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民

(山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元代李致遠的《大婦小妻還牢末》(以下簡稱《還牢末》)雜劇，盡管難與同時期的水滸雜劇如高文秀的《黑旋風雙獻功》、康進之的《李逵負荊》相媲美，但因作品中劉唐這一人物的矛盾性，引起了研究者的格外注意。例如，劉靖之、黃欣兩人都對此進行了專門論述。至于矛盾性的成因，劉靖之傾向于理解為作者的無心之失，而黃欣則認為是作者的有意設(shè)置，可謂各執(zhí)一詞。實際上，我們今天理解的劉唐形象的矛盾性，成因應(yīng)是今古兩種思維的背離導(dǎo)致我們理解上出現(xiàn)偏差，是一種想當然的偏執(zhí)，是分析出來的矛盾，作品中的劉唐毫無矛盾可言。

一

《還牢末》中，劉唐因李孔目不為自己講情便與之結(jié)怨，并且抱著“冤仇若不分明報，枉作堂堂大丈夫”、“恨消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的信條，在抓住機會后，對李孔目嚴刑逼供，并對前往獄中送飯的李孔目的一對兒女打罵不已；在收受李孔目妾的銀子后，更是要置李孔目于死地而后快。就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骯臟齷齪的小人，在劇本的第四折，阮小五說破他這次下山是奉宋江的命令招史進上山，同時也要招劉唐上山的事實后，劉唐一反常態(tài)，主動要求到牢中救李孔目同上梁山。劉靖之認為：“如此殘暴不仁、重財輕義、公報私仇的人，怎會肯跟李逵、阮小五上梁山投靠宋江！”[1]由此認為劉唐這一人物形象是矛盾的。并認為“劉唐在此劇里的形象如此之矛盾，有三個可能：一個可能是作者在處理這個角色上不夠完整，有點草草收場的嫌疑；另一個可能是當時有關(guān)劉唐的故事，確是這樣流傳的，于是作者就整個用在劇本里；第三個可能是當時上梁山入伙的人，有一部分是屬于劉唐這類被逼上梁山的機會主義分子，這種情形在農(nóng)民運動史里常有的?！盵2]劉靖之的分析，從作品中人物塑造的所有可能性上進行了原因查找，基本上承認這是作者的無心之失。

劉靖之的分析盡管比較客觀，但猜測成分較多，難以查考，觀點也存在可商榷之處。對于第一個可能，劉唐從一惡吏到梁山義士的轉(zhuǎn)變過于迅速，在作品中作者也并未提供這種轉(zhuǎn)變的依據(jù)，從表面看，是有“草草收場的嫌疑”。但是，在《還牢末》中，劉唐盡管不是主角，卻是作者從一開始就著力塑造的一個人物，著墨雖不多，卻栩栩如生。也就是說，劉唐在作品中是不可或缺的。對于這樣的重要角色，按常理，作者不應(yīng)該有“草草收場”的無心之失；另一方面，如果把責任推到雜劇不利于展開復(fù)雜人物性格塑造的一本四折體制上，那么，在作品中，劉唐因與李孔目結(jié)怨，惡其父便延及其子女，對李孔目的一對小兒女打罵不已，作者對劉唐如此卑鄙齷齪的小人形象定位，要使這樣的形象在后來煥然一新，絕非是擴大幾折的篇幅或者增加幾項巧妙的設(shè)計就能改變的。因此，此亦絕非體制問題，何況雜劇一本四折的體制下不乏藝術(shù)的經(jīng)典之作。實際上，劉靖之所說的第一個可能性成立的前提是上梁山前的劉唐形象與已經(jīng)上了梁山的好漢形象存在巨大的反差。也就是說，在《還牢末》中，劉唐在上梁山前睚眥必報、卑鄙齷齪的人物形象與人們心目中濟危扶困、行俠仗義的梁山好漢形象截然相反。這就致使作者認為是“在處理這個角色上不夠完整，有點草草收場的嫌疑”。當時的梁山好漢形象真與如今大家心目中的一樣嗎？從水滸雜劇在元朝的發(fā)展來看：一方面我們應(yīng)該承認，在當時，水滸雜劇基本上形成了一種寫作套數(shù)：開場宋江自述上梁山經(jīng)歷、派遣梁山好漢下山、弱者受到惡勢力迫害、受害者被梁山好漢救上山、做惡者在梁山受到處罰。梁山好漢充當著模式化的正義守護神的角色。但是我們也要承認，梁山好漢的形象在當時并沒有完全定型，截然相反的聲音亦不絕于耳。在有些作者的眼里，梁山好漢仍是名副其實的強盜。如關(guān)漢卿在《魯齋郎》雜劇中，就把仗勢欺人的魯齋郎比作“梁山泊賊”，在第二折中正末就認為魯“強賴人錢財、莽奪人妻室”與“梁山泊賊相似”；高文秀的《黑旋風雙獻功》中宋江說：“風高敢放連天火，月黑提刀去殺人；”無名氏《三虎下山》中正旦稱關(guān)勝：“正是賊的阿公；”康進之《李逵負荊》中宋江也說：“旗幟無非人血染，燈油盡是腦漿熬……”。在《還牢末》中，李孔目在不知李逵真姓名的情況下與他認作兄弟，得知李逵真實身份后，第一反應(yīng)便是后悔，只是“怕兄弟心中不穩(wěn)”，只能盡快把李逵打發(fā)走罷了。因此，梁山好漢的形象在當時雜劇作家那里遠不似今天大家心中那樣整齊劃一。事實上，大家心目中的梁山好漢形象應(yīng)歸于《水滸傳》的創(chuàng)作與流傳而逐步固定下來的。在《還牢末》創(chuàng)作的時代，梁山好漢(當然包括劉唐)形象的刻畫并不存在應(yīng)該這樣而不應(yīng)該那樣的標準，因此，我們不能拿后來的標準衡量過去。至于最后劉唐一反常態(tài)，主動救李孔目同上梁山，只是作者對當時水滸雜劇寫作模式眾口一詞下的盲從。

對于第二、三個可能，涉及的是同一個問題，那就是現(xiàn)實(假如存在的話)及流傳故事中的劉唐與雜劇作品中的劉唐是否一致的問題。我們不妨假定劉靖之的設(shè)想是正確的，即現(xiàn)實及故事中的劉唐與雜劇中的劉唐一致，也就是劉靖之認為矛盾產(chǎn)生的第二、三個可能成立。但是，雜劇是以表演為最大特點的藝術(shù)，作者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同時，同樣也會把自己當作身臨其境的觀眾。如果作為創(chuàng)作者看不出這些矛盾是因為“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話，那么，作者作為觀眾的一面，也不會以追求劉唐在現(xiàn)實及流傳故事中與雜劇作品中的一致性而容忍這種一致給作品造成缺陷。因此，這種一致并不應(yīng)該構(gòu)成矛盾。也就是說，即使我們承認現(xiàn)實及流傳故事中的劉唐與《還牢末》中的劉唐是一致的，那也不構(gòu)成矛盾。否則，作者一定會加以改造，而不會容忍這種矛盾給作品造成缺限。為此，我們不妨從雜劇這種藝術(shù)形式的特點來看。王國維先生在《宋元戲曲史》中認為：“古今之大文學(xué)，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于元曲。蓋元劇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學(xué)問也；其作劇也，非有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興之所至為之，以自娛娛人。關(guān)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卑鄙，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也；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杰之氣，時流露于其間?！盵3](P120-121)王國維認為元雜劇為了“自娛娛人”，“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以追求“自然”取勝。那么這“自然”應(yīng)是通過“關(guān)目”、“思想”、“人物”而“自然”加以體現(xiàn)。我們之所以認為作者“關(guān)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卑鄙，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是因為對雜劇這門藝術(shù)理解上的偏差使我們對雜劇中“自然”的事情不僅認為是不“自然”，還認為是矛盾罷了。讓我們舉水滸雜劇中的人物形象塑造為例。在《黑旋風雙獻功·第一折》、《黑旋風負荊·第一折》中，李逵口出雅詞，稱贊梁山泊的美。暴躁、魯莽的李逵本不應(yīng)該呻出“輕薄桃花逐水流”這樣文雅的句子來。無疑，在很多人看來這又是矛盾的。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自稱“我從來性兒剛，我可也不索商量”(《魯智深喜賞黃花峪·第一折》)的楊雄身上，作者把楊雄與李逵一樣文人化，讓其口吐雅詞。但是我們仔細體會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些劇本中，李逵、楊雄在曲辭中口吐雅詞，可是在道白語言中，其語言卻完全符合人物身份，是地道的個性語言。實際上，曲辭中讓一些魯莽之人口吐雅詞，在當時雜劇創(chuàng)作中是很正常的事，目的也僅僅是為了增加劇作的藝術(shù)性和欣賞性，這并不影響人物個性的塑造，更談不上矛盾。我們再回到《還牢末》，這部作品的主旨是“戒妓”[4]，意思是妓女因自身的人格缺限，往往讓人家破人亡，告誡世人不要娶妓女為妻或妾。作品的主人公是李孔目，李孔目娶妾后所受的磨難越多，越是說明作品主旨的正確，越有說服力。劉唐只不過是主人公所受磨難的施與者，所充當?shù)慕巧皇球炞C娶妓為妾是如何一步步讓一個正常的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作品主旨與劉唐作為準梁山好漢的身份無關(guān)。至于最后同上梁山、在梁山上讓作惡者受懲，這又是當時寫作的俗套。梁山已經(jīng)成了雜劇作家們反復(fù)使用的工具。因此，無論是劉唐的身份，還是梁山的象征性都與作品主旨無關(guān)，自然也談不上有矛盾可言?？傊芤呀?jīng)不復(fù)存在，造成這些矛盾的理由便無從談起。

同樣是在《元人水滸雜劇研究》中，劉靖之還以劉唐在《宣和遺事》、《宋江三十六人贊》、《水滸傳》等各種資料中的排名要遠遠比《還牢末》中高為由，認為《還牢末》里的劉唐并不是水滸故事里的劉唐。其實，在上述各種資料中，劉唐的排名本身就不一致。更何況當時梁山好漢排名不一致的也絕非劉唐一人。即使僅僅在水滸雜劇中，梁山好漢的排名也難一致。比如在《黑旋風雙獻功》、《還牢末》等劇中，李逵在梁山的排名是第十三，而在《爭報恩三虎下山》中，花榮又成了第十三。當然，梁山好漢的排名不應(yīng)該有并列。再如《魯智深喜賞黃花峪》中楊雄排名第十七，但是到了《黑旋風仗義疏財》中，第十七的位子又被雷橫搶了去。何止是排名，在當時，水滸首領(lǐng)也未完全固定，如《還牢末》中，并不見于其他水滸故事的李孔目卻是梁山首領(lǐng)之一。所有這些不一致僅僅說明當時水滸故事并沒有定型，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水滸故事。梁山故事還處在自由創(chuàng)造階段，用梁山好漢排名的不一致為由，說明不了問題。

二

另外，在《〈大婦小妻還牢末〉中劉唐形象的矛盾性及其意義》[5]一文中，黃欣與劉靖之一樣認為劉唐在作品的前后無論是形象還是行動都存在矛盾。但對于矛盾性的成因，黃欣則認為：“人物形象的矛盾根源于作家創(chuàng)作思想的矛盾。劉唐形象的變化正是作家對水滸英雄是否真的能‘替天行道顯公平’，解決元代吏治問題的思想矛盾的體現(xiàn)。”其不再認為劉唐形象的矛盾性是作者的無心之失，而是體現(xiàn)作者內(nèi)心的思考，傾向于這是作者的有意設(shè)置，目的是表現(xiàn)對水滸英雄“救蒼生”的懷疑。從當時社會背景來看，盡管“蒙古人和滿人征服了中國的時候，他們早已在很大程度接受了中國文化”[6](P162)，但是，軍事上的不堪一擊，也許頗讓這些統(tǒng)治者認為中原文化不值一提。元朝從馬上奪得天下，也基本上是在馬上治天下。社會不進反退，人民又不得不重溫農(nóng)奴制的悲殘。不僅人分三六九等，且貪官污吏橫行，人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當時的文人，因科舉廢止，進取無門，“治國平天下”無路，社會地位處于“妓”、“丐”之間，對現(xiàn)實的絕望讓他們與雜劇結(jié)緣，并為之奉獻終生?，F(xiàn)實的種種刺激引導(dǎo)文人們走向雜劇的幻化天地，于是他們幻想梁山成為正義的審判廳，寄希望于水滸英雄來懲奸除惡。事實上，水滸英雄只是文人滿足他們不平衡心靈的工具，充其量也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而一定要把解決吏治等問題寄托在水滸英雄身上，多少有些勉強。事實上，連這些文人自己都知道，事實中的梁山好漢與他們想象中的相差又何止千里。至于以“孔目在連遭折磨險些喪命的過程中，絲毫不見梁山英雄現(xiàn)身”為由對梁山英雄“拯救百姓，懲治惡人的重擔交付給水滸英雄”提出置疑，則是要求梁山英雄成為天下平民百姓全職的守護神。這對那些躲在梁山上，自身都難見天日的水滸英雄來說，實在有點強人所難。另外，從作品結(jié)局看，《還牢末》同樣沒有擺脫水滸雜劇的寫作窠臼，在劇末仍是由梁山充當正義的審判臺，讓惡人得到嚴懲。可見，如果在水滸英雄身上寄托作者“救蒼生”思想的話，就只能是肯定。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對于劉唐的矛盾性，我們在承認這是作者的無心之失時，往往過于低估了作者的主觀能動性，認為這些矛盾是作者難以認識到或者是難以避免的；在我們承認這是作者的有意設(shè)置時，又不免抬高作品主旨，牽強附會。其實，以上兩種說法均偏離了正確認識作品的軌道。

總之，承認劉唐形象存在“矛盾”，實在是因為我們理解上的偏差，是今古兩種思維的背離導(dǎo)致。同時，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我們過度分析的結(jié)果。鑒于以上分析，筆者認為，《還牢末》中的劉唐形象毫無矛盾可言。

[1] [2] 劉靖之.元人水滸雜劇研究[M]. 香港:三聯(lián)書店有限公司,1990.

[3] 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上海: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5.

[4] 朱仰東.試論元代水滸戲的戒妓主題[J],菏澤學(xué)院學(xué)報,2008,(4).

[5] 黃欣.《大婦小妻還牢末》中劉唐形象的矛盾性及其意義[J],安康師專學(xué)報,2005,(4).

[6] 馮友蘭.中國哲學(xué)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