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蘭 錢 璇(江蘇省高郵市南海中學)
從傳統(tǒng)的語言學規(guī)范看,語言的運用必須符合語法和邏輯,但在詞語的實際使用中,卻存在著大量超常使用現(xiàn)象,雖然不合語法和邏輯,卻同樣能夠發(fā)揮甚至更好地發(fā)揮交際作用,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下面舉例談談這種詞語超常使用的常見現(xiàn)象。
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里。(魯迅《社戲》)
“朦朧”本是形容詞,一經(jīng)動詞化,便平添了一種韻味,使人如臨月色與水氣交融、氤氳繚繞之境。如改為“月色在這水氣里顯得很朦朧”的正常表述,便會讓人覺得板滯乏味、情韻全無。這種詞性的臨時的變化情況,不是詞的兼類,也不意味著詞義、詞性在發(fā)展變化,而只是“權宜之計”,是為表達的某種需要臨時改變語法,屬于詞語的臨時活用。它們或可以彌補詞語不足,或可以給人想象空間,或可以收到言簡意賅的表達效果,或是有新意,有獨特的韻味。文學作品中從來不乏佳例,例如:
(1)水在兩旁大聲地嘩嘩,嘩嘩,嘩嘩嘩。(孫犁《荷花淀》)
(2)萬一老太太馬列起來,老爺子只有甘拜下風。(張揚《緣分》)
(3)這個連長也太軍閥了!年紀不大,脾氣不小。(曲波《林海雪原》)
你呼吸的輕風吹動我,在一片叮當響的月光下。(舒婷《會唱歌的鳶尾花》)
“叮當響”本來只是表示聽覺形象義的詞,這里,作者竟移用來形容具有視覺形象義的“月光”,使得“月光”不僅顯現(xiàn)出其皎潔的色彩形象,而且產(chǎn)生了悅耳的聲音形象感。這種多維的意象,極為美妙動人。由視覺而聽覺,由一種感覺范圍拓展到另一種感覺范圍,一方面極有效地刺激了讀者的神經(jīng),賦之以強烈的新鮮感,另一方面也極形象逼真地傳達了作者的獨特感受和事物的顯著特點,顯得別致、精妙。同樣的例子還有:
(1)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魯迅《記念劉和珍君》)
(2)海水與夕陽在調制甜甜的黃昏。(韓嘉川《海女情話》)
(3)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余光中《聽聽那冷雨》)
段執(zhí)政有衛(wèi)兵,“孤桐先生”秉政,開槍打敗了請愿的學生們,勝矣。(魯迅 《 “公理”之所在》)
這里的“打敗”從邏輯意義上講很明顯用重了,但魯迅先生“大詞小用”,借以揭露了段祺瑞指使手下士兵鎮(zhèn)壓手無寸鐵的愛國學生的滔天罪行,特具嘲諷辛辣的效果。這種手法是把正式語域、書面語域的詞語跨用到隨便體、口語體中,把表示大的、高的、正式的事物的詞語用來表示小的、低的、非正式的事物,大詞小用,莊詞諧用,使得詞義的風格色彩產(chǎn)生了臨時性偏離、變異,從而獲得了幽默詼諧、新穎別致的表達效果。再如:
(1)鴻漸心里想,糟了!糟了!這一介紹就算經(jīng)她家庭代表審定批準做候補女婿了。(錢鐘書《圍城》)
(2)電影在山里極其稀罕,常要年把才得瞻仰一次。 ( 阿城《孩子王》)
(3)假如他進城去百貨大樓,匯合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會不會搞得即使他老婆親臨也難把他辨認出來呢?(王蒙《說客盈門》)
當三個女子從容地轉輾于文明人所發(fā)明的槍彈的攢射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啊!中國軍人的屠戮婦嬰的偉績,八中聯(lián)軍的懲創(chuàng)學生的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魯迅《記念劉和珍君》)
“文明人”“偉績”“武功”這些褒義感情色彩強烈的詞語被用來表現(xiàn)反動派的罪惡,從表面看是不合邏輯的,但正是這些詞語的運用,使得全句飽含著辛辣的諷刺,洋溢著強烈的悲憤和仇恨,它如鋒利的匕首、投槍,直刺敵人的心臟。實際上,豐富細膩的感情色彩詞匯應用于千變萬化的語境,不可能一味地沿襲其靜態(tài)的原型原貌,在某些情況下會表現(xiàn)為褒貶易色、悲喜易位的對轉現(xiàn)象,稱之為反用。反用能產(chǎn)生辛辣幽默、意味深長的表達效果。例如:
(1)我們全黨全民要把這個雄心壯志牢固地樹立起來,扭著不放,“頑固”一點,毫不動搖。(鄧小平《目前形勢和任務》)
(2)幾個女人有點失望,也有些傷心,各人在心里罵著自己的狠心賊。(孫犁《荷花淀》)
(3)李石清:不過,經(jīng)理,我要是不拆開,我怎么能知道是個喜信(明明是令潘月亭傾家蕩產(chǎn)的壞消息,李石清偏偏這樣說。筆者注),好跟您報喜呢?(曹禺《日出》)
語言中有許多詞匯是屬于具有專業(yè)用途和固定使用范圍的行業(yè)詞匯,一般而言,這些詞匯之間是封閉的,分屬于不同的語域,但是人們在談論某一話題時,有時感到僅憑本語域詞匯不足以表達出自己的思想,或者想追求一種獨特的效果,就不使用本語域的詞匯,而借用別語域的詞匯,這叫做詞匯的“跨域使用”。行業(yè)詞匯跨語域使用也是詞語超常使用的一個方面。
裘宗滬那瘦小的媽媽更是個巨大的噪音能源……裘宗滬在噪音四起的家庭里掙扎,終于能以他的專注,去中和一切噪音。無窮大的數(shù)乘上零總等于零。那么,隨便多大的噪音碰上他的專注,總是等于安靜。(陳祖芬《朝圣者與富翁》)
“噪音”屬于音樂術語,“能源”屬于物理學術語,作者借用兩者結合表示“媽媽”說話多,嗓門大;“中和”屬于化學術語,作者用來表示裘宗滬專注于工作,對媽媽的干擾充耳不聞;“無窮大”“乘”“零”和“等于”屬于數(shù)學術語,作者用來形容媽媽的干擾對于裘宗滬來說形同于無。這段話大量借用專業(yè)術語,既合乎裘宗滬的身份和從事的專業(yè)研究工作,又反襯出他的專心致志,顯得幽默俏皮。再如:
(1)他活脫脫就是他父親的“復印件”。(《北京乞討民》)
(2)國內廣大觀眾也憂心忡忡,“大換血”之后,中國女排還能實現(xiàn)“三連冠”的宏愿嗎?
(3)西方接收我們的文學信息總不免要“慢幾拍”。
詞語超常使用不僅表現(xiàn)在詞語自身使用上,有時詞語與詞語之間的搭配,也存在超?,F(xiàn)象。詞語與詞語之間的搭配,是有其內在的聯(lián)系和規(guī)律的,除了在句法結構上要符合組合原則外,重要的是要受語意內容和邏輯范疇的制約。但語言交際中有這么一種特殊現(xiàn)象,即詞語與詞語之間搭配符合語法規(guī)則,而詞語之間的詞義內容和邏輯范疇卻超出了常規(guī),我們把這種詞語超常使用現(xiàn)象稱作詞語超常搭配。例如:
在鉛灰色的水泥樓房之間,搖曳賞心悅目的青翠;在赤日炎炎的夏天,注一潭誘人的清涼。(黃河浪《故鄉(xiāng)的榕樹》)
“青翠”是形容榕樹葉顏色和質地的,在這里充當動詞“搖曳”的賓語,偏離了通常的話語組合。“搖曳”的本是“榕樹葉”,正常語句應是“搖曳賞心悅目的青翠的樹葉”,但這樣寫就一般化了,難給人留下雋永的記憶和韻味。作者用借代辭格來超常搭配,借“青翠”指代“青翠的榕樹葉”,創(chuàng)出了一種新奇的語言表達效果,通過加強“榕樹葉”的“青翠”特征,與“水泥樓房”的“鉛灰色”形成強烈的反差,激起讀者的審美聯(lián)想?!扒鍥觥币彩且环N從心理、生理出發(fā)的感受,是抽象的、無形的東西,用動詞“注”和數(shù)量詞“一潭”來變異搭配,就增添了“清涼”的形象色彩,讓“清涼”像有形的事物一樣具體可感,“清涼”的再也不單純是榕樹綠蔭了,而是像一潭涼絲絲的清泉,沁人心脾。
《故鄉(xiāng)的榕樹》中還有一些語句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
(1)有桂花的清香自榕樹枝頭輕輕灑下來。
(2)我仿佛剛剛從一場夢中醒轉,身上還留有榕樹葉隙漏下的清涼。
(3)灑落一地陰涼。
該文中還有一種詞語的超常搭配,即詞語之間構成一種異常的修飾和被修飾關系,從而營造出某種特有的藝術氛圍。如:
有的像我一樣,把生命的船劃到遙遠的異鄉(xiāng)。
用“生命”來修飾“船”,表面上有悖于邏輯,但作者之意并不在把“船”賦予生命的活力,而是表達“生命像船一樣”的意思。它形成語言的超常修飾,在簡潔凝練的比喻中,把自己飄泊在外的無奈和對故鄉(xiāng)深深的眷念之情化為可感的物象,形成形象思維所需要的具象,讓人回味。
以上種種詞語超常使用,和語言的陳舊性和常規(guī)化是相互對立的,是對常規(guī)語言(包括語言的形式和內容)和語言常規(guī)的合理突破,實質上是創(chuàng)作主體發(fā)揮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或經(jīng)過精心選擇,或出于捷辯之才,創(chuàng)造性運用語言的具體體現(xiàn)。沒有超常,就沒有創(chuàng)新。若語言總在反復使用而無創(chuàng)新,語言也必然單調刻板,不會產(chǎn)生任何一丁點新奇的審美效果。我們只有把握了文學語言的規(guī)范,又不斷創(chuàng)新,才能得心應手,揮灑自如地表達自己的靈感,才能繪聲繪色地描摹千變萬化的世界,創(chuàng)造出神奇美麗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