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認為,寂寞是由于想做事而無事可做;想說話而無人與說;想改變自身所處的某一種境況而又改變不了。
某次和大學(xué)生們對話時,被問:“閱讀的習(xí)慣對人究竟有什么好處?”
我回答了幾條,最后一條是——可以使人具有特別長期抵抗寂寞的能力。
他們笑。我看出他們皆不以為然,他們的表情透露了他們的想法——我們需要具備這種能力干什么呢?
是啊,他們都那么年輕,大學(xué)又是成千上萬的青年學(xué)子云集的地方,一間寢室住六名同學(xué),寂寞沾不上他們的邊兒啊!
但我卻同時看出,其實他們中某些人內(nèi)心深處別提有多寂寞。
大學(xué)給我的印象正是一個寂寞的地方。大學(xué)的寂寞潛藏在許多學(xué)子追逐時尚和娛樂的熱鬧之下。他們渴望老師以外的人和他們說話,不管那個人是干什么的,哪怕是一名犯人在當眾懺悔。似乎,越是和他們的專業(yè)無關(guān)的話題,他們參與的熱忱越高。因為正是在那樣的時候,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寂寞獲得了釋放一下的機會。
故我以為,寂寞還有更深層的定義,那就是——從早到晚所做之事,并非自己最有興趣的事;從早到晚總在說些什么,但沒幾句是自己最想說的話;即使改變了這一種境況,另一種新的境況也還是如此,自己又比任何人更清楚這一點。
這是人在人群中的一種寂寞。
這是人置身于種種熱鬧中的一種寂寞。
這是另類的寂寞,現(xiàn)代的寂寞。
我的父親雖然只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建筑工人,但在“文革”中,也遭到了流放式的對待。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時間,他獨自一人被發(fā)配到四川的深山里為工人食堂種菜。
他靠什么排遣寂寞呢?
近五十歲的男人了,他學(xué)起了織毛衣。沒有第二個人,沒有電,連貓狗也沒有,更沒有任何讀物。即使有,對于他也是白有,因為他是文盲。他自己劈竹子磨制了幾根織針。七八年里,他將帶上山的新的、舊的勞保手套一雙雙拆繞成線團,為幾個兒女織襪子、織線背心。
勞動者為了不使自己的心靈變成容易生銹的鐵或銅,也只能被逼出這么一種能力。
而知識者,我以為,正因為所感受到的寂寞往往是更深層的,所以需要有更強的抵抗寂寞的能力。
這一種能力,除了靠閱讀來培養(yǎng),目前我還貢獻不出別的辦法。
胡風先生在所有當年的“右派”中被囚禁的時間最長——三十余年。他的心經(jīng)受過雙重寂寞的傷害。胡風先生逝世后,我曾見過他的夫人一面,惴惴地問:“先生靠什么抵抗住了那么漫長的與世隔絕的寂寞?”
她說:“還能靠什么呢?靠回憶,靠思想。否則他的精神早崩潰了,他畢竟不是什么特殊材料的人啊!”
知識給予知識分子之最寶貴的能力是思想的能力。因為靠了思想的能力,無論被置于何種孤單的境地,人都不會喪失最后一個交談伙伴,而那正是他自己。自己與自己交談,哪怕僅僅做著一件在別人看來什么也沒做的事,也足以抵抗很漫長很漫長的寂寞。如果居然還僥幸有紙筆,寂寞也許還會開出意外的花朵?!督g刑架下的報告》、《可愛的中國》、《堂·吉訶德》的某些章節(jié)、歐·亨利的某些經(jīng)典短篇,便是在牢房里開出的思想花朵。
思想使回憶成為知識分子的駝峰。
而最強大的寂寞,還不是想做什么事而無事可做,想說話而無人可說;是想回憶而沒有什么值得回憶的,是想思想而早已喪失了思想的習(xí)慣。這時的人就趕走了最后一個陪伴他的,他一生最忠誠的朋友——自己。
誰都不要錯誤地認為孤獨和寂寞這兩件事永遠不會找到自己頭上?,F(xiàn)實社會的真相告訴我們,這兩件事遲早會襲擊我們。
人啊,為了使自己具有抵抗寂寞的能力,讀書吧!
人啊,一旦具備了這種能力,某些正常情況下,孤獨和寂寞還會由自己調(diào)節(jié),成為享受著的時光呢!
信不信,隨你……
【選自梁曉聲著《梁曉聲自白·羞于說真話》文化
藝術(shù)出版社版】
●江蘇省徐州水云間薦
題圖 / 與自己下棋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