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慈愛上吳曉軻的時候有多大?正青澀。青澀得如一只剛剛生長的木瓜吧。
十六歲,在一棵梧桐樹下,看到迎面走來的吳曉軻,心,就微微地疼了。那疼,便是喜歡吧?
他們一個班,132班。在路邊的那間平房里,那時,吳曉軻是班長,高高帥帥的樣子,自然是清風(fēng)秀骨。
而她,不過是一只丑小鴨吧,還沒有長開的身體,如一只豆芽菜一般弱,比起豐滿的同桌陳妍妍來,十六歲的青慈。簡直是那還沒有開花的一朵小苞蕾。
但誰能阻撓她的喜歡呢?喜歡是一條越纏越緊的青藤,緊緊地糾纏著她,她開始寫日記,日記里全是吳曉軻,她開始寫詩,詩里也全是他。
沒有人知道她的暗戀,她偷偷喜歡著一個男孩兒,那個男孩兒,跑到操場上去踢球時她會偷偷去看,他走過她身邊到最后一桌時她會心跳,一共是十五步,是的,十五步,他可以到自己的座位。
有時他和她也會遇到,可是她會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然后擦肩而過,也許,在他心里,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孩子這樣喜歡自己吧?
他們只呆過一年。高二分文理班,青慈選擇了文,吳曉軻選擇了理,青慈想去改,因?yàn)樗_始看到吳曉軻選擇文她才去學(xué)文的,但沒想到他居然又變了。到了老師那里,老師說,你還是學(xué)文合適,你作文寫得不錯,我看是有希望的。
她學(xué)了文,離他教室有三排的距離。
課間十分鐘的時候,她會借上廁所的機(jī)會繞到130班的門口,那里,有她喜歡的男子。
臨畢業(yè)前夕,他忽然退學(xué),去了新疆的一個油田。聽同學(xué)們說,是去當(dāng)石油工人了,他走得那樣突然,青慈聽說這個消息時,學(xué)校里滿樹合歡花開得正燦爛,她呆呆站在花樹下,好半天,才蹲下來,放聲大哭。
高考結(jié)束之后,青慈買了一張去新疆的火車票。一站一站跑到新疆,她要去找他,告訴他她的愛,不管他要不要。她想,自己暗戀了三年,不能輕易就這樣結(jié)束了,她要把自己那厚厚的三大本日記全帶著給他看,讓他知道,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癡情的女子愛過他。
輾轉(zhuǎn)了好多油田,她坐了很顛簸的汽車在戈壁灘上行走。沒有人知道她心中的絕決,但她找到他所在的油田之后,人家告訴她,他剛剛走,去了科威特。
科威特,那是多遠(yuǎn)的一個國家呢?
青慈站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邊上,再次淚如泉涌。
二
幾年之后的青慈。已經(jīng)出落得美麗動人。她曾是上海一所大學(xué)的?;ǎ陔娨暸_組織的大學(xué)生風(fēng)采展示中奪得冠軍。
但她一直沒有談戀愛,很多男生發(fā)起過無數(shù)次攻勢。都是一些很優(yōu)秀的男生,可青慈無法讓自己動心。
她的心里,一直裝著一個人。曾經(jīng)四處打聽過他,他好像一直在國外,中國一直有派出的勞務(wù)輸出,吳曉軻好像沒有在國內(nèi)呆過幾年。
她的錢夾子里,一直有一張吳曉軻的照片,他十八歲的照片。一寸的黑白片,是從他圖書證上撕下來的,記得有一次去圖書館借書,她看到了昊曉軻,吳曉軻在低頭看一本體育畫報,而他的圖書證就在那桌子上的一堆圖書證里,她借機(jī)找自己的證,然后翻到了他的。
那照片上的男子,英俊清秀,有著清冷而綿長的眼神,她的心戰(zhàn)栗著,這才是相思又相思的春閨夢里人啊。
趁別人不注意,她顫抖著手把那照片撕了下來。從此,這成為她最珍貴的東西,貼著身帶著,后來她從英國回來后,有了自己的房子車子,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放大成了真人大小,然后掛在了自己室里。
下班之后,她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回到自己的小屋,然后與吳曉軻相對,她會對他說好多話。親愛的,你好嗎?有時,她買了一件新衣服,也會穿到昊曉軻的照片面前,然后問,吳曉軻,好看嗎?好像對面是一個正在看她的男子。
她也知道自己的暗戀已經(jīng)病態(tài),可她無法阻止。她愛了他那么多年啊,后來,她把鑰匙鏈,小掛鏈上全墜上了他的照片,用塑膠塑了,吳曉軻在她那里,永遠(yuǎn)是十八歲的樣子,那么年輕那么清風(fēng)瘦骨!
大學(xué)畢業(yè)后,她去英國留學(xué),在去英國之前,她四處打聽昊曉軻家的號碼,終于打聽到了,而且恰恰吳曉軻在家,他回國休假了。
一霎時她欣喜若狂,拔打他家的號碼時,她好像回到了十六歲,其實(shí),她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
你好。她說,是昊曉軻家嗎?
接電話的是昊曉軻的母親,她問,請問你是?
我是他的老同學(xué)。
噢。他的母親說,是這樣啊,這兩天他的老同學(xué)打電話的特別多,你什么時候過來啊,他明天就要結(jié)婚了。
青慈一下子呆了,好似被雷電擊中了。千辛萬苦找到他,他卻要結(jié)婚了,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她恰恰錯過了。
聽筒里還有喂喂的聲音,她卻傻子一樣放了電話,然后走到吳曉軻的大照片前,把臉緊緊貼在上面說,吳曉軻,你怎么會這么狠心?你怎么可以不等我?
四年后,青慈從英國回來,在上海一家英國公司做事,她是干練冷漠的白領(lǐng)。是下屬眼中的冷面俏佳人,是上司眼里的得力助手,她的冷,讓很多男人望而卻步,如果上大學(xué)時還有好多男人追,那么現(xiàn)在,即使她情愿做人家二奶,男人也不愿意要的。
她太冷了,根本看不出一絲女人的柔情似水。從昊曉軻結(jié)婚以后,她的心就死了,有時她也常常問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固執(zhí)。為什么偏要一棵樹上吊死呢?
只有回到自己小屋里時她才會放松和快樂。
甚至,在他的照片前她都是羞澀的,如果她洗了澡,一定要穿好睡表才到她的房間來的,因?yàn)槟抢镉幸浑p眼睛在注視著她啊。
二十八歲,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盡管用最好的化妝品,穿名牌衣服,可什么能抵擋心中的寂寞呢?
生日那天,她為自己買了一套紅色的內(nèi)衣,蕾絲的,繡著一朵朵的百合花,她洗了澡,然后是穿著內(nèi)衣進(jìn)的房間,這是第一次,她對吳曉軻說:喜歡嗎?就當(dāng)我們的新婚之夜好嗎?
她脫去了那套紅色的內(nèi)表,一下子淚流滿面。
三
青慈是回家過春節(jié)的時候遇到的吳曉軻。老家還沒有飛機(jī)場,坐了一天的火車,她是黃昏時分到達(dá)的家鄉(xiāng)小站,
走出站口時,就有許多人看她,很明顯,她的洋氣和那種散發(fā)出來的迷人氣質(zhì)不是這個小城里的人具有的。
紅色的羊絨大衣,棕色小羊皮的高跟鞋,黑色的大披肩,加上手里拉著的LV的紅箱子,她站在風(fēng)中等出租車時,儼然成了一道風(fēng)景。
忽然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去,一下子呆住了。
是吳曉軻。雖然過了十二年,雖然他變得那么厲害,胖了,眼袋子垂下來了。穿著工商局的衣服,站在一輛破吉普車前,沖她微笑著。
那一刻,她的心里似鐵馬冰河。呼啦啦全碎裂開來,沖撞得她心疼,到處都是冰碴子,還沒有解凍,但已經(jīng)有春流暗涌。
是你吧?吳曉軻過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還這么瘦?聽說你去英國了?來,上車。我拉你回去。
她不知道怎么上的車,呆呆地跟著他走,坐在車上,他問,回家過年?
她忽然緊張局促到要崩潰一樣。不敢看他,怕眼睛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她還臉紅了,是的,她多少年沒有臉紅了?緊緊挨著她坐著的,是她苦戀了十二年的男人啊。
是,回家過年。她說。
那我找?guī)讉€同學(xué),咱聚聚,好嗎?對了,結(jié)婚了嗎?
青慈特別想哭,吉普車沒有空調(diào),很冷。她穿著裙子,把大衣裹緊了還是冷,她知道不僅僅是因?yàn)樘鞖獾脑?,外面開始飄雪花了,一片片地打在車窗上,她哆嗦著說,還沒結(jié)。
太晚了,他說,我早結(jié)婚了,孩子都五歲了,去年老婆下崗了,對了,上海有什么好買賣?有空介紹給我。
這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見面樣子。完全不是。
吳曉軻和她拉著家常,說著一些世俗的話,她答著,可有可無,到家的時候他說。等我電話吧,我們真得聚聚。
過了幾天,他們果真聚了一次,她從來不喝酒,但那天喝得特別多,大家都開著玩笑,說高中時誰暗戀過誰一定要說,然后與暗戀者喝交杯酒,除了她。來的十幾個人全結(jié)婚了,居然有人說暗戀她。是一個不起眼的男生,現(xiàn)在成了老板,開著一輛寶馬來的,那個男生說,知道嗎,我偷過你一張照片,至今還在我的包里放著呢。
她笑了,原來偷照片的不僅僅是她啊。
吳曉軻是在人們都喝多了的時候坐在她身邊的,她又渾身顫抖起來,吳曉軻看著她說,青慈。你暗戀過誰?
這一問就讓她崩潰了,她跑到外面陽臺上,趴在陽臺上就哭了。
吳曉軻從后面抱住她,是我嗎?
她翻身撲到他懷里,絕望地哭著,哭得差點(diǎn)上不來氣,是的,她愛過他那么多年!錯過多少光陰也全是為他,她青春里最美麗的花一朵朵凋謝也是為了他,她說著,從梧桐樹下說到一寸的照片,從那進(jìn)教室的十五步到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她一邊哭一邊說著,到最后,她幾乎是哽咽了。
驚呆了的是吳曉軻,他把她抱得很緊,對不起。對不起,他一直說的是這三個字。
很晚了她才回到家,忘記了是誰把她送回來了,早晨剛醒,她的手機(jī)就響了。
是吳曉軻。
她有點(diǎn)不好意思,昨天太失態(tài)了,但接到他的電話還是覺得那么興奮那么心跳。
喂,她柔聲地說,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居然有小女孩子的媚態(tài)。
起來了?吳曉軻說,想和你說個事。
說啊,她繼續(xù)溫柔地說。
你能借我點(diǎn)錢吧,我要買一幢新開發(fā)的樓,已經(jīng)貸款了一部分,你又沒結(jié)婚,還在那么好的公司里做事,年薪聽說有二十多萬,應(yīng)該沒問題吧。
青慈一下子尷尬在那里,她沒有想到,吳曉軻大早晨打電話來,是為了要跟她借錢的,她看過一句話,說讓愛情崩潰得最快的方式,就是借錢。
可以嗎?他問,畢竟,你那么愛過我,這點(diǎn)面子還是給我的吧?
他居然把她的暗戀看成了條件和要挾,她一瞬間忽然解脫了,壓了十二年的情結(jié)因?yàn)樵绯康倪@個電話一下子解開了。
當(dāng)然可以,她說,我會把錢打到你的卡上,要多少?
十萬,吳曉軻說,五年之內(nèi)還你。
好。她說,還有別的事嗎?
我請你吃飯啊,吳曉軻說,今天晚上,就我們倆。
不必了。青慈看著窗外的雪花說,我訂了今天下午的車票,還要趕回上海,公司有點(diǎn)急事。
她說了謊,她要回去了,她不能在這個地方再呆下去。如果再和他吃一次飯,聽他說著家常和錢。她真的要崩潰了。
那天她急急地回了上海,逃跑一樣。到了家里,她都不敢進(jìn)自己的臥室,仿佛那里埋藏著一顆定時炸彈一樣,隨時會把她炸得粉身碎骨。
她終于明白,那場暗戀,只是她一個人的寂寞,她愛上的,只是自己的想象,是的,只是她設(shè)計好的一個人,其實(shí),與吳曉軻無關(guān)。
那天她睡在沙發(fā)里,第二天,她找來搬家公司搬家,有人問她,這張照片怎么辦?她笑了笑說,扔了吧。
在去新家的路上,她打開錢夾子,然后找出那張一寸黑白照片,夾了十二年的照片,三下兩下撕了。然后扔到了風(fēng)中。
她想,從明天起,要好好地談場戀愛了。
插 圖 安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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