看記者筆下的李健吾:
校董張先生由本劇譯者李健吾君擔任,戴小帽紅結,黑馬褂黑袍,扎腿,平底緞鞋,于講話,于表情,均能達出官僚作威作福虛偽下流之行動,尤以背手踱步,踉蹌于客廳中時,最為酷像,引觀眾歡笑不止,于全劇表演中,當為首屈一指。(見1935年2月14日《北平晨報》,《委曲求全昨試演》)
再摘引一段1935年2月14日《華北日報》上的報道:
昨晚為青年劇團化妝表演《委曲求全》之期,東單三條協(xié)和禮堂,距離演出一小時前即告滿座,后至者皆抱向隅,開幕后,各演員皆有極精彩之表演,就中尤以飾張董事之李健吾氏,飾校長之趙希孟,飾王太太之馬靜蘊女士,飾陸海之劉果航氏最博好評。觀眾皆嘆為平市話劇界之空前成功。聞明日為該團正式公演之期,想屆時必有更大之盛況云。
依照計劃,2月15日的演出才算正式公演,16、17兩日還要到清華大學的九一八紀念堂去演。正式公演是進行了,到清華大學的演出則因飾王太太的馬靜蘊突患急性肺炎而暫時取消。早在前幾年的小劇院時期,馬靜蘊便在《茶花女》、《壓迫》、《軟體動物》等多部劇作中飾演過女主角,是北平劇壇上的著名演員,這次患病不久即溘然長逝。據說青年會劇團還給她出了紀念???。
《委曲求全》一劇,上海復旦劇社也曾排演過,劇中王太太是由名演員鳳子飾演的。她曾寫過文章記述此事頗詳,此處不贅。
寫了這些,無非是想說明,在中國話劇發(fā)展史上有過《委曲求全》這樣一部產生過相當影響的劇作,有過一位特色鮮明的劇作家——王文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