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傳偉

(廣東警官學院 法律系，廣東 廣州 510232)

“民主”、“法治”等概念是近代西方社會的舶來品，其實質是以“人權”理念為基礎，通過“法治”的手段維護國家全體公民的權益，以實現(xiàn)所謂的“民主”?！懊裰鳌迸c“法治”是近百年以來國人孜孜以求的政治目標，中國人追求近代意義上的“民主”，自孫中山先生始，其所創(chuàng)立的“三民主義”，是近代中國尋求建立民主國家的集中體現(xiàn)。在學習西方資產(chǎn)階級民主理念的基礎上，孫中山不忘從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精華，“三民主義”思想中的“民權主義”理論即是其在西方資產(chǎn)階級民權理念的基礎上吸納中國傳統(tǒng)“民本”思想而形成的，與五權憲法、權能分治學說共同構成了孫中山法治思想的完整體系。孫中山“民權”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很深的淵源關系，本文力圖從這一方面著手對此問題展開論述，即探討從“民本主義”到“民權主義”這些具有明顯中國特色的民主理念的演化過程。

一、“民本主義”的思想淵源及其傳承

中國古代歷史典籍中“民主”一詞曾多次出現(xiàn)，如《尚書·多方》:“天惟時求民主”、“誕作民主，罔可念聽”等，［1］這里“民主”一詞的涵義乃“民之主”，而非“民作主”，所以也就和西方近代意義上的“民主”是兩個概念。不過，如果從維護普通民眾利益這一普遍原則出發(fā)的話，則中國古代亦不乏此類思想，這就是學界常說的“民本主義”。 “民本主義”是后人對中國傳統(tǒng)“重民”、“利民”、 “以民為本”等思想的概括。“民本”思想在中國源遠流長，其最早的表現(xiàn)為古人對“天下為公”理想的憧憬與追求。

“天下為公”的字面涵義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進一步可理解為管理天下的權力及天下的財富是屬于公眾的，不是屬于個人的。 “天下為公”一詞非舶來品，甚或可以說是正宗的“國粹”，最早見于《禮記·禮運》篇: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边@是儒家的開創(chuàng)者孔子所描繪的三代以前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真正的以民為本。雖然孔子身處“禮崩樂壞”的時代背景下，只能是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但這并不妨礙其以此為參照提出儒家的相關治國理念，并對后代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以往常有論者從階級社會的發(fā)展角度論述“天下為公”只是一種原始的氏族公社狀態(tài)，而否定其內在的價值。如果我們仔細翻檢上古時代的中國典籍，就會發(fā)現(xiàn)“天下為公”理念并不是孔子的創(chuàng)造，而是一種具有深厚淵源的“民本”精神傳統(tǒng)，并一直延續(xù)下來。

《尚書·泰誓》:“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3］雖然帶有神權及君權色彩，但其中心強調的是“以民為本”?！渡袝ぶ芄佟份d:“以公滅私，民其允懷”，意即:官員以公心除去私欲，就能贏得民眾的信任。這里的“公心”可以解釋為“公正”、“公平”，但更大程度上應該理解為“天下為公”的“公”，這樣才可以與“滅私”的“私”相對應。這兩篇記載反映了西周建立初期統(tǒng)治者的“民本”思想，而按照孔子的說法，此“民本”思想也不是周文王、周武王以及周公的創(chuàng)造，而是從“大道之行”的上古帝王即炎、黃、堯、舜一直流傳下來的。由此可見，“天下為公”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 (非階級意義上的國家)較早的一種管理狀態(tài)與模式，雖然后來隨著階級社會的發(fā)展而終結，但其所確立的“民本”精神內涵仍然影響深遠。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發(fā)展史上的黃金時期，“民本主義”思想得到了進一步的傳播。儒家除了孔子對“天下為公”推崇備至外，孟子提出了“仁政”學說，具體論述如何實施“以民為本”，其“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的名言成為中國古代“民本”思想的典范。儒家后期的荀子也有代表性的言論:“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荀子·大略》)。

與儒家同時的墨家，其思想內涵的核心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完全可以說是“民本主義”。墨子著名的“兼相愛”、“交相利”的觀點，伴隨著墨家的政治實踐對當時社會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其他還有諸如“舉公義，辟私怨”、 “天下無大小國，皆天下之邑也;人無幼長、貴賤，皆天下之臣也”(《墨子·法儀》)等觀點，皆是“民本”思想的變相表述。儒家與墨家為當時兩大顯學，兩家在具體的社會管理措施方面主張雖然各異，但對“民本”思想的推崇卻不約而同，這不能不引起我們深思。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其他各家，對“民本”思想也有所涉及。如歷來被認為主張嚴刑苛法的法家對“民本”思想也有一定的主張?！渡髯印ね隆?“故立天子以為天下，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8］主張小國寡民、消極治國的道家也說:“圣人恒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老子·十二章》)。

隨著秦朝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建立，中國傳統(tǒng)的“民本”思想由于受到統(tǒng)治者的鉗制而日漸式微，但后來由于和儒家思想相伴隨而一直不絕如縷。如漢代的賈誼、唐代的魏征、宋代的程頤、明代的張居正等，均有相關論述。直到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黃宗羲更是提出以下名言:“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保?］至于其他諸如“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等名言，雖然以往均被打上階級的烙印，但其所體現(xiàn)的“民本”思想仍然熠熠生輝。

二、傳統(tǒng)中國“民本主義”理論與實際的脫節(jié)

雖然在中華大地上從有社會管理狀態(tài)起，即有被無數(shù)先賢稱道的“天下為公”的“民本”理念，但縱觀夏代以來直至清代滅亡的近四千年的皇權統(tǒng)治中，“天下為公”只是一種理想，其所包含的“民本”思想在大多數(shù)時間內均未能貫徹實施，間或有開明君主能夠做到“懷保小民，惠鮮鰥寡”(《尚書·無逸》)，但均是曇花一現(xiàn)，所以值得稱道的所謂盛世也就屈指可數(shù)。

近代以來，中國人孜孜以求的以“人權”、“法治”為核心的“民主”社會是西方國家經(jīng)濟、政治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并在其傳統(tǒng)文化影響下而形成的，原因極其復雜。如希臘和羅馬的民主傳統(tǒng)、陸路及海上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商人團體獨立人格意識的增強、中世紀貴族限制王權的斗爭、中世紀自治城市的出現(xiàn)、文藝復興、近代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發(fā)展等。所有這些條件，是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所不具備的。

中華民族地處東亞大陸，土地肥沃，華夏祖先形成了農(nóng)業(yè)立國的傳統(tǒng)。自然條件所決定的統(tǒng)治者對農(nóng)業(yè)的重視，以及傳統(tǒng)的“重農(nóng)抑商”國策，導致了商業(yè)發(fā)展極其緩慢，商業(yè)始終處于萌芽階段。西方社會的“民主”，無論是希臘的古典式民主，還是近代的資本主義民主，均與商業(yè)活動密切相關。因為商業(yè)活動會對獨立人格、信用、契約制度等形成一系列要求，并在此基礎上逐步萌發(fā)出平等、民權等思想。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經(jīng)濟上以農(nóng)立國、重農(nóng)抑商，土地是國家的命脈，皇帝通過控制土地牢牢地控制全國的臣民，所以周代分封制的核心是土地。禮崩樂壞后的封建社會，國王以下的大大小小的貴族或官員就是大大小小的地主，農(nóng)業(yè)以外的各行業(yè) (商業(yè)、手工業(yè)等)均被歧視。土地的獲得以對國王的效忠為前提，所以與此相對應，在政治上就是絕對王權的存在，不可能產(chǎn)生像中世紀的歐洲那樣貴族與國王的長期分權與對立。當然西方近代民主伴隨商業(yè)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而出現(xiàn)，還有諸如基督教等其他文化因素，［2］也都是傳統(tǒng)中國所不具備的。

所以，中國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決定了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不可能孕育出近代歐洲式的民主，而“天下為公”的“民本”理念也只能存在于一種理想狀態(tài)。統(tǒng)治者在為維持自己的統(tǒng)治盡可能長久的要求下或許會與民讓利，但絕不會與民分權，懷抱“以天下為己任”的志士仁人們往往在“為民”與“為君”的抉擇上徘徊不已。即使到了封建后期，商品經(jīng)濟有了一定的發(fā)展，統(tǒng)治者也不會在政治上作出些許讓步，所以黃宗羲曾痛斥:“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1］3這一言論的出現(xiàn)，有其深刻的思想與時代背景。

雖然中國的地理條件及其他文化因素決定古代中國不可能孕育出西方式的民主社會，［3］但作為人的個體對人權與民主的追求在本質是一致的，西方思想家“天賦人權”中的“天”與中國的“民之所欲，天必從之” (《尚書·泰誓》)中的“天”是相通的。近代以來，隨著封建皇權統(tǒng)治的崩潰，中國人在追求民主、人權的道路上掃清了障礙，傳統(tǒng)的“民本主義”思想與西式的“民主”有了融合的契機，而首先進行嘗試的是孫中山。

三、孫中山對傳統(tǒng)“民本主義”思想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

今人對“天下為公”一詞耳熟能詳，但非知識階層的普通大眾對這一詞匯的了解往往與孫中山密不可分，如中山陵、中山紀念堂、孫中山故居等，凡是與孫中山有關的建筑物，在最醒目之處往往均懸掛其生前手書題辭—— “天下為公”，由此可見，“天下為公”這一傳統(tǒng)“民本”思想乃孫中山窮其一生所追求的目標，對其“民權主義”理論影響至深且巨。

本文開篇已述，“民權主義”是孫中山法治思想的理論基礎，是“三民主義”的核心內容，關于孫中山“民權主義”思想的具體組成，學界已有定論，即“歐美民主和儒家民本的中西合璧”。［4］但在具體的比例構成上尚有爭議，有認為十之八九為歐美民主理念，也有認為儒家民本思想比例占有較大成分。對于這一爭議，似可不必深究，因為比例的多少不能改變孫中山民權思想是中西合璧的事實。實際上，孫中山“民權主義”思想中的傳統(tǒng)文化成分也不能單純理解為儒家的思想，上文已述，與儒家同時或后來的各思想家均有涉及“以民為本”的理念，所以應該理解為是對中國傳統(tǒng)“民本主義”文化精華的汲取。

在論述“民權主義”思想時，孫中山開宗明義闡明了什么是“民權”:“以人民管理政事，便叫做民權”，［5］254言簡意賅，可以說是抓住了問題的核心;又說:“兩千多年前的孔子、孟子便主張民權?！纱丝梢?，中國人對于民權的見解，二千多年以前已經(jīng)早想到了。”［5］262在以后關于“民權主義”的歷次論述中，孫中山多次提到了“天下為公”、“民為邦本”等傳統(tǒng)“民本”思想。用孫中山自己的話說，即:“余之謀中國革命，其所持主義，有因襲我國固有思想者，有規(guī)撫歐洲學說事跡者，有吾所獨見而創(chuàng)獲者?！保?］60

傳統(tǒng)的“天下為公”的“民本”思想只有形式而沒有實質內容，最多只是帝王將相的所謂“仁政”而已，與近代的政治實際相距甚遠，所以在這方面必須效法歐美。林肯在論述美國的民主政體時用了“民有”、 “民治”、 “民享”三個詞語，孫中山把其與“三民主義”的“民族”、“民權”、“民生”相對應，“民權”即“民治”。關于人民如何管理政事，在考察了歐美一百多年民主政治的發(fā)展歷史后，孫中山得出結論:既要效法歐美，又不能完全仿效歐美?！拔覀兲岢駲啵悴豢赏耆滦W美”， “因為歐美有歐美的社會，我們有我們的社會，彼此的人情風土各不相同?！保?］319

既然不能完全仿效歐美，那就要有獨創(chuàng)，因此孫中山提出了著名的“權能分治”學說，即把國家的政治權力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民權”，簡稱 “權”;一部分是 “治權”，簡稱“能”?！懊駲唷庇謩澐譃樗拇竺駲?選舉權、罷免權、創(chuàng)制權和復決權;“治權”又分為立法權、行政權、司法權、監(jiān)察權和考試權。這一對“民權”進行細化及與“治權”緊密結合的理論，形成了孫中山關于“民權主義”思想的獨特體系。

孫中山提出“權能分治”的目的，是為了造就一個為人民謀福利的萬能的政府，在人民掌握“政權”的前提下，把“治權”交給政府去行使，雖然表面上不是人民直接管理政事，實則確是做到了“人民管理政事”，這也為傳統(tǒng)的“民本主義”思想得以真正貫徹實施提供了理論上的保障。

由于受特殊的歷史、地理條件及政治、經(jīng)濟因素的影響，中國傳統(tǒng)的“民本主義”思想一直處于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而未能實施。孫中山在借鑒西方民主政治思想的基礎上，通過自己的改造與創(chuàng)新，與“民權主義”相結合，賦予其新的時代內容。通過對汲取了傳統(tǒng)文化精華的孫中山的“民權主義”思想進行深入探討，對構建以人為本的和諧社會以及將西方法律學說與當代中國實際相結合的社會主義法治社會建設均大有裨益。

［1］黃宗羲全集 (第一冊)．杭州:杭州古籍出版社，1985.

［2］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

［3］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 ［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4］王鈞林．孫中山的民權主義與儒家的民本主義 ［J］．文史哲，2001，(1)．

［5］孫中山全集 (第九卷) ［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孫中山全集 (第七卷) ［M］．北京:中華書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