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夏
夏日敘事詩
□江 夏
這個夏日里發(fā)生的故事,讓我懂得,以怨抱怨,從來都是蒼白和無力的。
如同一個寓言。
在這個日光傾城的季節(jié)里,那些成長中的傷痛與哀愁,那些青春期的抑郁與難過,終于都隨手中的綠豆冰漸漸消融,揮散,彌漫成歲月里最細微的欣慰。
它們潛藏在我的四周,攀附在每一個空氣分子里,仿佛只要張開鼻翼用力呼吸,就能嗅到日光的氣息。
就能嗅到,這花開一般的味道。
如果沒有那場車禍,那么,這個十六歲的夏天應(yīng)該會同往年一樣,被踢球、游泳以及漫無目的的游逛所填充吧。
我至今還記得那天的情景。烈日炙烤著大地,因為單車的鏈條卡住了,我蹲在路邊查看,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巨大的車輪與地面的摩擦聲,回過頭,一輛貨車正朝我這個方向沖過來,我躲閃著往后一跳,接著腿部一陣劇痛便暈了過去……
醒來后,我只看到父母紅著的雙眼,還有大腿以下空蕩蕩的褲管。
當那個漫長的夏天邁動著悶熱的步子走到我的世界里來時,我已經(jīng)無奈地坐在了輪椅上,接受命運對自己無情的嘲弄。沒有了雙腿,哪兒我都不能去,只能焦躁不安地撥動輪椅在房子里來來回回地轉(zhuǎn)圈。這樣活著真是沒意思透了,還不如死掉好。我在心里狠狠地詛咒那個司機,要不是他酒后駕車,我怎會落到這步田地。父母嘆著氣,一直陪在我身邊,對于肇事司機,只字不提,我想他們是怕刺激到我。
寂寞,它們乘著傷痛賜予的翅膀,在我心里來回飛轉(zhuǎn)。
父母繼續(xù)去上班了,我一個人在陽臺上呆呆地看著樓下過往的行人。旁邊是社區(qū)里的健身場所,經(jīng)常有一些老頭老太太成群結(jié)隊地扭秧歌,看的時間久了,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老態(tài)龍鐘起來。幸好這時,小綠出現(xiàn)了。
小綠是個活潑的女生,扎著一個快活的馬尾辮,每次騎車經(jīng)過我這棟樓時,她總會特意放慢速度,朝我這個方向看上一眼。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我在注意她而“禮尚往來”,便有些不好意思,總是在她轉(zhuǎn)過頭時選擇看向其他地方。
終于有一天,她叫住了我。
“喂,干嗎躲呀?”
我的臉在發(fā)燙,可是她還是不依不饒,旁若無人地繼續(xù)喊道:“我叫小綠,記住我的名字啊?!?/p>
說著,她露出一口白牙,再一個瀟灑地轉(zhuǎn)身,馬尾辮在空中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后就絕塵而去。
我傻愣在那兒,感覺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實在是匪夷所思。不過,小綠這個名字倒是蠻好聽的。
和往常一樣,我依舊在陽臺上發(fā)呆。
天氣不是很好,天空像是一張哀怨的臉,只等待誰一觸動它的傷心事就號啕大哭。樓下也沒有了往日的熱鬧。
這時,傳來一陣敲門聲,我慢慢過去,打開門,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
“你好,我是小綠,來看看你。”看不出絲毫不自然,換了條黑白斑點裙的她顯得落落大方,同昨天男孩子氣的打扮判若兩人,我有些發(fā)愣,她撇撇嘴說:“怎么,也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我這才緩過神來:“請,請進?!?/p>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墻上貼著的漩渦鳴人海報所吸引:“嘿,你也喜歡鳴人啊,我挺喜歡他的,以前一放《火影忍者》我就和我媽搶電視看……”打開了話匣子的小綠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半天才發(fā)覺我在看著她,這才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突然感覺她很像我遠方的一個表妹,一樣活潑的性格,每天都是笑臉對人,仿佛永遠也不會悲傷難過似的。
真好,如果我也有像她這樣健全的身體,我想自己也一定會好好地開心生活吧。
我好恨那個司機。
又是一個艷陽天,小綠再次敲響了我家的門。
她熱情地將一份報紙和一張征訂單送到了我面前:“我猜你每天呆在家里一定很無聊,不如訂份報紙看好了,這樣不出門也能盡知天下事了?!?/p>
她俏皮地笑著,頭上的太陽帽有些斜。
原來是這樣,不過是想讓我訂報紙哦,我自顧自地也笑了,然后在征訂單上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沒有立刻離去,陪著我聊了一會兒才走。我知道了她因為家庭比較困難,所以在暑假兼職送報紙、發(fā)傳單。難怪她總是將單車騎得那般快。我看了看報紙,又望了望外面,盛夏的陽光那般毒熱,想必曬在身上會很難受吧。
可她每次都笑得那般燦爛,尋不到一點兒家庭困難所帶來的自卑與乖戾。
還真是個頑強的女孩子。
我突然有些期待翌日的來臨。
小綠給我送報紙已經(jīng)有七天了,每天她總會準時在上午十點按響我的門鈴。有她在的時候,家里開始充滿了可貴的笑聲。只是,她一直沒有問我腿傷的事情。
我想,她應(yīng)該是同情我,不想觸到我的傷口吧。這讓我有些不開心,卻又有點安慰。她真是個善良的女孩。善良的女孩才最可愛。
直到一天,我自己抑制不住地主動向小綠說起了腿傷的事。我向她憤憤不平地宣泄著心中的怒火,同時不停地詛咒著那個司機。小綠突然站了起來。她臉色慘白,腳步都有些亂了。
我停下傾訴,問她怎么了。
她不說話,嘴角露出一個牽強的笑,步履踉蹌著走了出去。關(guān)門之前,她回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說了一句話。
我頓時覺得渾身無力起來,癱坐在輪椅上。
她說:“仇恨真的有用嗎?是不是仇恨就可以讓你腿變好?”
仇恨到底有什么用,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不知道該去為自己找個什么理由來忘記仇恨。時鐘在墻上滴答滴答地走著,鳴人還是像以前那樣露出兩顆虎牙,我卻第一次覺得這屋子狹小得出奇,令人窒息。
一年之中最炎熱的時刻到來了, 天空中不是烈日炎炎就是雷雨肆虐。自從上次小綠離開后,她就再也沒有來過。我又回歸到最初的寂寞,可心里面總是期待著一個人的到來。
這天,正當我無所事事地在陽臺上看下面老人排練舞蹈時,門鈴又響了。我迫不及待地趕過去開門,果然,外面站著的是小綠。
“嘿”!她歪著頭,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手里拿著一疊報紙。我尷尬地笑了笑,趕緊請她進屋。
原來這些天她生病了,所以沒來。當她告訴我緣由時,我感覺自己心里的那塊石頭終于放下了。她把報紙放下,突然問道:“想出去散步嗎?”
什么?我聽清了她的話,看看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腿,無奈地笑了。小綠卻無所謂:“這怕什么,我?guī)湍悖 闭f著,她就來推我的輪椅。
經(jīng)過二十分鐘的折騰,我終于到了樓下。
外面的光線比房間里的強烈多了,明晃晃地讓人只能微微瞇著眼。
小綠推著我在社區(qū)里四處閑逛,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買菜回來的老人,他們笑著和小綠打招呼,也一并向我點頭。一切都讓人感覺很舒心,我第一次覺得心里面是如此亮堂。
小綠回去了。她帶來的報紙就隨意放在茶幾上。順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翻開,然后我便看到了那條新聞。
“本報訊 5月17日中午2時許,在我市杏花南路發(fā)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輛貨車失事撞向路邊的一名少年……司機當場死亡,少年被送往醫(yī)院救治……”
原來,那個司機已經(jīng)因為車禍死了?我只覺得腦子里嗡的響了一下,之前還不停地怨恨他,原來他已經(jīng)死了。
我抱著頭,看著地面。忽然想起一件事,這報紙是兩個多月前的,怎么被小綠送來了?她是拿錯了還是故意拿這張報紙給我的?我想去問問她,可是接下來好久,小綠都不曾再出現(xiàn)。
如果不是那天收到了她寄來的一封信,我甚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認識一個叫小綠的女孩,并和她曾經(jīng)成為朋友。
是娟秀的小楷,一行行看起來十分舒服。
江夏:
心情可好?
見到這封信時,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離開了這座城市,很抱歉我沒有事先通知你。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很開心,只是,我感覺你還是沒有完全走出車禍的陰影。或許人生總是這樣無法預料吧,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災(zāi)難降臨到自己頭上,但,我還是想和你說一聲,要開心,要堅強,要好好地活。
想必你已經(jīng)知道了,造成車禍的司機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而且你也一定很好奇為什么我會給你那張報紙。其實,我就是那個司機的女兒,我父親給你造成了身體上的傷害,雖然他無法來補償你,但我有義務(wù)來幫助你開心。
于是我找到你的地址,故意來認識你接近你,與你成為朋友。相信你不會認為我這是居心叵測的行為吧。
只是現(xiàn)在,我可能沒有機會了,車禍讓我家里賠光了錢,現(xiàn)在我不得不回到鄉(xiāng)下去,我只希望臨走前能夠得到你的原諒,為你,為我,也為我的父親。
請原諒。也請你開心。
這是我最大的心愿。
小綠
后來, 我再也沒有見過小綠, 只是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能想起小綠的樣子。
她騎著單車橫沖直撞的樣子,她穿著斑點裙子的樣子,她笑起來的樣子……一切都仿佛發(fā)生在昨天,一切又都感覺好遙遠了。但,如她信中所言,我真的一天天快樂起來了。
可能吧,時間是治愈一切傷害的良藥。
雖然我依舊不能像正常人那樣奔跑,但依靠著義肢也能夠下樓到處走走了。伴隨著一個又一個夏天的到來與消逝,太陽不停由東向西,樟樹葉子青了黃黃了青,生命就這樣沉穩(wěn)且平和地走下去。
只是,我依舊懷念那個夏日里發(fā)生的故事,那個炎熱的,讓人躁動不安的夏天,在長大后的我看來如同敘事詩一般,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巧合與魔力,它指引著我在人生的路上行走,讓我懂得了怨恨的蒼白和無力。
而美好的強大的,則永遠都應(yīng)該是寬恕吧。
責編/雪 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