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紅英
(邯鄲學(xué)院 中文系,河北 邯鄲 056005)
一代偉大的文學(xué)家、政治家、思想家柳宗元,一生只度過了47個春秋,可謂英年早逝。史載是病死的,實際上精神的苦痛才是他早逝的主要原因。與他同時代且遭遇相近的韓愈享年57歲,白居易75歲,劉禹錫71歲;與他有類似生涯的宋代蘇軾壽66歲,陸游85歲,這些比較從側(cè)面說明精神面貌、思想境界與生命是有密切關(guān)系的。
下面從柳宗元的心聲看其悲劇的主觀原因。
韓愈在《柳子厚墓誌銘》中說:“子厚前時少年,勇于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yè)可立就,故坐廢退……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不自斥?!盵1]360
過去有人認(rèn)為韓愈思想保守,反對柳子厚冒進(jìn)。其實不然。韓愈作為朋友,他側(cè)面指出了柳宗元政治上的幼稚,對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的復(fù)雜性認(rèn)識不足。柳在被貶后,也深深地反省了這一點:
元和五年《寄許京兆孟容書》:“宗元早歲與負(fù)罪者(二王——筆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很忤貴近(宦官——筆者),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群言沸騰,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賤,暴起領(lǐng)事,人所不信。射利求進(jìn)者,填門排戶,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相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詆訶萬端,旁午構(gòu)扇,盡為敵仇,協(xié)力同攻,外連強暴失職者以致其事……少年氣盛,不識幾微,不知當(dāng)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2]780
元和五年冬《與楊兆京憑書》:“中心之悃愊郁結(jié),具載所獻(xiàn)《許京兆丈人書》(即上文)?!盵2]790
又如元和十年《謝除柳州刺史表》:“臣以不慎交友,旋及禍讻。”[2]1000
從中可以看出他與“二王”友好,對“二王”寄予很大希望,得罪了“貴近”(宦官)和“求進(jìn)者”。他們聯(lián)合倒臺的人協(xié)力攻擊自己,這個分析是符合事實的。
《與裴塤書》:“仆之罪在少年好事,進(jìn)而不能止,儔輩恨怒,以先得官,又不幸早嘗與游者,居權(quán)衡之地,十薦賢幸乃一售,不得者譸張排拫,仆可出而辯之哉?性又倨野,不能摧折,以故名益惡,勢益險,有喙有耳者相郵傳作丑語耳,不知其卒云何?!盵2]794-795
此書則重點反思了自己的“冒進(jìn)”、“進(jìn)而不能止”、“倨野”、“寧折不彎”,是得罪之由,下文說得更明白:
《答問》:“仆少嘗學(xué)問,根師說,心信古書,以為凡事皆易,不折之以當(dāng)世之務(wù),徒知開口而言,閉口而息,挺而行,躓而伏,不窮喜怒,不究曲直,沖羅陷阱,不知顛踣,愚惷狂悖,若是甚矣?!盵2]433
這段話對自己的“幼稚”,只按“古書”去對待“當(dāng)世急務(wù)”,直言無隱,直行無避,作了形象的描述。
《與蕭翰林俛書》:“仆不幸,向者進(jìn)當(dāng)臲兀不安之勢……然仆當(dāng)時年三十三(永貞元年——筆者)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禮部員外郎,超取顯美……仆先得顯處,才不能逾同列,聲不能壓當(dāng)世,世之怒宜也。與罪人(二王)交十年,官又以是進(jìn),辱在附會……仆自思念,過大恩甚,乃以致此,悲夫?!盵2]797
這段話對自己被貶之因的認(rèn)識進(jìn)了一步,認(rèn)識到他中進(jìn)士,中博學(xué)宏詞科及仕之時是“臲兀不安之勢”,又驟得顯官——因“附會”(投合)“二王”而得,這是“恩甚”,也是“過大”。也就是說,自己的寵與辱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與韓愈的分析何其相似!
《與楊誨之第二書》:“吾年七十,求進(jìn)士,四年乃得舉(貞元九年中進(jìn)士,時21歲——筆者),二十四求博學(xué)宏詞科,二年乃得仕(貞元十四年得集賢正字——筆者),其間與常人為群輩數(shù)十百人,當(dāng)時志氣類足下,時遭訕罵詬辱、不為之面,則為之背,積八九年,日思推其行,鋤其氣,雖甚自挫折,然已得號為狂疏矣。及為藍(lán)田尉(貞元十六年——筆者)留府廷,旦暮走謁于大官堂下,與卒伍無別……又二年為此,度不能去,益學(xué)《老子》……然已得號為輕薄人矣。及為御史郎官(貞元十九年——筆者),自以登朝廷,利害益大,愈恐懼,思欲不失色于人,雖戒勵加切,然卒不免為連累廢逐?!盵2]856
這段話是他宦海浮沉的全面總結(jié),寫他被稱為“狂疏”、“輕薄”、“時遭訕罵詬辱”,也寫他初入仕途“走謁大官堂下,與卒伍無別”??陀^上說明眾僚妬其才高,也說明不善于“容眾”。對于“廢逐”的原因,他認(rèn)為是“為連累”,沒有認(rèn)識到自己“附會”二王得罪了握有兵權(quán)的宦官。這說明他并沒有真正找到“廢逐”之因,這種認(rèn)識在《祭呂衡州溫文》中表達(dá)得更豁然:
聰明正直,行為君子,天則必速其死;
道德仁義,志存生人,天則必夭其身。[2]1053
這兩句中前十六個字,也可以看成他對自己的畫像,只相信主觀上正確,不從客觀上冷靜分析,這正是他悲劇的主觀原因。
我們知道,與柳宗元同時的韓愈、白居易被貶后均得到量移。柳宗元被貶后,也希望朝廷量移內(nèi)地。但他的希冀量移的思想有他的特色:
元和四年《與李翰林書》:“茍為堯人,不必立事程功,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即便耕田藝麻,娶老農(nóng)女為妻,生男育孫,以供力役,時時作文,以詠太平”。[2]802
同年《與蕭翰林書》:“一釋廢痼,移數(shù)縣之地,則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亡魂,買土一廛為耕甿,朝夕歌謠,使成文章?!盵2]799
因為量移,就意味著罪“稍解”、“差輕”,他即使作一個老農(nóng),生兒育孫,耕讀傳家,也心滿意足。使他念念不忘的是給柳氏留后,因為他的妻子早在貞元十五年就死了,至今仍孑然一人?!安恍⒂腥?,無后為大”的思想深深扎根于他的腦子里。
元和五年《與許京兆孟容書》:“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xiāng),卑濕昏霧,恐一日填委溝壑,曠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腸沸熱,煢煢孤立,未有子息?;挠缰猩偈咳伺?,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以上嗣續(xù)之重,不絕如縷。每當(dāng)春秋時享,孑然捧奠,顧眄無后繼者,慄慄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官共憫惜也……假令萬一除刑部囚籍,復(fù)為士列,亦不堪當(dāng)世用矣……但以存通家宗祀為念……雖不敢望歸掃塋域,退托先人之廬,以盡余齒。姑遂稍北,益輕瘴癘,就婚娶,求胤嗣,有可付托,即冥然長辭,如得甘寢,無復(fù)恨矣!”[2]780-784
元和五年《與楊京兆憑書》:“身世孑然,無可以為家,雖甚崇寵之,孰以為榮?獨恨不幸獲托姻好而早凋落(指妻楊氏死——筆者),寡居十余年嘗有一男子,然無一日之命,至今無以托嗣續(xù),恨痛常在心目。孟子稱‘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今之汲汲于是者,唯懼此而已矣,天若不棄先君之德,使有世嗣,或者猶望延壽命,以及大宥,得歸鄉(xiāng)園,立家室,則子道畢矣。過是而猶竟于寵利者,天厭之!天厭之!”[2]791
可以看出,他想續(xù)弦,又不想與普通人結(jié)婚,非要與中原世族女子為婚,這就注定了婚姻的悲劇。他耿耿于懷的留后與他的門第思想有直接聯(lián)系,他在《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中,從他的六世祖一直寫到他的父親,說明其門閥顯赫。在與《楊京兆憑書》中也有概括表述:“伏以先君廩孝德,秉直道,高于天下。仕再登朝,至六品官。宗元無似,亦嘗再登朝至六品矣,何以堪此?且柳氏號為大族,五六從以來無為朝士者,豈愚蒙獨出數(shù)百人右哉!以是自忖,官已過矣,寵已厚矣!”[2]790唐朝雖然實行了科舉制,但門閥觀念仍然很濃厚,他宣揚家世的目的是想引起別人的重視。
由于他得罪的是有實權(quán)的宦官和依靠宦官的憲宗,加之他所依靠的是威信不高的“二王”,所以被貶后,朝中“未嘗有故舊大臣肯以書見及者”[2]779即使多次上書希冀援引,也毫無效果,繼之以傳后行孝為由,又杳無音信。于是便用“明主不棄人”來乞求:“圣上日興太平之理,……長使仆輩為匪人耶?……幸致數(shù)百里之北,使天下之人,不為仆為明時異物,死不恨矣?!盵2]795(《與裴塤書》)“太平之路果辟(指憲宗籍田事——筆者)則吾之昧昧之罪,亦將有時而明也。”[2]848(《與楊誨之書》)當(dāng)一切辦法使盡之后,便像喪家狗一樣地乞憐起來:“宗元曩者齒少心銳,經(jīng)行高步,不知道之艱以陷于大阨,窮躓殞墜,廢為孤囚。日號而望者十四年矣,其不顧而去,與顧而深矉者,俱不乏焉……今閣下以仁義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實拊心自慶,以為獲其所望,故敢致其辭以聲其哀……伏惟念墜者之致窮,錫烏獲之余力,舒千尋之綆,垂千仞之艱,致其不可遇之遇,以卒成其幸。庶號而望者得畢其誠,無使呼憤自斃,沒有余恨,則士之死于門下者,宜無先焉”。[2]892(《上門下李夷簡相公陳情書》)
總之,他一直希望量移,“重入修門自有期”[2]1148無論是皇帝籍田,上尊號,平淮蔡,他都祝賀,目的是想讓皇帝赦其罪,元和十年,召赴京,在《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詩中,通過“驛路開花處處新”表達(dá)了他的興奮之情。但不僅未量移,反而投之古來流放罪人之地,他在《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寫了他的絕望之情“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2]1159到柳州以后心情更加痛苦,其詩《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2]1165就是集中的反映,他在《起廢答》反客為主,暗示“當(dāng)?shù)勒摺苯允擒L足病顙之人,而“吾病乎德”,所以永遠(yuǎn)也不會被起用,表達(dá)了對量移無望的無奈與悲憤。[2]436在《天說》中也抒發(fā)了“呼天無用”之情,因為“殘民者昌,佑民者殃”。[2]441
宗元貶永州,連住房也沒有,在法華寺僧重巽的幫助下,居于龍興寺。對此,《永州龍興寺西軒記》記之甚詳:“永貞年,余名在黨人,不容于尚書省,出為邵州,道貶永州司馬,至則無以為居,居龍興寺西序之下?!盵2]751此室北向,不采光,于是重開西門,方能居之。
又在別文中說:“余謫為永州司馬,官外乎常員(員外置同正員)而心得無事。”[2]750
不平則鳴,既以賦鳴,又以文鳴,“余既委廢于世,恒得與是山水為伍,故為文志之?!盵2]641
他以愚者自居:“揭其智以近利而不獲,既困矣,而始于我愚。宗元之困,豈愚罪耶?”([2]357《愚溪對》)“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保╗2]642《愚溪詩序》)即冉溪(染溪),更其名曰愚溪。溪上之景,全以愚名之:愚丘、愚泉、愚溝、愚池、愚堂、愚亭、愚島。他以愚命名冉溪,是因為冉溪之小,不能灌溉,峻急多坻,大舟難入,蛟龍不居,不能興云雨,“無以利世,而適類于余?!钡亲髡叩恼嬉庠谖奈颤c明了:“溪雖莫利于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余雖不合于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溯滌萬物,牢籠百態(tài),而無所避之?!盵2]642
他以“棄地”自況。柳宗元認(rèn)為永州乃大禹治水未達(dá)之地,又是殷周未治之地,是屈原被放,賈誼被貶地,是罪囚生活之地,是鹿麚出沒之地。好像唐王把他投放、廢棄一樣。“佘既委廢于世,恒得與是山水為伍?!盵2]641所以在《小丘記》《永州龍興寺東丘記》《柳州東亭記》《袁家渴也》《石渠記》等篇中多次提出“棄地”、無人到達(dá)之地。
他用“盆景式”的景點來借題發(fā)揮。明代奚又溥在《徐霞客游記》的序言中說:“子厚永州記游之作,不過借一丘一壑,以自寫其胸中塊壘奇崛之思,非游記之大觀也?!盵3]1259因為宗元不在于寫山水本身,而在于抒情和寄托,其描寫對象都是作者命名的“盆景”式景物:西山、鈷姆潭、小丘、袁家渴、石渠、石澗、小石城山……
他以寫景來象征人格。詠物寫人,《詩經(jīng)》發(fā)其源,屈原《橘頌》已成為獨立的創(chuàng)作,漢及以后創(chuàng)作的賦更有大量的作品,宗元在記游中多次運用這個手法,把寫景狀物作為寫人抒情的一種手段,曲折地抒發(fā)了他的憤世嫉俗之感。如《始得西山宴游記》:“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2]762(按:西山并非最高。)作者有時說“龍興寺于是州為高”[2]751,又說“法華寺居永州地最高”[2]749,可見是以西山自況,不與小人同流合污。
他思“立言”有聞。自《左傳》提出“三不朽”之說以來,一直是鼓勵士人上進(jìn)的標(biāo)則。司馬遷隱忍茍活的新信念也源于此。古人所謂“立德”是“行為世范”,“立功”指文治武功、“立言”是指哲學(xué)倫理或歷史著作,不包括后世所說的“文學(xué)作品”在內(nèi)。柳宗元也同樣認(rèn)識:“仆之為父久矣,然心少之,不務(wù)也。以為特博弈之雄耳。故在長安時,不以是取名譽、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保╗2]824《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從今天所見的柳宗元的文章,前期多是經(jīng)世格物之作,即使寫詩,也模仿《詩經(jīng)》四言;寫雅頌體,詞語佶屈聱牙。由于社會處境的變化,他的認(rèn)識也雖之改變?!白詾樽锶耍瑨慰謶謩t閑無事,故聊復(fù)為之。然而輔時及物之道,不可陳于今,則宜重于后。言之不文則泥,然則文者固不可少耶!”(同上)可以看出,他把“為文”作為消除恐懼、排除苦痛的手段,也是為了“垂于后”,說明他被貶之后,不甘心默默無聞,仍想學(xué)古人像司馬遷那樣寫文章“藏之名山”,以期后來者聞之。在《與呂道洲溫論<非國語>書》中說:“常欲立言垂文,則想而不敢。今動作悖謬,以為僇于世,身編夷人,名列囚籍。以道之窮也,而施乎事者無日,故乃挽引,強為小書,以志乎中之所得焉?!盵2]822可以看出,他不甘心沉淪,“立言”耿耿于心,在《上揚州李吉甫相公獻(xiàn)所著文啟》[2]919中明言“寧為有聞而死,不為無聞而生”,他為了使文垂后,除了獻(xiàn)詩之外,曾不止一次地向朝中有力者“獻(xiàn)文”,實則是以此為“干謁”的手段。當(dāng)然,其獻(xiàn)文還是企求從“曲線”達(dá)到量移的目的。
他以詩言志。通過詩歌比較明快地抒發(fā)了內(nèi)心之苦、憤世之痛:“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豈知千仞墜,只為一毫差。”[2]1116“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永貞元年至元和十一年)”[2]1173
寓言,由來已久。先秦諸子和歷史散文中的寓言大都是作為喻證類比而存在的。宗元寫寓言則是獨立成篇,寓意深刻,影射明顯。有些雖不純是寓言,也運用的寓言方式。如:
《三戒》:“吾恒惡世之人,不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勢以干其非類,出技以怒強,竊時以肆暴,然卒迨于禍?!盵2]533
《蝜蝂傳》諷“多藏必厚亡”之貪者。[2]483
《罵尸蟲文》矛頭指“聰明正直”的帝。[2]491
《斬曲幾文》矛頭指向皇帝棄直用曲,不才者進(jìn)。[2]494
《宥蝮蛇文》諷刺造物者不仁,質(zhì)問:道烏乎在?[2]496
《憎王孫文》以猿喻君子,以王孫喻小人,刺王朝不去小人。[2]498
其《捕蛇者說》、《種樹郭橐駝傳》、《梓人傳》可以歸為一類,都是談治國用人安民問題的。
另外,其《封建論》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读嬲摗肥桥小叭稳宋ㄓH”的。
柳宗元身受得病之苦的煎熬。因氣候不適,特別是心情郁結(jié),南遷后,宗元身體漸漸染上了腳病等癥。這是他早逝的體質(zhì)原因。其中心病是主要的:
《寄許京兆孟容書》:“伏念得罪來五年,未嘗有故舊大臣以書見及者。何則?罪謗交積,群疑當(dāng)?shù)溃\可怪而畏也。以是兀兀忘行,尤負(fù)重憂,殘骸余魂,百病所集,痞結(jié)(腹中結(jié)病也——筆者)伏積,不食自飽?;驎r寒熱,水火互至,內(nèi)消肌骨,非獨瘴癘為也”。[2]779
《與蕭翰林俛書》:“居蠻夷中久,慣習(xí)炎毒,昏眊重膇(足腫——筆者)意以為常。忽遇北風(fēng)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瘆懔,毛發(fā)蕭條……意緒殆非中國人?!盵2]798
《與李翰林書》:“仆自去年,痞疾稍已,往時間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擯榔余甘,破決壅隔大過,陰邪雖敗,已傷正氣,行則膝顫,坐則髀痹?!盵2]801
宗元的腳疾,見其《種仙靈毗》[2]1225詩。
同時他還忍受著親友死亡之苦:在德宗貞元年間他的親人相繼離他而去:貞元9年:父死;貞元12年:甥崔六、一姊死;貞元15年:甥崔七死、妻死,生一男夭;貞元16年:另一姊死;貞元17年:姑死;貞元19年:岳父死;貞元20年:元和元年,母死、侄女死、友凌準(zhǔn)死、王叔文死、王伓病死;元和五年:妾女死;元和12年:外甥女死、弟宗直死??梢?,宗元早年喪父,青年喪妻、喪子,中年喪母,連連不幸,對于以上人物,他也多有祭文。
宗元為人與為文,在唐朝就受到劉禹錫等人重視,到了宋朝,研究者蔚然成風(fēng),古文學(xué)家自不待說,其中以“三蘇”為代表大蘇蘇軾不僅多次議論宗元,還在詩中多次提及柳詩,這絕非偶然。因為蘇軾的生涯與宗元近似,“天涯流落俱可念”。[4]112蘇軾在《答程全文推官六首》中說:“仆焚筆硯已五年……隨行有《陶淵明集》,陶寫伊郁,正賴此耳。”“流轉(zhuǎn)海外(指海南島——筆者)……書籍舉無有,唯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shù)冊,常置左右,目為‘二友’?!盵4]16可見對其影響之深,下面以詩為例說明之:
表1 柳宗元對蘇軾的影響之比較
以上可以看出,蘇軾是柳宗元的“知音”。
在以往的歷史當(dāng)中,同樣被貶的人,其結(jié)果不同,例如,蘇軾兩次量移,而柳宗元始終不得量移,可以說,這與本人表現(xiàn)、思想有直接關(guān)系。與柳宗元相比,蘇軾的人生態(tài)度更為曠達(dá)。
他不僅“隨行有《陶淵明集》,陶寫伊郁”[4]16,而且把陶淵明與柳宗元作為“二友”(同上),還寫了一百二十首和陶詩,這是空前絕后之舉。他對其弟蘇轍說過:
吾與詩人無能甚好,獨好淵明之詩……然吾與淵明,其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欲以晚節(jié)師范其萬一也……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託于淵明,其誰肯信之?[4]88
他愛其詩、慕其人、師范其人品,他對淵明后人陶驥說:“淵明吾所師,夫子乃其后,持冠不待年,亦豈為五斗。吾歌《歸來引》千載信尚友……人呼‘小靖節(jié)’,自號葛天民。”([4]16寫于黃州),他對友人勉勵:“努力莫怨天,我爾葛天民?!?/p>
隨遇而安,正由于他安貧樂道,所以到黃州以后,沒有住處,就蓋草房(雪堂),沒有飯吃就開荒種地。請看:
我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于乏食,為于郡中請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嘆。[4]120
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fēng)吹面如墨,……腐儒粗糲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4]7
今于城中得荒地數(shù)十畝躬耕其中作草屋數(shù)間,謂之東坡雪堂,種蔬接果,聊以忘老……親眷滿目便是人間第一等好事。[4]81
初到黃,廩食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4]2
到惠州以后,條件更苦,但他能樂觀處之。
吾于紹圣元年十月二日至惠州寓居合江樓,是月十八日遷于嘉祐寺,時方卜筑白鶴峰上,新居成,庶幾其少安爾?(詩序)[4]71
三年瘴海上,越嶺真吾家。[4]73
是處青山可埋骨。[4]60
蘇軾因詩文而獲罪?!拜Y始就逮赴獄……至宿州,御使符下,就家取文書,州郡望風(fēng)譴發(fā)吏卒,圍船搜取,老幼幾怖死”[4]110。為免禍,妻子常把紙筆藏起,發(fā)現(xiàn)其詩即燒之。所以被貶之后,只是模山范水,即使寫詩也很少涉及朝政,從不提立言不朽,從不向朝中顯貴乞求量移。他說:
形容雖以喪家狗,未有弭節(jié)爭投骨。[4]6
海南連歲不熟,飲食百物艱難,與過子相對,如兩苦行僧耳,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4]20
某垂老投荒,無復(fù)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當(dāng)作棺,次當(dāng)作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絜家,死不扶柩,此以東坡之家風(fēng)也。[4]8
天豈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古真吾鄉(xiāng)。[4]76
蘇軾不僅信佛,而且有不少佛門知己,像佛印、巽上人等幾十位,佛印還千里迢迢到貶所看望他,與他同住了一段時間。
蘇軾在生活艱難、思想苦悶的情況下,之所以能隨遇而安,與他的對佛道信奉分不開,也與他研究養(yǎng)生之學(xué)分不開。
而柳宗元是從佛能化人角度肯定佛教的,并不像蘇軾那樣信奉佛教思想。
綜觀柳宗元一生,可謂:“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涕橫斜。”([4]51《天竺寺》)而追究其悲劇的主觀原因,是與他對那場導(dǎo)致自己終身沉淪的政治悲劇始終難以忘懷,難以超拔出來密切相關(guān)的。
[1]韓愈集[M].嚴(yán)昌,校點.長沙:岳麓書社,2000.
[2]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奚又溥.徐霞客游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蘇東坡集[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