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雖然名字叫小清河,但河水已經(jīng)不清澈了。上游沿線近二十年來不停地蓋樓房,形成了幾個居民小區(qū),生活污水無節(jié)制地排放,小河就變渾變臭了。
只有兩岸的兩排白楊樹還高大清俊,多少還有一點兒韻致,飯后,劉文章還是愿意沿河邊散散步的。其實,小清河是他居住的小區(qū)唯一的一處風(fēng)景,有別無選擇的味道。
追溯起來,小清河見證了劉文章的生活歷程,承載著他的感情與記憶。
劉文章上小學(xué)的時候,小清河清澈見底,每到暑期,他和小伙伴們幾乎每天都泡在河里。一個叫燕的叔伯弟弟沒有水性,起初是在淺處撲通,受了清澈的迷惑,不知不覺就撲通到深處去了。嗆了兩口水之后,嚇壞了,聲嘶力竭地喊救命。其他人都以為他在鬧頑皮,不理不睬,只有劉文章知道,他是真的被淹著了,便不顧一切地游向他。劉文章年齡小,不知道救溺水的人要迂回到人的背后,或者把人打暈,而是徑直就游到燕的眼前。絕望中的燕一下子抱住了劉文章,鉗得死死的,把他的手指往斷了掰,竟也掰不開。劉文章施展不開手腳,更關(guān)鍵的是他有限的那點兒漂浮技術(shù),托不起兩個人的重量,他們一同朝河底沉下去。劉文章心底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完了!
沉到河底,他的腳被水草絆了一下。這一絆,反倒給了他一線希望。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屏住氣,拽著水草往前走。竟糊里糊涂地走到了淺處。露出頭來,他失聲大哭。小河究竟是小,如果遇到的是大水,就真的沒救了。他把燕狠狠地摔在岸上,沒頭沒腦地一陣拳腳——這個該死的貨,打死他也不解氣!嗆死過去的燕,竟被打活了,他翻身坐起來,不哭,居然還怪怪地笑。
是小清河讓他在小小的年紀(jì)就懂得了別人要用幾十年才明白的一個道理:人最大的一個本能,就是活著。因為小清河給了他生命意識,于是,這條河就流進他心里去了。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事情絕非這么簡單,他與小清河恩怨交織,如佛家所說,是一種宿命關(guān)系。
二
二十三歲那年夏天,他認(rèn)識了一個河邊女子。那個女子是種莊稼的,每到黃昏她都會荷著一柄鋤頭到河邊來,先是在河水里洗一洗鋤頭,然后往四周看一看,就除去衣褂,鉆到水里。劉文章起初是在遠(yuǎn)處,看到那個女子游得是那么自得,那么歡暢,好生喜歡,竟不由自主地移近了。那個女子見來了一個男人,也不吃驚,只是朝他笑笑,依舊是游。好像她眼里只有小河,而沒有人。
河里那個女子晶瑩、圓潤、膨大,白得無一粒污點,他很感動,并且生出許多玫瑰色的想法。
劉文章農(nóng)大畢業(yè)在鄉(xiāng)科技站當(dāng)技術(shù)員,整天與土地和農(nóng)民打交道。鄉(xiāng)里的干部幾乎都是本地人,晚上一下班就人走樓空。劉文章不喜歡交游,一個人待著,不免落寞,所以,明明知道看一個女子戲水不太名譽,但還是往河邊踅去。
那個女子真的不介意他的到來,好像就是游給他看的。有一天,那個女子在河心里朝他招招手,“你干嘛不下來?”
劉文章心里一頓,覺得自己如果不下到水里去,就真的沒有待在這里的理由。
女子游在這頭,劉文章就游在那頭,他本能地與她保持著距離。夕陽下的河水,一片金黃,如夢如幻。但是劉文章卻覺得這一點兒都不美。因為融入水中,失去了欣賞的角度,只是成全一個理由而已。他興致不高,拍水無力。但那個女子卻益發(fā)地興奮,像驢子在岸上撒花兒,她在水中打滾兒,以至于把水都攪渾了。劉文章想,她為什么會這樣呢?
好像就要找出一個答案,竟聽到女子的一聲尖叫,之后就是不停地嗆水,再之后就消失了身影,她陷下去的地方,蕩漾著一輪一輪的漩渦。
劉文章一驚,那女子一定是遇到意外了。
他拼命向女子游過去。剛游到那個地方,女子又掙出了水面,他清晰地聽到了一個聲音:“救命!”
兄弟燕的影子立刻就出現(xiàn)在眼前,他嘿嘿一笑,繞到女子的背后,出拳把她打暈了,然后把她拽到淺灘。抱她上岸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子一點兒也不白,身塊兒也是那么瘦小,放到臂彎里,居然感覺不到重量。她的瑩白與膨大,原來是水漂白和放大的。但是,因為女子的瘦小、柔弱,他心里反而生出一種叫憐惜、疼愛的東西。
那女子醒來,竟粲然一笑,很平靜地說:“剛才腿抽筋了?!?/p>
與生死擦肩而過,居然沒有一絲張皇,令劉文章嘆而稱奇。他覺得這個女子真是奇特,像個靈怪,給人以誘惑和吸引。
后來,他們經(jīng)常在河邊見面,每次來,女子都要給他帶來一些田上的物產(chǎn),兩穗燒烤玉米、一捧尖圓菱棗、半袋水煮花生……每樣都有新鮮味道。在夕陽的余暉中品嘗、說笑,他內(nèi)心充盈,頗感時光美好。
而且那個女子還會唱歌,久遠(yuǎn)的旋律,時尚的音符,她都唱得有模有樣。他情不自禁地凝視著她,唇紅齒白、酒靨香腮,一如天使,令他神魂顛倒。
他們便自然而然地走進了婚姻。
從結(jié)婚登記處出來,女子哭了。問她怎會這樣,她說,這一切都像是夢,很不真實。
劉文章則說,這是命運的安排,你只管接受就是了。
“你會后悔的。”她說。
“你放心,我劉文章不是那種人。”他說。
他們此時遠(yuǎn)離紅塵與世俗,只服從內(nèi)心的感動。外界議論道,一個國家干部,一個種莊稼的,居然能走到一起,真是不可思議。劉文章聽后一笑,說,她是種莊稼的,我是指導(dǎo)種莊稼的,“種”在一起是天經(jīng)地義的。
玉米盈膝的時候,雜草也瘋長,就要鋤耪。蘭(那女子的名字)雖然瘦小,但在田里卻顯得壯大,鋤頭在她手里,上下左右,輕松、自如、靈動,像一種動人的舞蹈。劉文章則相反,他舒展不開手腳,手上也打了幾粒血泡,他站站停停,感覺田埂漫長。燒烤玉米的味道甘美,種植玉米的過程卻一點兒都不浪漫,他開始為今后的日子發(fā)愁。但是,也只是心里皺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出口。因為既然選擇了這種愛情,就要支撐以相應(yīng)的尊嚴(yán)。
蘭的心卻依舊浪漫著,莊稼之余,還在庭院里種植了幾十株向日葵。她管向日葵叫作望日蓮??粗瘘S的蓮盤在秋風(fēng)中任性扶搖,她喜上眉梢,會不停地感嘆:“唉呀,我的蓮!”她覺得自家的日子就應(yīng)該是如此的燦爛。
劉文章心頭就又皺了一下,因為他感到蘭真是土:向日葵是情調(diào),望日蓮則是村俗,柴門女子,哪能聯(lián)想到畫布前的梵高?
后來,有了他們的兒子青。青會走之后,劉文章主張把他送到幼兒園去,但蘭卻說,農(nóng)家的兒女歷來都是拉扯大的,送到那樣花錢的地方,就不合算了。她帶他到田埂上去,聽任他在土地上打滾。青喜歡挖土里的蚯蚓,放到罐頭瓶里拿回家來喂雞婆。吃了蚯蚓的雞婆愛下蛋,青高興地學(xué)雞婆的叫聲,咯嗒,咯嗒。蘭也高興,撫弄著青的腦袋,說,你真是媽的小寶貝。青除了挖蚯蚓之外,還喜歡撿樹杈上的蟬蛻。這緣于蘭的教唆。蘭對青說,咱這地方管蟬叫知了,蟬蛹可以烤著吃,滿嘴流油,知了皮(蟬蛻)可以放在窗臺上看好看,金黃透明。撿知了皮的青天性乖巧,不哭不病,長得皮實。蘭很知足。
劉文章下班回來,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土腥味,上眼一瞧,看見滿窗臺都擺滿了蟬蛻,他心中不悅。唉,娶了種莊稼的婆娘,就很難有雅馴的趣味了。然而母子歡悅,他只得隱忍在心里。
天暖的時候,一家人總會到河邊來,到河里戲水?;翌^灰臉,滿身土腥,自然要求助于水。一下到水里,母子都興奮,一如驢在岸上撒花兒,他們在水中打滾兒。青小小的年紀(jì),就有了一身好水性,劉文章多少有些感動,便樂得跟他們一起在水中嬉戲。在水里的時候,一家人其樂融融,一爬到岸上,他心中就感到空。原來,河水欺人,不僅放大了蘭的美麗,也放大了愛情與親情。
既然得到的是放大了的東西,他心中就有了不平,又無法與人言說,便又回到了原來的落寞。
其實,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只是知道眼下的日子并非其所要。像夢破碎了一樣,他失去了生命的激情——機械地上班、麻木地回庭院,雖不到三十歲,就已經(jīng)覺得自己很老了。如果不出意外,就注定這樣終其一生了。
三
卻出了意外。
農(nóng)村推進城市建設(shè),讓農(nóng)民也住上樓房,便陸續(xù)開發(fā)了一些樓盤。有了居民小區(qū),自然要有菜市場,為了滿足蔬菜供應(yīng),鄉(xiāng)政府建了許多溫室大棚,美其名曰,設(shè)施農(nóng)業(yè)。設(shè)施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含量高,就招來了玉。
城里的玉是學(xué)園藝的,本來想畢業(yè)之后留在城里的園藝公司,有一份美麗而優(yōu)雅的工作。但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就業(yè)困難,她只好退而求其次,來到鄉(xiāng)下。
玉便感到很失落,也不喜歡這份工作。但卻悉心履職,讓劉文章感到很奇怪。她背著一塊小黑板,下到田間地頭,鉆進溫室大棚,把黑板就地架起,就開始給菜農(nóng)講栽培知識。菜農(nóng)來了不少,把她圍在中間。他們不是來聽講課的,而是為了看稀罕——一個精致的美女,卻以這樣的方式拋頭露面,很有意思。玉知道他們?yōu)槭裁炊鴣?,心里不免凄楚,但很快就調(diào)整了心態(tài),正正經(jīng)經(jīng)講課。這讓菜農(nóng)們感受到了一種嚴(yán)肅的東西,再也不好意思游戲于蔬菜之外,就真的開始聽課——起初是用耳朵,后來是用手在本子上記,漸漸的,他們沉浸其中,用心,便學(xué)了不少技藝。
于是,這個地區(qū)的菜就種得好,產(chǎn)量高,品質(zhì)優(yōu),四季有時蔬,居民很滿意,她在居民和機關(guān)干部心中也就有了很高的位置。
但她的表情有點兒冷,很少用親切的語調(diào)跟周圍的人說話,與環(huán)境不能融合。
她很孤獨。
因為跟她同在一個辦公室,劉文章天天能夠見到她那張冷漠的面孔,感到很不舒服,心里說,你這是沖誰呢?
他干脆用挑釁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她,像在玩味一個怪物。
玉的皮膚很白,連深陷的鼻翼兩側(cè),也放射著凈潔之光。他感到,玉的確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鄉(xiāng)下,她應(yīng)該在優(yōu)雅的環(huán)境下綻放微笑。有了這樣的念頭,劉文章心酸了一下,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憐憫的東西,凌厲的目光也就鈍了下來,難為情地一笑。
“你笑什么?”玉冷冷地問。
“是啊,我為什么笑?”劉文章調(diào)侃道。
玉剜了他一眼,“神經(jīng)病?!?/p>
劉文章很想反擊一下,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突然覺得,對玉這樣孤傲的女孩,男人的反擊類似溫柔,反倒增加了她的孤傲,便搖搖頭,低頭不語。
玉有些沉不住氣,說:“你為什么不說話?”
劉文章還是低頭不語,心里說,我不能讓你得逞。
玉有些惱了,“劉文章我問你呢,你為什么不說話?”
玉凌厲的語氣驚動了辦公室其他同事,大家面面相覷,這是怎么了?
劉文章臉紅了,好像自己清正的名譽這一刻有了疑點,便回?fù)袅艘痪?“你清靜點兒好不好?”
接下來,果然清靜了。但玉好像心緒難平,幾次站起坐下,還是難以平靜,索性摔門出去了。
同事們問:“這是怎么回事兒?”
劉文章說:“誰知道是怎么回事?!?/p>
同事們說:“你別招惹她,她心理有問題?!?/p>
下班的時候,同事們好像預(yù)感到要發(fā)生什么,走的節(jié)奏便快于往常,把劉文章甩在后邊。他剛要出門,玉的身子堵在門口,“劉文章,你先別走,我有話跟你說?!?/p>
“說什么?”
“我來你們這個鬼地方也很長時間了,你還沒請我吃過飯?!?/p>
劉文章一愣,說:“那好,就擇個日子吧?!?/p>
玉說:“我要你現(xiàn)在就請。”
劉文章馬上就想到,蘭在家里已經(jīng)給他預(yù)備了滿桌的飯菜,并以期待的目光在柵欄前翹望。這是他們溫馨的日課,沒理由疏曠。劉文章一笑,“今天可不成,今天是我兒子的生日?!本尤浑S口就撒出謊來,劉文章很不自在,臉不禁就紅了。
“劉文章,你的理由很拙劣,你是怕你的老婆?!?/p>
劉文章懶得辯解,撇下玉,徑直走了。
下了大道,就要踏上伸向家院的鄉(xiāng)村小路,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叮當(dāng)?shù)拟徛暋?/p>
回過頭來,竟是玉。
玉整個人跨在自行車上,一條腿支在地上,一臉壞笑。
玉穿著短裙,臉上擦了脂粉,整條腿展露無遺,白花花的,性感豐腴。劉文章的眼被燙了一下。
“你這是干什么?”
玉說:“你不請,我就自己找上門去,我就不相信,你們家的餐桌上,會沒有一副多余的碗筷?!?/p>
劉文章慌了。因為蘭是質(zhì)樸而卑微的鄉(xiāng)下植株,對花枝招展的奇珍異卉,有本能的敏感,會讓她生疑,陡生波瀾。
劉文章?lián)u搖頭,“玉,你得逞了?!?/p>
他們來到一家飯店的雅間。菜都是玉點的,她居然還要了一瓶五十六度的二鍋頭。劉文章說,你居然還會喝酒?玉說,現(xiàn)在的女生誰不會喝酒?我們家蘭就不喝酒。劉文章你真沒情調(diào),你我在一起干嘛要提你家蘭?干嘛不提,他是我老婆,正等著我回家吃飯。劉文章我就不明白,你一個堂堂的大學(xué)本科生,干嘛娶一個農(nóng)民老婆?農(nóng)民老婆怎么了,五官端正,溫柔體貼。我不是看不起農(nóng)民,而是覺得農(nóng)村女子內(nèi)存小,與你的輸出不匹配,你的能量基本上被閑置了,你升級無望,差不多是被廢了。
玉觸到了劉文章的痛處,他幾乎就要惱了,但卻隱忍地說道:“咱不說這個,喝酒。”
他要把玉灌醉,以解心頭之恨。
玉的酒性真是好,半斤酒下肚,還是玉樹臨風(fēng)、楚楚動人,無一絲倚斜醉態(tài),相反,劉文章卻已有些頭昏腦漲,心煩意亂。他對服務(wù)生吼了一聲:“再來一瓶!”
玉笑著制止了,“劉文章,你是想把我灌醉,不能讓你得逞。”
走出店門,以為就要解脫了,玉卻說:“劉文章,我喝多了,求你陪我散散步。”
兩人漫無目的地走著。酒熱攻心,卻滿懷虛空,便都不說話,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居然就來到了小清河邊。當(dāng)看到一灣純凈之水,無聲無息、沒心沒肺地就那樣流著,劉文章吃了一驚:這是怎么了?小清河,是他和蘭的溫柔之鄉(xiāng)啊!
暮色四合,岸樹靜黑,水光如鱗,溫柔得有些曖昧。玉歡快地叫了一聲,“劉文章,讓我怎么謝你才好呢!”
玉對劉文章說,我長這么大,最喜歡的就是兩樣?xùn)|西,美食和水。不管多么憂煩,只要眼前有幾口好吃食,瞬間就煙消云散;不管多么迷茫,只要一看到水,立刻就心清目明。
玉甩掉了高跟鞋,在淺水里。平滑的一匹水綢,傾刻就被撕開了一道傷口,水花飛濺,像一粒粒血珠,異常艷麗。
玉歡叫不止,像夜獸招引獵手,空氣顫抖,亂心亂魂。
“玉,你安靜點兒好不好?”
劉文章說,“這荒郊野外,孤男寡女,非招來是非不可。”
玉說:“我不怕?!?/p>
劉文章說:“你不怕,我怕?!?/p>
玉突然放聲大笑,且一邊笑著,一邊甩掉衣裙,竟赤條條地鉆進水里。
劉文章愣在那里。
玉在他面前游來游去,哧哧地笑,笑得別有用心。
夜色漸濃,卻像個用來投影的幕布,玉的身影,反而被投射得清晰:晶瑩、圓潤、膨大,白得有些刺眼。劉文章怦然心動。
劉文章說,玉,你趕緊上來。玉說,劉文章,你趕緊下來。你再不上來,我可就走了。嘻嘻,那我就把自己淹死在水里,讓你有口難辯,嘻嘻……
玉的笑聲,像是一種嘲弄,劉文章被擊中了,他說:“玉,你以為我不敢下去?”
玉說:“我可沒逼你?!?/p>
劉文章忿然躍進水里,徑直游向玉。玉迅速地游向遠(yuǎn)處,在一個距離上停下來,回頭嬉笑。游近,躲開,似退避,似期待,膨脹了劉文章心底沉睡已久的一種東西,他有些發(fā)狂。像獵人被獵物牽制得太久,便生出恨意一樣,當(dāng)劉文章終于逼近玉的時候,怕其滑脫,一把把她鉗進懷里。“玉,你完了!”
鉗進懷里的獵物好像并沒有反抗的意思,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溫順的歸依。他感到,玉實實在在地晶瑩、圓潤、膨大,水并沒有把她放大,所有的美質(zhì),都是原始的本色。一種大水溢出堤岸的激情,澎湃得他不能自已,他暗自嘆道:看來,是我自己完了!
便有了一個決堤而出的過程,雖屬意外,卻像合謀已久。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不用玉做堵的動作,劉文章自己就留了下來。他心情沉重地向玉表達歉意,懇求玉的赦免。
以為玉會施以嚴(yán)正的責(zé)備,弄出更沉重的氣氛,玉卻嫣然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酒后亂性,自然而然,我都忘了,你還在耿耿于懷,劉文章,真有你的。
劉文章愣在那里。
玉說,要是沒什么事,我先走了,我還有個約會。
劉文章歸家的路上,腳步黏滯,像踩在棉花上一樣。因為他真是不明白,這么嚴(yán)重的事,在玉看來卻那么無足輕重。唉,自己雖然也受過高等教育,畢竟還是個鄉(xiāng)下人啊。
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就是不同——他原來的頂頭上司副鄉(xiāng)長謝明村,在下鄉(xiāng)的時候,也是酒后,跟村里的一個漂亮女子好了一回,便弄得身敗名裂。其實是那個女子,主動“貼”上來的,風(fēng)流過后,那個女子說,我是你的人了,你必須對我有個交代。所謂交待,要么就是把她調(diào)進鄉(xiāng)機關(guān),要么就是娶她。兩個要么,他都做不到,姑娘就把他告了,致使他丟了官職。
回到家里,看到桌上可口的飯菜在等著他,他心中的慚愧又厚了一層,他覺得真正對不起的,是蘭,因為蘭在乎他,能讓他感受到生命之重。
晚上,他與蘭拼命地親熱了一回。
身體疲憊,心靈放松。把玉的事擱下了。
四
這期間,玉的心情居然特別好,頗讓劉文章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什么會這樣?
到了第二年夏天,單位組織他們?nèi)ヂ糜?,到了一處名山。在山極頂,有一處懸崖,名曰愛情谷,玉石欄桿上,掛滿了同心鎖。看到一對對情侶面相爛漫地掛鎖、依偎、私語,玉竟眉頭凝結(jié),面色憂戚,眼睛里甚至還有淚光。
劉文章心頭皺了一下,一個歡悅的玉,怎么突然就憂戚了?一種本能的憐惜,使他多了一點兒心思,不離左右地跟著她。
在探頭向崖下眺望的時候,玉突然輕輕地推了他一把,讓他陡然心驚,“玉,你這是什么意思?”
玉說:“你愿不愿意陪我從這兒跳下去?”
這兒既是同心永結(jié)之處,也是誓死殉情之處,前提是為了愛情。然而,我們之間有愛情嗎?
劉文章不置可否,嘿嘿地傻笑。
“劉文章,你真是個鄉(xiāng)下人,連一句打動女人的話都不會說?!庇裾f,“其實,你們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對女人,只是漁色,沒有真心?!?/p>
劉文章隱約地覺得,玉在感情上受了挫折,心被傷了。既然自己是個鄉(xiāng)下人,對像玉這樣的自視甚高的城市女人,他好像沒有安慰的資格,便附和道:“你說得有道理?!?/p>
吃過晚飯之后,同事們都去了當(dāng)?shù)氐囊粋€娛樂城,據(jù)說那里有風(fēng)情歌舞和艷舞表演。而玉和劉文章卻留在了賓館。是玉要劉文章留下的。玉說:“你能不能陪陪我?”
在房間里,兩個人都沒有聊天的心情,只是默默地坐著,不時看一眼對方,笑笑。
玉不堪沉悶,起身坐在了劉文章身邊,并把頭靠進他的懷里。劉文章本能地躲閃了一下,卻被玉緊緊地匝住了。玉說:“把我抱到床上去?!?/p>
劉文章嚇了一跳,“玉,你別這樣。”
玉說,你已經(jīng)這樣過了,還裝什么正人君子?劉文章說,那是兩碼事。他的意思是說,那一次是酒后亂性,是個意外;這一次,咱們都還頭腦清醒,就沒理由自投羅網(wǎng)。玉先是一笑,然后臉色大變,揪住了劉文章的耳朵。疼痛牽引著他往床邊走,身不由己。玉撲在他身上,在他的肩頭、脖頸上一頓亂咬,像是大恨,又像是大愛,讓他懵懂莫辨,索性就依了。
大水決堤,既有洪水的泛濫,也有堤岸自身的動搖。所以,一切過后,劉文章既看輕了玉,也看輕了自己——自己的人格是小的,沒有堅定的意志,有的只是一層畫皮,似是而非的虛偽。
相互鄙視,又相擁而臥,感覺怪異,極不真實。但躺在床上的感覺真是好,傳遞體溫,傳遞慵懶,既虛空,又充實,無暇想到煩惱。
門外傳來了夜歸人的聲響,劉文章猛地坐起,他想到了玉的同室。
玉拉了他一把,“你盡管睡就是了。”
玉告訴他,她的同室肯定是不會進來的,她有一個同樣溫柔的去處,帶隊領(lǐng)導(dǎo)住的是套間,臥室里有一張大大的雙人床。
劉文章說:“玉,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玉只是哧哧笑,即淫蕩,又無邪。
劉文章再躺倒身子之后,內(nèi)心的不安和愧疚竟完全消失了,只覺得,這男女之間,不過就是那么回事;所謂偷情,只是一種嚴(yán)重的說法,本質(zhì)上不過是另一種情愛方式而已。
他們開始正常的交談。玉說,劉文章,我也不瞞你,我的確被一個家伙耍了。那家伙有門路、有能量,我想通過婚姻,改變現(xiàn)在的處境,把自己調(diào)進城去,就主動跟他接觸。他也很喜歡我,同意跟我建立家庭。一年的戀愛,如膠似漆,甜蜜如飴,我對他說,你快點兒把我弄回城里吧,偏僻鄉(xiāng)下,阻隔我們的愛情。那家伙先是一愣,很快又粲然一笑,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但當(dāng)然之后,始終不見他有實際動作,一再催問之下,他說,你知道現(xiàn)在最難辦的事是什么?就是人事問題,所以,你不能著急。后來我們的關(guān)系就有點兒冷,我就問他,你到底愛不愛我?他反問道,誰說我不愛你?愛到最后,他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愛情固然美好,但我不想被利用。從此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他了。嘻嘻,劉文章,你說這男人差勁不差勁?
本來是自家的傷心事,玉卻還做著嬉笑的調(diào)侃,好像敘述的是別人的事情。劉文章感到玉被傷得很深,便澎湃出一股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柔情,他緊緊地抱住玉,在她的耳垂上不停地親吻。
玉說:“劉文章,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劉文章說:“難道我劉文章就不可憐?”
劉文章說的是真話。他此時想到,玉原來說的話是對的,自己一個大學(xué)本科生,過的卻是極其原始的農(nóng)家小日子,生活的起點的確太低了。
一夜柔情,濃縮了來世和今生,他們之間的感情變得深厚起來。這以后的日子,即便是枯坐在辦公室里,只要抬頭看一眼對方,就會溫情滿懷,陳舊的日子,全是新的。
他們在飯店里對酒當(dāng)歌,在小清河里浪漫戲水,然后在樹影垂掩的沙灘上瘋狂做愛,他們須臾不忍分離。在享受玉的同時,劉文章自然會想到蘭,以至于在一個激情的巔峰,他失口喊出了蘭的名字。
玉笑著搖搖頭,“劉文章,你看你?!?/p>
這真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劉文章索性試探著問道:“玉,咱們只顧自己,你說蘭怎么辦?”
“這有什么不好辦?!庇裾f,“我又沒跟你要婚姻?!?/p>
玉的體貼,讓劉文章感激不已,以至于有了多余的心情。在一次玉睡去的時候,他揭開玉身上的被子,欣賞玉那一覽無余的美麗,其坐標(biāo),自然是蘭。蘭的皮膚黑而粗糙,玉則白而滑膩,在幽暗里也發(fā)出青白之光;蘭的胸脯站著的時候,還櫻桃兩點,一旦躺倒,就塌陷到只剩肋骨,而玉一直有堅挺的品質(zhì),即便平臥,也雪山高聳,熠熠生輝……總之,蘭瘦小到貧瘠黯淡,玉豐腴之驚心動魄!劉文章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一聲感嘆:“玉啊,你真是一塊曠世美玉!”
“劉文章,你真無恥!”床上的女人,居然醒著。
因為無恥,所以甜蜜。與蘭在一起的時候,只聊柴米油鹽,而與玉在一起,除了不聊柴米油鹽,其余的,無所不談——雖話題廣闊,卻總能共鳴在一起,頗有相見恨晚之感。原來清談與浪漫是相伴而生的,能說到一起,才能愛在一起。
他們能夠相擁而眠,終夜不分。只要一個先醒來,稍有動靜,另一個也跟著睜開眼睛,且把對方往緊里抱一下,好像一直警惕著,怕對方溜走。從這里,劉文章真切地看到了愛情的模樣——明明相擁在懷,卻還思念。
相會的處所是個技術(shù)問題。起初,他們四處尋宿,漂泊不定。但是,他們并不以此為苦,反而享受到一種全新的生命體驗:無論何地,只要相愛的人在身邊,任你依傍,把你依傍,便是居停在自己的家中。家是一棵樹,愛情是樹的根須;只要愛人在,栽在何處,都往好里活。后來,他們感到,愛情也能使人迅速變老,體力精力漸顯不支,他們只好硬著頭皮買了一套房子。資金來源,自然是劉文章辦的銀行貸款。
雖然劉文章總是早出晚歸,而且常常是夜不歸宿,但在蘭那里就像她溺水之后,也不張皇一樣,她表現(xiàn)得很平靜。倒是鄰里察覺到什么,對她說:“你們家劉文章怎么老是這樣?是不是有點兒不大對頭?”蘭說:“莊稼長在地里,官人走在路上,這老理早就撂在那里,他劉文章就能例外?”蘭還說,而且他每次都能給她一個合理的理由,我還有什么理由懷疑他?要是再懷疑,這人做得就小,就賤了。
庭院里那幾十棵向日葵每年都生長,金黃燦爛,即便是暗夜里,也有燃燒的光亮。這讓劉文章很不安,他捅了捅熟睡的蘭,“我說,你明年能不能別種這個了?”
蘭翻了個身,“你大半夜把人家捅醒,就是為了說這個?”
“我是說,你一個人在家種地,田畝上的事就夠你弄的了,就別再給自己找累了,再說市場上的葵花籽兒很便宜,才六毛錢一斤?!?/p>
蘭說:“不介,我種的不是葵花籽兒,我種的是心氣兒。”
蘭說完就又睡去了,獨留劉文章輾轉(zhuǎn)反側(cè),他覺得自己活在陰暗中,離陽光遠(yuǎn)了。
為什么質(zhì)樸的鄉(xiāng)下,偏偏來了一個華麗的玉?從此靜夜無眠,人生迷惘。
五
情愛自然是浪漫的,但令人煩惱的是,浪漫的身后總有不請自到的庸?!獌赡曛g,玉多次懷孕,多次流產(chǎn),身體漸漸走形,腴美得趨于臃腫。
玉很傷心,對劉文章說:“我一個黃花大姑娘,被你弄得像個婦人一樣,你叫我以后怎么辦?”
這讓劉文章心中不快,本來是兩廂情愿的事,怎么倒成了一個人的責(zé)任?原來感情這個東西,是不講道理的。但嘴上卻說:“你放心,我會給你個交待的。”
玉搖搖頭,說:“別給我開空頭支票。”
像謊言被人當(dāng)眾揭穿一樣,劉文章無地自容,感到自己的人格越來越卑小了。因為他自己知道,他開的就是空頭支票。
從現(xiàn)實角度考慮,玉是飛燕,蘭是地鼠。飛燕有遼闊的空間可以翱翔,而地鼠只能往地底下鉆。一個土地上的女人,身強力壯的時候靠莊稼,人老力衰的時候,只能靠男人和兒女。起初,他對自己和玉的前景還是樂觀的,因為還有兒子青。如果青足夠聰明,從鄉(xiāng)間小學(xué),升到鎮(zhèn)辦中學(xué),再考到縣重點高中,一路風(fēng)順,進入高等學(xué)府,畢業(yè)后正常就業(yè),會給蘭的晚景一個可靠的保證。那樣,就是舍蘭就玉,他的心也是安妥的。然而青沒給他希望的曙光。都上初中了,還只是喜歡田埂上的蚯蚓、樹枝間的蟬蛻和雞婆下蛋之后的歡叫,至于學(xué)業(yè),毫無起色。一次,當(dāng)青拿回那令人臉紅的成績單,劉文章暴跳如雷,對青施以棍棒。被痛打之下的青逃家數(shù)日,以至于一向隱忍的蘭也終于不能隱忍,她說,劉文章,你有什么資格打他棍棒,作為父親,你什么時候關(guān)心過他的學(xué)習(xí)?你什么時候像別人家的父親一樣給過他耐心的輔導(dǎo)?當(dāng)青被蘭找回來之后,青的一個舉動讓劉文章又悲傷又絕望——
青躲著他溜進房間,直奔窗臺。窗臺上擺放著蘭和青共同撿來的蟬蛻,金黃透明,一列挨著一列,像為某個即將載入史冊的戰(zhàn)役預(yù)備下的兵陣。見到這個兵陣依舊完整地保持著原有的序列,青傻傻地笑了,然后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走到劉文章面前,沒心沒肺地叫了一聲:“爸?!?/p>
劉文章好像沒有聽到孩子的叫聲,呆呆地坐在那里。
在外荒唐,門庭凄涼。他終于明白,蘭最后的依靠,只能是他劉文章自己了。
因此,他沒有決絕的勇氣,只能給玉開下空頭支票。這樣一來,劉文章的心緒就復(fù)雜了:與玉親密,他覺得對不起蘭;回歸蘭,又覺得很對不起玉,便陷入了雙重愧疚之中,心每時每刻都懸著。
玉說,劉文章,節(jié)假日你必須陪我,因為別人都成雙成對地進進出出,唯獨我孤獨寂寞,我受不了。
劉文章打趣說,那你就和我一起幫蘭種地。
玉說,你就不怕她懷疑什么?
劉文章說,她這個人很傻,沒有多余的想法,再說,咱們身為同事,農(nóng)忙時幫個工,在鄉(xiāng)下也是很正常的事。
一壟田畝,兩個老婆,劉文章你想得倒美。玉接著說,你想沒想過別人的感受?絕不能讓你得逞。
便只好陪著玉去旅游、去逛商場。
山水奇美,玉色鮮潤,然而劉文章自己卻神情恍惚、心生皺褶?;ㄏ汴囮?,他不聞其香,聞到的是一股股土腥味;水波漣漪,他不見其趣,卻恍然看到蘭在田壟上一彎一彎的身影。他的閑逸,蘭的勞苦,他于心不忍,問自己,我得到的是不是太多了?。
與玉在旅舍纏綿,汗熱在身,心底里卻隱隱地有些冷。說什么無論何地,只要相愛的人在身邊,任你依傍,把你依傍,便是居停在自己的家中,現(xiàn)在看來,漂泊之外,還是漂泊。
所以,每到一地,剛到那里,就想到了歸程,他想回家。那個家是那個小小的庭院嗎?是蘭和青聚攏在飯桌前的等待嗎?是也不是。家對他來說,已非昔日的模樣,是形而上的家,只是一個概念。
玉自然能夠感受到他的變化,但她視而不見,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種虛假的浪漫。因為她覺得走到這一步,屬于她自己的已經(jīng)不多了,只有沒心沒肺,才能有笑,才能有一點兒酷似快樂的快樂,才不至于獨享凄涼。
玉特別愛逛商場,京城有名的大商場幾乎都逛遍了。一開始的時候,劉文章感到逛商場的感覺真好,一起瀏覽商品,共同商量斟酌,是夫妻的感受。特別是站在滾梯上,手放在玉的腰窩上,承受玉對他肩頭的依傍,有醉人的溫馨。玉特別鐘情于品牌商品,認(rèn)為是時尚、情調(diào)和品位的象征。品牌商品價格不菲,讓劉文章大感囊中羞澀。但他還是有求必應(yīng),因為他覺得,像玉這樣一個精品女子,屈尊于他這樣一個鄉(xiāng)下男人,且無名無分,夠可憐的了。但頻繁的出入,無節(jié)制的購物,讓劉文章的感覺漸漸地發(fā)生了變化——
那天,在賽特商城的鞋區(qū),玉看上了一雙紅色的高跟鞋。鞋的款式并沒什么特別,只因產(chǎn)地是法國,更只因是蘇菲#8226;瑪索穿過的那種,玉就特別心動。但一看標(biāo)價,兩千六百元,劉文章情不自禁地皺了一下眉頭。他對玉說:“咱們再到別處轉(zhuǎn)轉(zhuǎn)?!庇駹N爛的臉立刻就黯淡了,說:“劉文章,你是心疼錢?!?/p>
劉文章說,玉,你這就沒意思了,給你花錢,我什么時候心疼過?比如這鞋吧,前后不下三十雙了,幾乎快夠你一輩子穿了。但是,即便是有這么多鞋,也沒見你穿出來幾雙,總是穿著腳上這雙舊款式,給人的感覺,好像你一直就沒幾雙鞋,所以,買不買都是一樣的。
玉說,而這一雙不同,它是蘇菲#8226;瑪索所喜愛的。
劉文章?lián)u搖頭,心里說,你跟蘇菲#8226;瑪索有什么關(guān)系?這一刻,他把玉看得很輕賤,蘇菲#8226;瑪索有魔鬼般的身材,而你玉呢?胖得近乎丑。
鞋子沒買成,玉怏怏不快,對劉文章說:“你少跟著我?!?/p>
“我不跟著你跟誰?”劉文章打趣道。
后來,在商場的內(nèi)衣區(qū),玉又看上了一個品牌文胸。文胸也是紅色的,鑲以金線,襯以環(huán)托,價高至千,是個很奢侈的物件。這一次,劉文章不敢再猶豫,一徑就買下了。但女人燦爛,男人黯淡,劉文章對玉生出隱隱的厭惡。
玉本來就有個高聳的胸部,那個環(huán)托文胸穿在身上,就有了高聳之上的高聳,便高聳得多余。而蘭呢,平坦的胸廓,理應(yīng)想辦法高聳起來,她卻舍不得花錢,只在攤販那里買個十元錢的低廉貨色,便平坦之上依舊平坦,平坦得卑賤。這真的很不公平!
問題還在于,房貸讓劉文章背下了很重的債務(wù),作為玉應(yīng)該有起碼的體恤,然而玉卻視而不見,依舊任性。蘭則不同——客廳里那張沙發(fā)都塌陷了,鄰人見后都說,你們家劉文章掙得也不少,怎么也不換一換?他還顧不顧家?蘭卻說,他劉文章是場面上的人,花錢的地方多,一時還顧不過來,再說,這沙發(fā)還能坐,換掉了就可惜了。所以,他越來越覺得,蘭是日子,玉是風(fēng)景。日子是柴米油鹽,雖然瑣碎,沒錢也可以對付;風(fēng)景是奇花異樹,雖然浪漫,但得花錢來養(yǎng)。他不禁自問:就你劉文章的小小身家,你養(yǎng)得起嗎?
六
小清河的河床淺,缺少底蘊——遇旱,枯瘦,幾近斷流;遇澇,則漫溢,決堤而走。它沒有自己,聽命于天地。
被小清河滋養(yǎng)的劉文章,也一如小清河,在情感生活中也缺少定力,冷熱與進退,都是被外力牽著走。
原初的蘭是美好的,不然他們不會走進婚姻;原初的玉也是美好的,不然他們不會走進愛情。時間的沙漏,篩下的固然是泥沙,但也會把金子過濾掉。僵持一久,劉文章再也看不到蘭和玉身上的美好,覺得他們都太普通,甚至都不可愛,都不能給與他足夠的熱情,讓他確定自己的歸屬。
他想,一切還是交給時間來決定吧。其實,他潛意識里是把自己交給了兩個女人,由她們確定最后的結(jié)局。
一段時間,他既不去玉的愛巢,也不回歸蘭的庭院,他住進機關(guān)宿舍,每天在單位食堂用過晚飯,就到小清河散步。他發(fā)現(xiàn),小清河的水變渾變臭了,不禁生出一番有關(guān)今昔的感慨。但即便是這樣,河水依然喧嘩如初,毫無痛苦模樣。而人則不同,陷在兩個女人的糾葛中,雖痛苦卻充實,一但只身在岸邊獨步,凄涼和落寞深切得難以承受。他自哀自憐,覺得人生虛無。夜半無眠,昏黑中輾轉(zhuǎn),淚濕枕畔。
唉,不如活得簡單些。
他感到,簡單才是大福。然而簡單需要拒絕誘惑,而自己沒這方面的功力——人在岸上,美人魚在水里,稍一搖尾,就怦然心動,自趟渾水。
所以活該!
所以凄涼與落寞,自己必須承受。
慢慢的,這種感覺竟?jié)u漸地消失了,代之以一種意想不到的平靜。他覺得這很好,因為這與新生類似。
然而命運不讓他享受這種平靜。
一天,在似睡非睡中,他聽到有人敲門。他本能地感到,這肯定與自己有關(guān),便搶先下床,開門探視,果然是跟他有關(guān)的一個人正在廊燈的不明不暗中,送來幽怨的目光。同室的人翻了一下身,“誰呀,半夜三更的。”他說:“是蘭,孩子病了,我得回去一趟?!?/p>
因為是玉,他不得不迅速離開。
隨玉進了荒疏已久的愛巢,他說:“你膽子可真大?!?/p>
玉也不說話,只是狠狠地匝住了他,在他臉上不停地親吻。
劉文章掙脫了這激情的擁抱,說:“玉,請別這樣,我們之間是沒有結(jié)果的?!?/p>
玉說,我當(dāng)然知道,但是,有你的日子我已習(xí)慣了,就如抽大煙上了癮,戒毒所是沒用的。劉文章說,那也得戒,不然抽得只剩下皮包骨頭,想戒也晚了。
玉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劉文章,你很無恥!”
劉文章嘿嘿一笑,“玉,你要是沒事,我就回機關(guān)了。”
玉說:“你要是敢邁出這個房間,我就跟你鬧到機關(guān)去。”
劉文章只好留下來。
身體同榻,心靈疏離。劉文章隨手關(guān)了床燈,背對著玉,不睡裝睡。
一陣沉默之后,玉又把燈打開了,在劉文章的背后,起起伏伏,弄出異樣聲響。出于好奇,他睜開了眼睛。眼睛對面,正是一塊闊大的落地鏡,那是他們好日子里為了增加情趣,特意置備的。從鏡子里,劉文章看到,玉坐在枕頭上,兩條腿高高翹起,正在往身體里塞一種丸狀的藥物,他感到玉的那個姿勢奇丑,不禁皺了皺眉頭。其實玉也正透過鏡面觀察劉文章的動靜,他的這個表情,也被玉捕捉到了,他說:“劉文章,你有沒有良心,這還不是被你使槽勁的。”
槽勁,是京西土語,是破舊、朽爛的意思。劉文章聯(lián)想到,紙被用槽勁了,會透漏;木頭被用槽勁了,會糟朽;馬車被用槽勁了,會散架。玉已經(jīng)把自己物化、鄉(xiāng)村化了,高貴的女人已失去了高貴的品性,與作為農(nóng)婦的蘭趨同。
劉文章悲從心生,既像祈求于良知、又像乞求于玉地囁嚅道:“你要我怎么辦?”
玉說:“娶我。”
“好?!边@一次,劉文章語氣堅定,毫不遲疑。
因為眼下的女人終于替他決定了,不了之情可以了了。盡管這樣做會有很多不名譽之處,但道德的指責(zé),哪堪比靈魂的解脫?
“不過,蘭那里,我是不好張口的?!?/p>
“你不好說,我去說?!?/p>
“那好。”
當(dāng)劉文章順利地把道德責(zé)任推給玉之后,他輕松了許多。他甚至有了迫不及待的心情,希望那個時刻快一點兒到來。“玉,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飯吧?!?/p>
第二天下午,他提前回到了庭院。因為蘭在田畝上忙碌,他得操持廚間的事。不想蘭也在家里,讓他感到有些意外。他對同樣感到意外的蘭說,今晚的飯菜要用心些,有客來。
蘭說:“是不是一個女的?”
劉文章很奇怪,“你怎么知道?”
蘭說:“我一整天眼皮都跳。”
劉文章心頭一頓,莫非她什么都知道了?
飯菜停當(dāng)了,蘭有些坐不住,幾次到院外去望。當(dāng)玉的身影出現(xiàn)的時候,蘭的臉色從紅到白、從白到紅地幾次變換,玉到身邊時,已不紅不白。她對玉說:“你終于來了。”
這也讓玉吃了一驚,上了飯桌就拘謹(jǐn),反倒是蘭大大方方地讓客,“不過是家常便飯,別客氣?!?/p>
蘭不時地起身上菜,話語得當(dāng),滿面春風(fēng)。玉發(fā)現(xiàn),蘭端莊秀氣,手腳麻利,一點兒也不像劉文章對她說的那樣,既粗陋又土。
追求時尚的玉,卻留著兩條大辮子,坐在飯桌前,辮子順滑地過了臀部。青很是喜歡,竟至依偎在玉的身邊,不停地?fù)崤?。且說:“阿姨,你真漂亮?!?/p>
玉心中一熱,感到這孩子很乖順、很可愛,便順勢詢問青的喜好、學(xué)業(yè)。兩個人一問一答,親切自然,把飯桌上的氣氛弄得很溫情。見這個阿姨會喝酒,青很是高興,阿姨喝過一杯,他給滿上一杯,玉說:“這孩子真懂事,我要有這么個兒子就好了?!?/p>
蘭竟笑著接上話頭,“青,你說阿姨好不好?”
“好?!?/p>
“那就讓她當(dāng)你的媽吧,青叫媽?!?/p>
青臉紅了,只是嘿嘿地笑。
玉看了劉文章一眼,劉文章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玉喝了很多酒,卻沒有醉意,但她卻弄出醉酒的姿態(tài),對蘭說:“蘭姐,我喝多了,路都走不穩(wěn)了。”
蘭說:“那你就住下,正好我也想有個說話的?!?/p>
兩個女人像多年的老相識,嘰嘰喳喳地走進臥室。臥室收拾得有條不紊,且有隱隱的幽香。被褥的顏色全不是一般鄉(xiāng)下人的大紅大綠,而是富有情調(diào)的暖色。展開之后,里里面面,干干凈凈,像預(yù)備給新人用的。玉不禁刮目相看。
臥室中央有個取暖爐,兩個人一進來,蘭就往爐里添煤。蘭說,住平房最大的不好,就是冬天取暖。蘭把陳灰輕輕地捅下,把新煤小心地續(xù)進。一邊動作著,一邊說:“妹子是個金貴人兒,不能被凍著,得把火弄得旺些?!碧m蹲在地上,開始收拾灑落的陳灰。本來爐邊就有笤帚,但蘭卻用手一點兒一點兒地往簸箕里歸攏。蘭說,這樣就不會起飛塵,屋子就干凈。
兩個人剛躺下,蘭猛地又坐起來,然后翻身下床,從柜子拿出一條毛毯,給玉搭上。蘭說,平房的溫度總是不如樓房,而我們都習(xí)慣了,你則不成,得蓋得暖和一些,省得感冒了。
玉的心有些迷亂,不知說什么好。倒是蘭主動挑起了話頭,她說,我們家劉文章有些懶,連襪子和褲頭都得別人給洗,出門穿衣你得給他預(yù)備好了,不然他就不知道穿什么。上床睡覺,你得逼著他洗腳,不然屋子里一點兒好味道都沒有。他是典型的傳統(tǒng)男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
玉不禁問自己,蘭所做的一切,你能做得到嗎?
躺在隔壁的劉文章一夜都沒合眼,他一直側(cè)耳諦聽,預(yù)備著應(yīng)付就要發(fā)生的某種動靜。但一陣喁喁低語之后,一切歸于沉寂。本來是要大亂的,卻迎來了意想不到的安定。這種安定讓他難以承受,他不停地嘆息。
農(nóng)家小院迎來了嶄新的太陽,一同走出房門的兩個女人,像是一對多年的姐妹,顯得親親密密。
只是玉的臉色有些蒼白,沖困惑中的劉文章曖昧地笑了笑。
終于有了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劉文章迫不及待地問玉:“你跟她談了?”
“談什么?”
“咱倆的事?!?/p>
玉搖搖頭,說:“沒談,而且今后也不想談了?!?/p>
“為什么?”
“我不忍看蘭的那雙手?!?/p>
玉說,蘭并沒有大我?guī)讱q,可是她那雙手卻像有了七八十歲的年紀(jì),干裂、粗糙、骨節(jié)腫大,沾滿了煤灰。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田畝上的勞累、庭院里的操持和對日子的敬重。相比之下,我們是不是太有閑了?閑得我們只剩下了自私和享樂。
劉文章說:“真是婦人之見?!?/p>
玉說:“正因為我是女人,就更理解女人,對蘭,我只有可憐?!?/p>
“這么說,你放棄了?”
玉說,昨天夜里,蘭睡下了,可是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想了很多,終于想明白了:感情這種東西,不能任性,一任性就不美好了。其中,對無辜者的傷害,是一片抹不去的陰影,在陰影中相愛,讓人感到卑賤,會讓自己抬不起頭來。
“既然這樣,何必當(dāng)初?!痹捯怀隹冢瑒⑽恼戮秃蠡诹?。
劉文章的話,讓玉感到刺痛,她很不溫柔地說道:“劉文章,你不要跟我提當(dāng)初,你不配?!?/p>
“那么,你就決定嫁人了?”
玉凄然一笑,“我都這樣了,誰還能要?”
劉文章很想說沒人要我要的話,但又覺得這樣說來很是無恥,就化成了一聲沉重的嘆息。玉反過來安慰他,劉文章你也別背什么包袱,男女之事很難說對錯,認(rèn)命就是了。
說完,玉一轉(zhuǎn)身,離他而去。
望著玉的背影,劉文章發(fā)現(xiàn)玉的肩膀在微微抖動。他感到,玉的這個轉(zhuǎn)身,并不瀟灑,那里有難言的委屈和不甘。
多年的纏綿竟真的在一瞬間遁去了身影,劉文章有些不敢相信,默默地掉了幾滴眼淚。
七
當(dāng)境厭境,離境羨境。
從哪本書上讀到的,劉文章忘了。但其中的韻味,他卻透徹地體會到了——與玉在一起的時候,玉身上到處是瑕疵,以至失去了對她愛的熱情;而一旦分離了,又只看到了她的好,好到通體嫵媚,以至于一閑下來,就想到她,思念得很苦。
對玉的思念,轉(zhuǎn)化成對蘭的冷。雖然不得不回歸庭院,卻如同漂泊在異鄉(xiāng),上眼望去,無一是處,覺庭院里的日子索然無味,便對蘭冷眼相加,且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弄得蘭和青整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即便這樣,他也毫無悲憫之心,玉的離去,給了他理直氣壯的理由。
如此惡劣的家庭氣氛,蘭居然能含笑面對,一如她溺水之后也不倉皇,田畝、庭院,皆從容侍弄,且飯量不減,睡眠香甜,像個靈怪。
劉文章的痛苦就又多了幾分。他恨恨地想,我怎么娶了這么個女人?沒心沒肺、毫無韻致,卻活得沒皮沒臉、有滋有味。他越來越覺得,傳統(tǒng)中所說的門當(dāng)戶對是對的,對在有相當(dāng)?shù)某錾?、品位、知識與修養(yǎng)之后,感情容易共鳴,苦難與快樂,都能交相感應(yīng),便能感受到自身的重量和價值。然而與蘭在一起,日子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于是,他雖身在庭院,卻無家的感覺,心中無愛,滿腹凄涼。
后來他才知道,其實蘭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她承受的東西,并不比他少。
自從送走了玉,蘭的心就一刻也沒有平靜。
公雞即便不下蛋,也是戀窩的,一旦走遠(yuǎn)了,肯定是踩蛋去了。劉文章的所作所為讓蘭預(yù)感到,丈夫在外邊肯定是有人了。但是她不說破,更不吵鬧,把痛苦隱忍在心里。因為作為鄉(xiāng)下女人,護家的觀念與生俱來,不到萬不得已,決不作拆家的事。她想,公雞即便是去踩蛋,踩完了還得回來,人一旦又轟又趕,公雞驚慌失措,反倒跑到別處。所以,她給劉文章留下了時間和空間,讓自己慢慢等待。
卻等來了玉。
玉進家門的時候,她其實是慌的,心想,這下可完了,他們要動真格的了。
她真想就此爆發(fā),但一想到爆發(fā)之后肯定是雞飛蛋打,就又有些害怕。她忽然想到老輩人說過的一句話:人活一世,就是為了面子,你給人家面子,人家就給你面子,而且,你越是給人家面子,人家就越感到?jīng)]面子。你就占理了。內(nèi)心的質(zhì)樸,使她能夠從容地面對玉。
兩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她想,玉該攤牌了。但這時她已經(jīng)不怕了,因為劉文章不在場。男人不在場的時候,女人之間是好說話的。如果玉把事情說破,她會說,玉,你看你,大學(xué)生,國家干部,又年輕又漂亮,多少好男人都眼紅著你,不像你姐我,一個種莊稼的,本來價碼就低,一旦拖了油瓶,就更掉價,你讓姐怎么活?所以,劉文章你還得給我留著。
但玉一直就沒攤牌,一肚子臺詞沒派上用場。
你既然不說破,我就也不往破了說。得,也不等你了,我先睡了。
玉就這樣走了,蘭反而迷惘了。為什么會這樣?她想得腦仁都疼了,也想不出一二,憤憤地對自己說,橫豎就這點兒破事,不想了。
她來到田畝之上。
玉米收獲之后,莊棵還長在地里,風(fēng)一吹,嘩嘩地干響。莊棵可是好東西,砍下來可以蓋雞窩,可以漚糞,還可以作生爐子的引柴,不能爛在地里。
她奮力地砍莊棵,額上沁出汗水,蠕蠕地流下來,竟至淹了眼睛。便去揉眼睛,揉著揉著,眼淚竟真的下來了,因為她突然有了一種忍不住的憂傷。
我一個種莊稼的怎么了?雖然身份低賤,卻本本分分、任勞任怨地為家庭操勞。你劉文章是有學(xué)問、是有地位,卻……反過來還像我愧欠你什么似的,憑什么?!
越想越覺得老天不公,一氣之下,點燃了地下的莊棵。
干燥的莊棵喜歡火,劈劈啪啪的燃燒很快就成了燎原之勢。沖天的火焰,把一畔的小清河都映紅了。陳舊的河床,仿佛流出了新鮮的血液。
心中的郁結(jié)好像一下子就打開了,蘭放聲大笑,后來竟唱起了多年不唱的歌子。
大火熄滅,人心入定。
蘭對自己說,人一生下來,就是要承受不公的——對劉文章還要隱忍,一個種莊稼的,除了這樣,還能有什么好辦法?隱忍是什么?是放債,讓負(fù)心人背上債務(wù)。日子越久,債務(wù)越重,直到他再也沒有底氣跑出門外。所以,隱忍不是軟弱,而是力量。
回到家里之后,蘭又精精細(xì)細(xì)地給劉文章做好了晚餐。倚門而望,還不見那個人的身影,她一笑,“哼,人橫豎是要吃飯的?!?/p>
八
兩年之后,蘭種植的那塊土地也被房地產(chǎn)商開發(fā)了,劉文章隨蘭一起住進了樓房。作為對失地農(nóng)民的補償,蘭每月也能拿到八百元的生活補貼。蘭說,這世道助人,我一天班不用上,也照樣拿工資。她很知足,胖了。
劉文章的心情可沒蘭那樣陽光。工作十多年了,也沒分上一套福利房,貸款買了一套,還不屬于自己,到頭來還是沾了一個自己愛不起來的女人的光,真是莫大的諷刺。
玉依然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套房子里。
這期間,不少人給她介紹過對象,都被她婉言拒絕了。她說,感情這個東西,隨緣,碰到了,就珍惜,碰不到就等待。即便等待不到,就一個人過,而一個人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都說老姑娘古怪,可是玉卻越來越隨和,跟領(lǐng)導(dǎo)、同事,乃至菜農(nóng),都能合得來,可謂如魚得水。大家接受她,也憐惜她。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妙人,怎么就沒一個如意郎君?大家都替她發(fā)愁。
玉一心撲在工作上,論文獲獎,菜地高產(chǎn),被提拔為科級站站長。
劉文章在她手下工作,感到特別別扭。因為她和別的同事在一起的時候,有說有笑,其樂融融,一跟他獨處,卻像路人,客客氣氣,微笑中含著冷。
劉文章知道,傷口即便是痊愈得好,沒落下明顯的疤痕,但光潔的皮膚下,也有隱痛。
自己既然是人家的隱痛所在,就失去了相處的自在。他從來不敢直視玉的目光,行為越來越委瑣。
玉養(yǎng)了兩條名貴的狗,一到傍晚,就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街道上。人美艷,狗名貴,成為居民眼中的一道風(fēng)景。
這讓劉文章想到玉的寂寞。
他的負(fù)債感便越來越重。以前的那個男人只傷了玉的皮肉,而他則傷了玉的心。他比那個人更差勁。
一躺在床上,眼前就浮現(xiàn)出玉那孤零零的身影。他想象著玉一回到家,一定是關(guān)起門來喝悶酒,兀自垂淚,且淚流如線,綿延不斷。他把玉的寂寞無限放大,直到自己都感到了寂寞對身心的折磨。
一天晚上,他終于按捺不住,去敲玉的房門。
透過門鏡,玉看到是劉文章,隔著門說:“你來干嘛?”
劉文章說:“知道你寂寞,來陪你說說話?!?/p>
玉說:“那是你自己的想象,我一個人待著,很好。”
劉文章說:“可是我不好,我總是忍不住想你,想得好苦?!?/p>
玉半天沒說話,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一樣。
劉文章說:“你能不能讓我進去,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p>
玉說:“那就不必了,無用的話,說多了反而對大家都不好?!?/p>
“你這種拒人千里的口氣,真讓人不習(xí)慣。”劉文章說。
“慢慢你就習(xí)慣了?!庇裾f。
劉文章還是有些不甘心,說:“玉,我不得不說一句,要么你就跟我,要么你就嫁人,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讓人受不了,像鈍刀子割肉?!?/p>
玉說:“劉文章,你這個人真沒勁,你還是不是男人?”
終于沒能敲開玉的門,劉文章悻悻而走,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一句,“媽的。”
現(xiàn)在的蘭是越來越悠閑了。白天無事,就和鄰居那些婦人湊在一起耍紙牌、打麻將,從一早一直打到該侍弄晚飯的時候,才戀戀不舍地收場。她們也互相調(diào)侃,說:“如果連老公的飯都不給做了,就太不守婦道了。”停當(dāng)了晚餐,如果劉文章還沒回來,就打他的手機提醒一下。劉文章知道,說是提醒,其實類似看管,是不讓他“野”在外邊。他覺得,現(xiàn)在的蘭大不像從前了,變得越來越小氣了。
晚飯過后,蘭就看電視劇,而且越是俗爛的劇目,她越是看得津津有味。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嗑著瓜子,還把腳蹺在茶幾上不停地抖。劉文章厭惡地看了她一眼,“你能不能不抖?”
“我抖怎么了?”
“你沒聽說,女人抖,男人走?!?/p>
這個走字,是死的意思。鄉(xiāng)下有個說法,愛抖腳的女人,會把男人克死。
這方面的意思蘭是知道的,卻說:“走,你往哪兒走?人家玉不是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嗎,再走就是第三者插足了,嘿嘿?!?/p>
與玉分手之后,為了解除蘭的疑慮,也是為了安慰自己,他曾對蘭說過,玉已經(jīng)嫁人了,而且過得很好。
“結(jié)婚了也可以離,你別不以為然?!眲⑽恼抡f道。
蘭說:“你甭說,玉還真的很女人,屁股大,多子多孫?!?/p>
“你真庸俗?!?/p>
劉文章覺得,像蘭這種種莊稼的女人,真不該離開田畝,一離開田畝,質(zhì)樸之美頓然消失,就一點兒趣味都沒有了。他不由得對庭院里的那片向日葵有了一點兒懷念,就連蟬蛻身上的那股土腥味,也不再覺得難聞,而是另一種香。
蘭那暫時靜止了的腳,不知從什么時候,又抖動起來。劉文章知道,這種女人,質(zhì)地淺,容易知足,她之抖乃情不自禁,你無法改變。便搖了搖頭,不想再說什么。久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說:“蘭,我記得你是愛唱歌的,而且還唱得不錯,現(xiàn)在電視、網(wǎng)絡(luò)上好聽的歌曲不少,你是不是學(xué)幾首?”
蘭撇一撇嘴,“拉倒吧,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小兒女一樣哼哼唧唧,你也不怕人家笑話。”
看來,蘭的心老了,不感動于新鮮的趣味了。
劉文章心有些灰,懶得跟她待在一起,“我出去遛彎了?!?/p>
蘭說:“隨你。”
劉文章沿著小清河百無聊賴地走著。
走到玉居住的那個小區(qū),忍不住朝玉的那扇窗久久地仰望。窗的背后是有燈光的,蔥心綠的窗簾,反出通透之嫩。玉在干什么?他不禁問自己。
就像冬日里的小清河,河面上雖已冰封凍結(jié),但河心里水脈還是溫暖地涌流——雖然不能再相互走近,但劉文章對玉的牽掛和思念,還是縈繞于懷,且愈來愈深,深到每一想到玉,心就痛。
變渾變臭的小清河,也給了他家園不在的感覺。因為只能在河邊散步,而不能在水中嬉戲,類似與相愛之人雖在水一方,卻心靈永隔。燦爛的夕暉之下,河中女子那晶瑩、圓潤、膨大,白得無一粒污點的浪漫與美好,只能保存在記憶里了。
昨日的記憶,是今天的憂傷,包括感情。所以,在小清河邊散步的劉文章,面色憂郁,神情落寞。
即便是這樣,他還是天天來到小清河邊散步。河流不可移植,人也是一樣的。他劉文章只屬于此地,只屬于如此生活。
一天,人們從小清河的淤泥中撈起來一個輕生的女子,引來圍觀的人群。劉文章枯寂得近乎麻木的心竟涌動了一下,也擠進去了。
死者很年輕,容顏蒼白而秀麗,有圣潔之美,讓人看到生命的尊嚴(yán)。
劉文章竟突然生出一個念頭:那次被叔伯弟弟燕糾纏在水里的時候,真不如順勢就死在河里,如果是那樣,河水清澈,人性單純,凈潔與共,一如永生。
作者檔案
凸凹:本名史長義,北京房山佛子莊人。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作協(xié)簽約作家、房山區(qū)文聯(lián)主席。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在《中國作家》《當(dāng)代》《十月》《花城》《收獲》《北京文學(xué)》等百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550余萬字,已出版著作近30部。作品獲省級以上文學(xué)獎30余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