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影視界，享有銀幕“袖珍小生”美譽的顧也魯資格頗老:從1934年出演話劇《壓迫》開始走上演藝道路，到1990年參加電視劇《圍城》的演出，五十余年間先后出演了《漁家女》、《梁山伯與祝英臺》、《小二黑結婚》、《雞毛信》、《女理發(fā)師》、《五十一號兵站》、《北國江南》、《老兵新傳》、《難忘的戰(zhàn)斗》、《子夜》、《官場現(xiàn)形記》、《圍城》等四十多部話劇、七十多部電影、一百多部(集)電視劇，飾演的角色將近一百三十個，既有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也有工人、農民、革命者和知識分子，還有資本家、反動政客以及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小人物。而且，1998年，即便已經是八十二歲高齡了，但他還親赴江西九江抗洪救災前線義演《太陽升起》。影視人生之長堪稱“影壇常青樹”。此外，他也嘗試著寫書和回憶文章，以期把與中國電影有關的“歷史”記錄下來告訴后人。由是，有人這樣說:“可以說，顧也魯見證和親歷了中國電影的發(fā)展與變革，其個人人生史就是一部中國電影史。”

正因為如此，當顧也魯因病于2009年12月23日在上海龍華醫(yī)院逝世的消息傳出時，不少媒體都以“中國影壇再失‘活檔案’”(此前已有孫道臨、謝晉等見證中國電影發(fā)展史的老一輩電影藝術家相繼辭世)為標題發(fā)表文章來表達緬懷之情。

從看戲到演戲

顧也魯，1916年9月1日生于江蘇常熟呂舍鎮(zhèn)，學名顧仁祥，曾用名顧憶椿，原籍江蘇吳縣。其父顧仁卿一直在上海的海輪上工作，三十歲時，經人介紹，與呂舍鎮(zhèn)一位叫做阿月的女子結婚后，拿出多年積攢下來的家底在呂舍鎮(zhèn)買了三間瓦房和三畝三分耕地，在那里安頓了下來。

此時的顧家，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年少的顧也魯，也在識文斷字之余漸漸地迷戀上了“戲”，常去附近看演出，每當看到精彩之處，總會忘乎所以地拍手叫好，然后就有鼻子有眼地表演給大家看。有一次，演到“高潮”處，他竟把吃飯的桌子當成了舞臺——先是兩手畫圈氣沉丹田，然后一個旱地拔蔥躍將上去，嘿嘿哈哈地打起了武戲來。不想，一步踩空，摔下桌來，剛好頭部著地，磕出一道深深的疤痕來。七歲時，在父親的帶領下，顧也魯游逛了遐邇聞名的上?！按笫澜纭薄＝憬愫透绺缯驹诠R前捧腹大笑，顧也魯卻被戲曲喧天的古樂聲吸引住了，一會兒撒丫子跑這邊看京劇、紹劇、滬劇，一會兒撒丫子跑那邊看雜技、話劇、電影，嘴巴時不時地張成了“O”形。回來之后，顧也魯對“戲”愈發(fā)地癡迷了，但凡鎮(zhèn)上有戲，必會跑去“捧場”。

也就在顧也魯對戲“走火入魔”的時候，原本身體倍兒棒的父親卻因皮膚生了毒瘤而早早病逝了，一家人的生活隨即一天天地困頓起來。

1931年，在姐姐的多方托求下，年僅十五歲的顧也魯來到上海安裕綢莊當學徒，開始為生計奔波。然而，僅僅過了三個月，綢莊就停業(yè)了，顧也魯只好另謀生路。還好，他很快就考入了三友實業(yè)社(百貨公司)當練習生。雖然薪水微薄且工作勞累，但對“戲”情有獨鐘的顧也魯仍會擠出時間去看。耳濡目染，他慢慢地對進步社團組織公演的“戲”產生了好奇。一個偶然的機會，顧也魯結識并加入了中共的外圍團體——由“七君子”之一的沙千里組織的“螞蟻劇社”。這樣，他一邊工作，一邊從事業(yè)余演劇活動。

1934年，三友實業(yè)社把顧也魯調至“生生牧場”推銷“生生”牛奶兼做收賬工作。也就在這個時候，為了配合抗日游行活動，“螞蟻劇社”準備組織公演一出獨幕話劇《壓迫》。在遍尋女主角未果的情況下，沙千里不經意地瞄到了正在忙前忙后的顧也魯，立時就有了主意:“找顧也魯上去反串一下不就得了嘛!”這下子可把顧也魯給嚇壞了:“不行，絕對不行，我沒有正式登臺演過，還是個假冒的，非把戲演砸不可……”但沙千里執(zhí)意不肯更換人選，顧也魯也無計可施了。原本就是硬著頭皮登臺，不想甫一開場，顧也魯竟然因“撇開一切去演”立時進入角色從而贏得了陣陣掌聲。結果可想而知，由顧也魯飾演的女房客迅速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還沉浸在演出成功的喜悅中呢，“生生牧場”的經理知道顧也魯在外面做的事了，就把他叫到經理室，像審訊犯人似的要他老實交代。顧也魯什么也沒有交代，只是反問了一句:“這是每個中國人應該做的事，你說我錯哪兒了?”經理聽了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給我滾!”顧也魯針鋒相對地反擊道:“我不滾，我走!”隨后，昂首闊步走出了經理室。

脫離“生生牧場”之后，顧也魯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戲劇運動中去。

“小巧精致，袖珍小生”

轉眼之間，兩三年過去了。

在出演了由歐陽予倩編劇的《同住三家人》和由“螞蟻劇團”排演的夏衍、田漢等創(chuàng)作的《走私》、《毒藥》和《號角》等獨幕話劇之后，顧也魯總算站穩(wěn)了腳跟。

淞滬抗戰(zhàn)失利后，上海淪陷，許多戲劇和電影工作者奔赴內地參加救亡演劇隊。在這種情況下，上海劇藝社當家人于伶將留守“孤島”的部分話劇編導、演員組織起來，成立劇社。顧也魯應邀加盟進來，先在新光戲院演出了《雷雨》、《女子公寓》、《日出》等劇，接著又在新華影片公司拍攝的《楚霸王》、《碧玉簪》、《珍珠塔》、《梁山伯與祝英臺》等影片中出演角色——初涉影壇，顧也魯格外用心，對于每一場戲，無不刻苦鉆研劇本和認真琢磨場景。于是，幾場戲下來，顧也魯就因“活靈活現(xiàn)地演繹了民間故事中的傳奇人物”而一炮走紅，從而與劉瓊、梅熹一起并列為新華影片公司的“三大小生”。

漸漸地，嶄露頭角的顧也魯引起了上海灘大導演吳永剛和孫瑜的注意。在悄悄地跟蹤考察了一些時日之后，吳、孫兩人都對顧也魯?shù)某錾硌葙澆唤^口:“嘿嘿，這小伙子是棵好苗子，稍加培養(yǎng)必能成大器!”于是，在接下來執(zhí)導的《春風回夢記》、《野薔薇》、《碧海青天》、《漁家女》、《重見光明》、《博愛》等影片中，吳永剛和孫瑜給顧也魯安排了重要角色。結果，伴隨著影片的熱播，顧也魯旋即走進上海灘的千家萬戶，成為眾人津津樂道的“影壇新星”。由此，二十多歲的顧也魯快步搶入演藝生涯的黃金期:先后和幾乎所有當紅的大牌女影星如周璇、龔秋霞、胡蝶、陳云裳、王丹鳳、秦怡、上官云珠、李麗華、童月娟、陳娟娟等聯(lián)合主演，使得許多報紙紛紛以“流水的女明星，鐵打的顧也魯”來形容他的風光程度。不止于此，顧也魯還因演技精湛獲得了“袖珍小生”的美譽:有一次，吳永剛和孫瑜外出逛街。走到一處街角時，孫瑜一眼瞥見身形嬌小的顧也魯正騎著一輛小小的女式單車“翩翩起舞”過來，立時捧腹大笑:“哈哈哈，你瞧這個顧也魯，人小車小，真是有意思得很哩!”聞之，吳永剛即抬眼望去，也哈哈大笑起來:“然也，然也，小巧精致，聰明伶俐，顧也魯真乃‘袖珍小生’也!”事情也偏偏如此湊巧:兩個人的“戲言”恰好被打此路過的一家報館的記者聽到了，于是第二天的報紙上立即刊出了“大導演吳永剛評說影壇新星顧也魯——小巧精致，袖珍小生”的新聞。

別看顧也魯大紅大紫了，但他的頭腦依舊保持著難得的清醒:愛自由，愛進步，愛祖國。

從1942年起，在堅守上海灘的歲月里，顧也魯總會在演出的時候“變著法兒”地“抗議”日本侵略者。有一次，中華聯(lián)合制片公司組織演出《江舟泣血記》:一艘滿載著美國和英國商人的炮艦開進揚子江中，兩撥中國民船牽拉著炮艦艱難地前進，一個美國商人失足掉入江中淹死了。艦長惡狠狠地叫囂開了:“作為對你們的懲罰，我要絞死兩個中國船夫……”這激起了船夫們的抗暴斗爭。在劇中，顧也魯扮作道尹的翻譯——演出時，看著一溜兒坐得東倒西歪的前來審看的日本軍官，早已投入戲中的顧也魯頓時憤懣不已，脫口而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其實，真正的臺詞是“打倒英美帝國主義”。)扮演船夫的演員跟著也喊:“打倒日……”忽然意識到不對勁兒，但已經收不住了:有的喊“打倒日……英帝國主義”，有的喊“打倒日……美帝國主義”。就這樣，在一片雜亂聲中，日本的“日”字變得似是而非地被大伙兒喊了出來。導演趕緊跑到后臺，一把把顧也魯扯到了一邊兒，瞪著一對牛眼睛喝道:“顧也魯，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是隨便喊的嗎?”隨后，導演又把大伙兒召集到一塊兒，囑咐道:“大家都記住了，如果日本人追問起來，就說咱們喊的是‘打倒英美帝國主義’!”只是，誰也沒有注意到，覺得非常解氣的顧也魯，早跑到一邊兒樂和開了。

1947年底，顧也魯輾轉來到香港，拍攝永華影業(yè)的《國魂》。其間，邂逅了高占非、顧而已等人，頗有相見恨晚之意，遂合伙創(chuàng)立了大光明影業(yè)公司。在拍攝表現(xiàn)抗日根據(jù)地生活的《小二黑結婚》中的“小二黑和小芹被壞人誣告押到區(qū)政府”一場戲時，為表現(xiàn)“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身兼導演與演員的顧也魯不惜“頂風作案”起來:“喂，那個誰呀，快去找兩張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畫像來……”此言一出，全場人頓時一愣。少頃，有人跑上前來，善意地提醒他:“顧先生，這里是英國當局統(tǒng)治下的香港，而且國民黨的特務也在使勁兒地嗅著鼻子哩，你可要小心一點兒啊……”顧也魯聽了，微微一笑，拍著胸口朗聲說道:“大家放心吧，我自有妙計!”說著，招手示意一名工作人員過來，耳語了一番，然后用力一揮手:“各單位，各就各位，準備開拍!”果然，剛拍攝了一會兒，先前提醒的工作人員急急地跑進攝影棚來:“特務來了，特務來了……”聞報，顧也魯不慌不忙地走到墻邊，先小心翼翼地摘下毛主席和朱老總的畫像折疊好揣進懷里，接著變戲法似的從袖筒里抽出一張“蔣總裁”畫像掛在了墻上。做完這一切，就見特務掀簾闖了進來:“拍什么呢?”顧也魯笑臉相迎:“老總，正拍黨國的戲哩!”四下翻找，連番盤問，沒有發(fā)現(xiàn)一點兒“異樣”，特務也就懈怠了下來:“記住啊，不準拍攝和共匪有關的片子。否則，哼哼，就地槍斃!”送走了特務，顧也魯“刷”地換下“蔣總裁”，招呼大伙兒:“快，繼續(xù)開拍，繼續(xù)開拍!”就這樣，在一天數(shù)次的折騰與盤問中，顧也魯“見縫插針”地拍攝完了《小二黑結婚》。上映后，即震動香港，一些進步報刊給予了推崇和鼓勵，不少觀眾還寫來表揚的信函:“《小二黑結婚》著實不錯，望‘大光明’再接再厲，拍出更多富有現(xiàn)實與進步意義的影片!”讀之，顧也魯既感動又感慨。

新中國成立的那一刻，冒著被港英當局逮捕甚至處死的危險，顧也魯與另外十八名愛國影人在香港郊外的一處山坡上用人體搭出了大大的“人民”二字和象征著國旗的五星圖案，以此慶祝祖國新生。

1951年，顧也魯離開香港，輾轉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

幾年下來，在上海電影制片廠，顧也魯先后出演了《宋景詩》、《不夜城》、《子夜》等數(shù)部影片，還參加拍攝了《小裁縫》、《追回的青春》、《思鄉(xiāng)曲》、《中斷了的三重奏》、《大唐名相》等多部電視劇，一下子聞名全國。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顧也魯又應邀出演了一系列“紅色革命”角色，如《老兵新傳》中的周清和、《五十一號兵站》中的宋先生、《血碑》中的范科長等，更是受到廣大觀眾的熱烈歡迎，許多青年人還為此舍棄了原本優(yōu)越的工作與生活而投身軍營。

看著自己出演的影片廣受好評，顧也魯自然是喜不自禁，于是拍起戲來就愈發(fā)地來勁兒了。

不想災難突然降臨?！拔母铩遍_始后，顧也魯很快就受到了沖擊，有人舉報說他在香港待過，有人揭發(fā)說他在《不夜城》(1957年)中出演的私營廠長張仲鳴和在《紅色的種子》(1958)中出演的小商人錢福昌有“資本家剝削行徑”，從而被關進了“牛棚”。好在顧也魯?shù)摹罢J罪”態(tài)度好，造反派只好“給予解放”——這樣，在“面壁思過”和參加勞動之余，顧也魯?shù)靡栽谠旆磁傻陌才畔鲁鲅菀恍┧枷肼浜笄覜]有多少發(fā)揮空間的小角色。對于這種難得的“恩賜”，已經壓抑了許久的顧也魯自然是“感激涕零”，就認真地出演了，結果，不但語言灑脫順暢，而且人物形象生動深刻。在出演《難忘的戰(zhàn)斗》中的土老板朱善齋時，顧也魯隨口一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臺詞，就把不法奸商的丑惡嘴臉刻畫得入木三分，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年浩劫，顧也魯頑強地走了過來。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進入改革開放的時代，作為電影人的顧也魯終于迎來了演藝生涯的又一個春天。

1980年，顧也魯重涉影壇，在《雪花和栗子球》中出演聞處長，一經上映即引起反響。隨后，顧也魯拍戲不斷:1981年，《子夜》、《革命軍中馬前卒》;1982年，《一盤沒有下完的棋》;1987年，《上海灘綁票奇案》、《楊貴妃之謎》;1988年，《傳國密詔》;1990年，《圍城》。這些影片，無不掀起轟動和受到矚目，從而奠定了他在新時期中國影壇的地位。尤其是在《子夜》中出演的杜竹齋，因刻畫人物深刻、獨到、全面，而和之前出演《不夜城》中的張仲鳴、《紅色的種子》中的錢福昌、《難忘的戰(zhàn)斗》中的朱善齋一起，被人并稱為“顧也魯扮演的四個資本家”。

活到老，“拍”到老

拍攝完《圍城》后，因身體的緣故，顧也魯歇了下來。

只是，還沒在家“賦閑”多久呢，顧也魯就開始“坐臥不安”了:老這樣閑坐著也不是回事兒，還得找個活兒干才行!

想了想，顧也魯決定繼續(xù)拍片，遂放出話來:“有誰看得起老朽，就請招呼一聲，但凡可以出演的角色，定當竭盡全力……”對此，他是這樣解釋的:“像我，也沒啥本事，且‘活到老，拍到老’吧!”此話一出，立時就有導演登門邀約:1998年夏天，江西九江抗洪救災前線。在上海永樂影視集團拍攝的《太陽升起》中，年已八十多歲的顧也魯出演的“農民”分外醒目:老農打扮，灰頭土臉，背著一袋綠豆蹣跚前行……有媒體記者采訪顧也魯:“您老都這把年紀了，背一袋裝有泡沫的道具麻袋裝個樣子就可以了，干嗎非要背綠豆呢?”卻聽他“逞強”道:“我小著呢，才八十三，背得動?！?001年冬天，河北承德避暑山莊。在由崔杰主演的《追殺袁世凱》劇組里，顧也魯冒著苦寒友情出演淳親王載漪一角。如此等等，其“活到老，拍到老”之態(tài)，可見一斑。當然，必須說的是:對于這些找上門來的“邀約”，顧也魯只求角色合適，而從不計較報酬。

在拍影片之余，顧也魯還嘗試著寫起書和回憶文章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也就是:“把韶光用筆記錄下來，告訴后人。”由此，從20世紀90年代初起，他先后撰寫并出版了諸如《影壇藝友悲歡錄》、《藝海滄桑五十年》、《上海灘從影記:顧也魯自傳》等多部回憶自己和搭檔的從影故事，為中國電影留下了極為珍貴的史料。

2005年，顧也魯迎來了人生當中最有成就感的時刻:先是被上海影評人協(xié)會列入中國電影一百年里最重要的十六位中國電影人;接著入選國家廣電總局中國電影百年五十位優(yōu)秀電影藝術家之列，被授予代表著至高榮譽的“中國電影百年優(yōu)秀電影藝術家”稱號。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此后不久，顧也魯就因病不得不長期住院。這也使得顧也魯撰寫中國電影史的愿望最終沒有實現(xiàn)。

2009年12月23日，九十三歲的顧也魯在上海龍華醫(yī)院去世。一代老牌影視明星，走完了傳奇的人生?！?/p>

(責任編輯/金 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