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虎神與虎神信仰

在今天西南漢藏語系的民間傳說中，大抵都有一個虎神。如川西平原的《鱉靈與開明獸》中的開明獸、土家族的《白虎神與琶莓》中的白虎神、普米族的《老虎娶妻》中的巴丁剌木(母虎神)。這里順便指出的是，在西南關于虎的神話傳說中，多以白虎為祥瑞之物(像《華陽國志·巴志》里的“白虎為害”的說法是少見的)，這與典籍所載是一致的。如《瑞應圖》佚文：“白虎，仁獸也，一名騶虞?！薄督鹗鳌份d漢武氏石室祥瑞圖中白虎，亦注云：“王者不暴虐，則白虎至，仁不害人?！敝两瘢谖髂洗蠖鄶瞪贁得褡逯?如土家族、白族、怒族、德昂族、哈尼族、普米族、納西族、彝族、傈僳族、珞巴族)，都還有自稱“虎氏族”的支系——他們都尊虎或白虎為圖騰先祖或保護神。例如普米族就供奉虎神巴丁刺木為始祖和保護神。巴丁剌木的意思是“普米土地上的母虎神”。傳說巴丁剌木很美麗、能干，一身雪白，穿白衣、白裙，騎白騾，只喝清泉水和牛羊奶，不食五谷。在四川省木里屋角區(qū)刺孜山腰的巖洞里，有一尊巴丁剌木的自然石像，普米人常在冬季成群結隊去朝拜，以祈求人丁平安，六畜興旺。遇有災害疾病，家庭不和，婦女不孕，都要乞靈于巴丁剌木。普米族還以屬虎之年為吉利年，屬虎之日為吉祥日。他們習慣于以屬虎年或屬虎日出生的嬰兒為貴，并以此為由大宴鄉(xiāng)鄰親朋。男孩子和女孩子13歲時舉行穿裙子或穿褲子儀式(與成丁禮相似)，時若屬虎年，以為大吉，其儀式會比他年舉行的成丁禮更為盛隆。普米族人的婚喪嫁娶、修房造屋、外出生產、經商貿易等日期，一般部選在虎日。舊時，他們與外族發(fā)生戰(zhàn)爭或械斗，也以虎頭旗為軍旗，訂虎日出戰(zhàn)，以為可借助虎威，克敵致勝。

納西族摩梭人的民間傳說《喇氏族的來源》，講的是摩梭人的祖先神虎的故事。故事說，天神格爾美創(chuàng)造了天地萬物之后，見大地上什么都有，就是沒有人類，于是就派出把守天門的虎神下凡。臨行前，格爾美對虎神說；“你要是下地造出了人類，你和你的子孫將長生不老。”然后用中指在虎神的前額寫上一個“王”字，囑他要到“剌踏寨干木”地方去?；⑸竦搅恕柏萏ふ赡尽?，腳步咚咚，震裂了山峰；山峰里走出一個美麗的姑娘。她說她叫“干木”，是“剌踏寨干木”地方的山神，已在此住了7777年了。兩人一見鐘情，遂結為夫妻。之后，生了兒子叫“喇若”，生了女兒叫“木喇”；兄妹倆又結婚，生出兒女，再互相婚配，逐漸繁衍成虎氏族。后來，喇氏族產生了許多大部落，便往山下盆地遷徙。至今，喇氏族的成員都還保留這樣的風俗，即在住房門楣懸掛虎圖，作為避邪的神靈。在婚禮上，長輩要贈新娘一張虎皮，繪成人首虎身，作為新娘的護身符。

曾以虎為圖騰的白族勒墨人，每年三月后都要給小孩佩帶用碎布縫制的虎，讓其戴虎頭帽，穿虎頭鞋，認為這樣可以避邪。他們擇虎日出遠門，以為體面威風，且辦事會順利，能吉利出去，平安返回；而從遠方歸來時，也選虎日進家門。

云南哀牢山區(qū)的“羅羅”彝族，過去每家都供奉“母虎祖靈”像。他們在舉行祭祖活動時，常請巫師在葫蘆上畫一黑色(黑色在彝族文化傳統(tǒng)中為最尊貴之色)虎頭，然后懸掛于門楣，向鄉(xiāng)鄰公告祭祖信訊，以免打擾。他們還認為：人老則化為虎，因此在人死火葬前，有條件者都要用虎皮裹尸，象征死者生前為虎，死后亦還原為虎。四川涼山彝族古侯部落什列惹古氏族直迄近代都還家家保留有世代相傳下來的、用以象征祖先的完整的虎頭顱骨。每到虎年的第一個虎日，都要對虎頭顱骨舉行祭祀活動，以志不忘虎祖。

與此相應，在中國漢族上古神話與相關典籍里，亦記載有東遷北徙的西羌族團的虎圖騰或虎神信仰。按《山海經》中《海外西經》和《西次三經》的說法，西方有一位著名的虎神，他就是黃帝與嫘祖在江水(岷江)所生的西方天帝少昊的兒子蓐收。蓐收居住在渤山，其面似人而“虎爪白毛”，是白虎神。而按《山海經》中《海內西經》、《西次三經》、《大荒西經》所載，守衛(wèi)昆侖山黃帝下都的陸吾和守衛(wèi)昆侖山東方天門的開明獸，也都是白虎神。少吳是“白帝”，蓐收也是白虎神，這四位虎神后來演化為天上二十八宿中的西方“白虎”七星星座，后又演化為“四靈”、“四方神”、“四象”中的西方白虎神。

二、虎部族的東遷北徒

上古神話還說商祖契在北方建立了幾個有虎豹的國家，如《山海經·大荒東經》里記載的有國、中容之國、司幽之國、白民之國。這四個國家皆有虎、豹、熊、羆。黃帝大戰(zhàn)阪泉之野時，即曾帥熊、羆、狼、豹、軀、虎為前驅，……這六種獸實為以虎原生圖騰衍生的獸類圖騰部族或支族。《山海經》之《大荒東經》、《海外東經》及《大荒北經》又記載說，山東沿海也有虎的國家，如“天吳”國，其神“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北齊之國，姜姓，使虎、豹、熊、羆”，也是虎圖騰的部落、炎帝的后裔。聞一多先生在《神仙考》中說山東半島的北齊國，是從西方昆侖山東遷的原始部族，“大概是同丁公(即姜子牙之子)同時搬到東方的一支羌族”。

毋須諱認，古代神話乃是原始人類幻想的、異己的、超自然的力量，具有很大的神秘性，倘若將它當作歷史來讀，自然是錯誤的；可是，神話也絕非是不著邊際的謬說?！渡胶＝洝芬活惖纳裨拏髡f以及流傳至今的各民族創(chuàng)世神話、始祖神話，可以幫助我們辨析遠古圖騰部族的分布、遷徙和融合，從中了解到人類自發(fā)的原始宗教和信仰。僅就《山海經》勾勒的虎圖騰部落在全國的分布格局來看，大體上是可信的。

圖騰的起源主要基于人的“求安”本能。古代四川，虎跡出沒堪稱全國之最。僅以清初為例，有研究者言，當時四川所耗損人口中，至少有30％源于虎患，即有大約80萬人被虎所吞噬。當時(順治十六年)，連成都城內也有老虎出沒，廣漢、新都一帶“虎跡遍街”嘲，廣漢更“成虎狼之窩”。由此上溯到秦昭襄王時代(公元前306年～前251年)時，“白虎為害，自秦、蜀、巴、漢患之”，“虎歷四郡，害千二百人”。所以秦昭襄王要重募國中：“有能殺虎者，邑萬家，金帛稱之?！痹偻纤菀粌汕昊騼扇?，在人口稀少、生產力低下而高山環(huán)立、森林繁茂(生態(tài)平衡根本未遭到損壞)的情況下，虎患之烈更是可想而知了。處于原始社會的氐羌一蜀部落民面對隨處存在的死亡威脅，為了在生存斗爭中幸免于難，便同世界其他地區(qū)的原始先民一樣，不得不采用一種消極的方式來求得自身的安全——這就是認虎為親屬，希望它們像自己的血緣親屬一樣，永遠不傷害自己；亦希望它們像自己的父母、兄弟一樣，處處保護自己。這便發(fā)生了氐羌一蜀部落的虎圖騰。不過隨著步入新石器時代和萬物有靈觀念的產生，虎圖騰同其他圖騰一樣，便會被逐漸神化和人格化，從而演變成氐羌一蜀部落的以虎為對象的“祖先崇拜”和“神靈崇拜”。與此同時，隨著氐羌一蜀部落東遷北徙的步伐，這種虎圖騰一虎崇拜的文化特征也便遠播于黃河兩岸和大江南北。研究者們將氐羌一蜀部落的數次東遷北徙和由此帶來的數次民族大融合的上限，推到五六千年前。比較有代表性者當推曹振峰先生的推論：“遠古時期，崇拜虎圖騰的氐羌人”，從青藏一川西高原下來東遷北徙，“進入黃河流域的中游和下游，一直到膠東半島，有的進入冀、晉、內蒙和遼河流域，分成了若干支系，有的保留著原始部族的獨立性，有的與東方部族融合，構成了華夏部族，有的建立了《山海經》中所謂的‘國家’。有的從嘉陵江上游沿長江而下，進入了兩湖和江浙一帶水鄉(xiāng)。留在西部的虎部族，又有若干獨立的支系‘國家’；有的因受其他強大部族的逼迫，向西藏和新疆的天山南北遷徙。最早進入中原地區(qū)的虎部族，率先從游牧向農耕轉化，創(chuàng)造了仰韶文化；沿長江而下的部族，在江浙創(chuàng)造了良渚文化。”這樣，作為留在虎圖騰一虎崇拜的原生地和大本營之一的川西氐羌一蜀人的一支，便當然會在廣漢三星堆建都立國了。今天我們在三星堆遺址一號坑發(fā)現的那尊圓眼、尖圓大耳、昂首豎尾、齜牙咧嘴的銅虎，長11.7厘米、純金的呈撲擊狀的金虎(即虎形金箔)，二號坑發(fā)現的數件頭上飾云形角、雙眉內勾、圓眼、大嘴、上下兩排牙齒緊咬的頗似虎頭的獸面具以及成都平原上大量出土的帶有虎紋和虎圖形的青銅器，大致可視作為對氐羌一蜀人當年虎圖騰一虎崇拜的一種形象說明。

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即是就全國以虎為名的地域分布來看，當以川西和以川西為中心的西南地區(qū)最多。彝族先民曾以虎為圖騰，有自命虎族者，如前舉哀牢山彝族以及烏蒙山彝族?！鞍Ю紊健痹谝驼Z里為“大虎山”之意，“烏蒙山”意即“虎族的祖先山”。川、滇、黔三省的彝族聚居地的山岡、水流、村寨等，多以虎命名，如哀牢山區(qū)的“羅摩山”，意為“母虎山”；“老應奔”意為“虎嘯山”。其村寨如“上樂秋”和“下樂秋”，意為“上虎街村”和“下虎街村”。流入彝族居住地區(qū)的瀾滄江的“瀾滄”，系彝語“虎跌入”的音轉。“瀾滄江”即“虎跌入之江”，樂秋河也意為“虎街河”。彝族白鹿部(意為山虎部或大虎部)故地“峨羅”，意為“大虎”。滇東北有縣城名“魯甸”，彝語稱武定縣則稱“羅甸”。黔西北地區(qū)歷史上曾有“羅殿國”。魯甸、羅甸、羅殿皆同音異譯，意為“虎族居住之地”。武定縣境內的“羅摩河”意為“母虎河”；“羅其嘎”意為“掛虎皮之地”；“羅矣桃”意為“虎族飲水之地”。又如金沙江和雅礱江的分水嶺名為“納拉山”，意即“黑虎山”；峨眉山曾為彝族故居，彝族稱此山為“羅目”，意為“母虎山”；涼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市彝名為“拉布峨卓”，意為“虎族居住之地”；涼山峨邊縣在宋代稱“羅目縣”，意為“母虎縣”；今云南小涼山永勝、華坪一帶，古有彝村名“臘母”、“羅摩”、“羅莫”等，亦皆以“母虎”為村名。

曾以虎為圖騰的納西族，其地名有不少也與虎有關。如瀘沽湖古稱“剌踏?！被颉柏萏ず保鉃椤盎⒑?；千木山古稱“剌踏寨山”，意為“虎山”；“拉瓦村”意為“虎村”，“拉垮村”意為“虎爪子村”，“喇克”，意為“虎肘”。納西族摩梭人居住的“喇他丁”，意為”虎王的地方”；“刺巴基”意為“虎河”；“剌住窩”意為“群虎村”；“喇奪”意為“見虎山”；“剌丁古”意為“猛虎山”；“喇包魯”意為“母虎分居之山”。

地名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隨著人類定居活動的產生由人命名的。按照李玄伯的“圖騰團的地域化”理論，當著某一個地方成為某一個圖騰群體定居處后，該地便與該群體緊密相連?！皥D騰團”(即氏族)定居于某地之后，其地亦因此而得圖騰的名字?！钡孛?、山名、水名均因圖騰群體居住而得名，群體名稱與地名遂為一致。以川西高原為核心的西南地域擁有如此多的令人嘆為觀止的虎圖騰族團的痕跡，這便再次證明這里是虎圖騰一虎崇拜的原生地或原生地之一。

由川西高原發(fā)軔的虎圖騰一虎崇拜經過長達五六千年的傳播衍化，如今已遠播祖國的四面八方，深植于中華各族人民的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且多數已與宗教信仰無緣，形成歲時節(jié)令風俗和大眾審美活動中的一項——即虎文化。人們以虎為勇敢、威猛、強健、奮進的象征，在日常觀念和行為中，諸如“虎子”、“虎臣”、“虎將”、“虎賁”、“虎步”、“虎闈”、“虎拜”、“虎落”、“虎勁”、“虎勢”、“虎威”以及“虎彪彪”、“龍虎斗”、“龍驤虎視”、“生龍活虎”、“虎踞龍盤”、“虎頭虎腦”、“虎虎有生氣”、“人死一只虎，虎死一枝花”(彝族諺語)一類祝福和溢美之辭，反映出人們對美好人格和美好生活的強烈追求。而這，追根溯源，使我們倍加不敢忘記那些在充滿艱難困苦的自然環(huán)境下奮勇登攀，萬難不屈的氐羌一蜀的先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