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各國的文學(xué)作品,自清末開始便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只是翻譯界關(guān)注的大多是英、法、俄、德等大國的文學(xué),對小國則不太重視。就拿西歐的荷蘭文學(xué)來說吧,我國讀者對它就相當陌生。上世紀30年代以前,荷蘭文學(xué)介紹到中國的極少,除魯迅翻譯了—本《小約翰》之外,再也找不到第二部單行本。
魯迅曾翻譯過荷蘭作家穆爾塔圖里(1820—1887)的兩篇散文:《高尚生活》、《無禮與非禮》,均發(fā)表于1924年12月的《京報副刊》,后收入《譯叢補》。對穆爾塔圖里,魯迅未作任何評論;但對長篇童話《小約翰》的作者望·藹覃(1860—1932),魯迅卻多次提起。1927年9月25日,魯迅在致臺靜農(nóng)的一封信中寫道:“諾貝爾賞金,梁啟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他們得不到。你看我譯的那本《小約翰》,我那里做得出來,然而這作者就沒有得到?!彪m然魯迅這里是在談諾貝爾獎的問題,但語句中卻不難看出他對望·藹覃的欽佩。他顯然把后者視為比自己好的作家。在《偽自由書·“人話”》一文中,魯迅還對望·藹覃在上一年的去世表示痛惜,并在文章中引用了《小約翰》里的句子和材料。
1906年,在日本留學(xué)的魯迅有一次去逛東京的舊書店,買了幾十本舊的德文文學(xué)雜志,希望從中找到自己需要的俄國和東歐的文學(xué)作品;《小約翰》則是在偶然情況下進入魯迅視野的。魯迅后來在《小約翰·引言》中有這樣一段回憶:“我還記得那時買它(即德文半月刊《文學(xué)的反響》——筆者注)的目標是很可笑的,不過想看看他們每半月所出版的書名和各國文壇的消息,總算過屠門而大嚼,比不過屠門而空咽者好一些,至于進而購讀群書的野心,卻連夢中也未嘗有。但偶然看見其中所載《小約翰》譯本的標本,即本書的第五章,卻使我非常神往了。幾天以后,便跑到南江堂去買,沒有這書,又跑到丸善書店,也沒有,只好就托他向德國去定購。大約三個月之后,這書居然在我手里了?!?0年后,魯迅又克服重重困難,將該書全部譯為中文出版,為中國讀者送上了一份精美的精神食糧。
望·藹覃是荷蘭著名詩人、散文作家、醫(yī)生,荷蘭19世紀80年代文學(xué)運動的杰出代表之一,青年時期在阿姆斯特丹大學(xué)攻讀醫(yī)學(xué),課余愛好文學(xué)。他創(chuàng)作過諷刺詩、喜劇、散文詩、長詩、悲劇、童話劇、長篇小說等,主要作品有《愛倫,痛苦之歌》、《弟兄們》、《死之深淵》,影響最大的作品是哲理童話《小約翰》。其全書共14章,敘述主人公小約翰的夢幻奇遇,表現(xiàn)了作者對社會和人生的認識。比利時著名詩人、評論家波爾·德·蒙特在《拂來特力克·望·藹罩》一文中說:《小約翰》的發(fā)表,在荷蘭是一件“大稀罕事”,“這書惹起了偌大的注目”。
魯迅則鄭重地向中國讀者推薦:“我所愛吃的,卻往往不自覺地勸人吃??吹臇|西也一樣,《小約翰》即是其一,是自己愛看,又愿意別人看的書,于是不知不覺,遂有了翻成中文的意思。這意思的發(fā)生,大約是很早的,因為我久已覺得仿佛對于作者和讀者,負著一宗很大的債了?!?《魯迅全集》第10卷第254—256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以下引文出處同此)《小約翰》究竟在哪些方面引起了魯迅的濃厚興趣,使他一定要將該書譯成中文呢?
首先,這部“童話詩”具有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魯迅曾擔心有些讀者不甚留心于生物界的現(xiàn)象,會對此書減少若干興趣;但同時深信“也有人愛,只要不失赤子之心,而感到什么地方有著‘人性和他們的悲痛之所在的大都市’的人們”。這就是說,《小約翰》反映的絕非僅僅是幻想中的事物,而是“實際和幻想的混合”。書中揭示和討論了一些具有普遍性的社會及人生問題,頗富哲學(xué)意味。如書中野兔、金甲蟲和火螢分別向小約翰控訴人了人類對它們的危害,說明人類是自私、殘暴和有害的“動物”。又如從事科學(xué)研究的冷酷的精靈“穿鑿”(深入鉆研之意)帶領(lǐng)小約翰巡游大城市的一切角落,在觀看舞會時,“穿鑿”告訴小約翰:老太太們利用年青女人來使男人們上鉤,那些看上去十分可愛的笑臉,多數(shù)是虛偽的、誆騙人的。當他們漫游到凄慘黑暗的墳?zāi)怪袝r,“穿鑿”又告訴他,有的死尸生前是富翁,有的生前是美女?!按╄彙边€說:宇宙是無窮盡地大,在星球上無所謂“上”,也沒有“下”,等等。小約翰感到自己懂得越多反而越痛苦。最后,他也只能“走上了那艱難的通向人類及其痛苦所在的陰暗大城市的路”。照望·藹覃看來,社會充滿罪惡,人生充滿痛苦,而在現(xiàn)代大城市中,丑惡和陰暗就更為普遍,但人類還得向現(xiàn)代都市文明邁進。對于這種兩難選擇,魯迅深有同感。他說,這反映出“人性的矛盾”,是“禍福糾纏的悲觀”?!叭嗽谥升X”,天真爛漫,“與造化為友”;稍長求知:“怎么樣,是什么,為什么?”于是“童年的夢幻撕成粉碎了”?!罢l想更進,便得苦痛。為什么呢?原因就在他知道若干,卻未曾知道一切,遂終于是‘人類’之一,不能和自然合體,以天地之心為心。”這種智慧的痛苦,在魯迅這樣一些最早覺悟的先行者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強烈。
由于《小約翰》具有深刻的哲理性,魯迅很早就想翻譯它,但一直苦于書中大量的動植物名稱難以處理,故拖延至20年代中期。1926年7月,他約精通德文的齊壽山與之合作,歷時一月,終告完成,用他的話說,常?!白g得頭昏眼花”。如果沒有堅強的毅力,沒有對原著的摯愛,要完成這一煩難工作是不可能的。當時魯迅正準備離開北京,他與現(xiàn)代評論派、研究系之間的斗爭日趨尖銳。這些錯綜復(fù)雜的文化斗爭,使他對《小約翰》中寫到的“大而黑暗的都市”丑惡有了更深切的體會。他不希望將自己寶貴的時間虛擲在“‘正人君子’和‘學(xué)者’們的圍攻里”,于是躲進中央公園的一間紅墻小屋,潛心翻譯《小約翰》。草稿譯出后,魯迅帶到廈門大學(xué),但無時間整理,又帶往廣州的中山大學(xué),最后在廣州白云樓寓所定稿。從某種程度上講,魯迅譯《小約翰》,正是為了宣泄自己的憂憤情懷,借以抨擊丑惡的現(xiàn)實。
其次,書中表露出來的兒童教育思想也引起了魯迅的注意?!缎〖s翰》所反映的問題都是很重要的。就拿小約翰與各種動植物的交往來說吧,實際所涉及的是個如何教育兒童的問題。作者沒有把他的主人公安排在正規(guī)的學(xué)堂里,而是讓他到大自然中去探索人生的奧秘。結(jié)果,小約翰在與各種生物的交往中了解到許多東西,并產(chǎn)生了強烈的求知欲,很想知道人類的最高智慧??梢詳喽?,望·藹覃受到過法國作家盧梭等人的影響。盧梭認為:大自然是最好的課堂,而社會環(huán)境則是惡濁的奢腐的,兒童應(yīng)該盡量遠離城市住在鄉(xiāng)下,以便更好地接近自然,聆聽大自然的啟示。他的教育小說《愛彌兒》就表現(xiàn)了這種“返歸自然”的思想?!缎〖s翰》也把自然界視為兒童的最好學(xué)校,把都市視為充滿罪惡的地方。作者敘述小約翰去尋找圣書,遇見了藍色的水蜻蜓“旋兒”?!靶齼骸备嬖V他,他所崇拜的上帝不是太陽,而是一盞大煤油燈;又說人要聰明起來,還得向螞蟻學(xué)習(xí)。由此可見,作者把大自然描寫成一所激發(fā)兒童求知欲望,并引導(dǎo)他們?nèi)ヌ剿髦R之泉的樂園。1926年9月,魯迅寫了一篇回憶童年生活的散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生動描述了兒童在大自然中的生活趣味,揭示了大自然在促進兒童身心發(fā)展方面的積極作用;同時對刻板、陳腐的封建私塾教育進行了批判。這篇文章寫于《小約翰》譯文定稿后不久,兩者在思想上的聯(lián)系是不難把握的。
獨特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是《小約翰》吸引魯迅的又一因素。魯迅認為:該書是一篇“象征寫實底童話詩”,是“無韻的詩,成人的童話。因為作者的博識和敏感,或者竟已超過了一般成人的童話了。其中如金蟲的生平,菌類的言行,火螢的理想,螞蟻的平和論,都是實際和幻想的混合”。書中描繪了荷蘭美麗的自然風光,描寫的樹木花草、菌類共有42種,涉及各類動物則有57種。作者賦予它們思想和靈性,寫它們互相談話和交往。作者所采用的表現(xiàn)手法,如魯迅所說,是將象征與寫實融為一體:既有寫實作品的真實感,又有象征作品的哲學(xué)意味,使作品在不脫離實際生活的同時,具有更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和超越意識。魯迅也喜歡將這兩種表現(xiàn)方法混合使用。在他的《狂人日記》、《長明燈》等小說里,除現(xiàn)實主義主調(diào)之外,就存在著象征主義的因素;特別是于1924年至1926年間寫成的散文詩集《野草》,其象征主義的筆調(diào)最為明顯。在這些作品里,魯迅把對人生極深的閱歷和對時代、社會極精彩的思考,凝聚成一種耐人咀嚼的象征意象。1924年,魯迅翻譯了日本廚川白村的文論集《苦悶的象征》,并以此為教材,在北大等校講授文藝理論。魯迅在引言中用廚川白村的話,對象征主義方法給予了肯定:“所謂象征主義者,決非單是前世紀末法蘭西詩壇的一派所曾標榜的主義,凡有一切文藝,古往今來,是無不在這樣的意義上,用著象征主義的表現(xiàn)法的?!痹隰斞傅墓P下,象征手法成了寫實手法的必要補充和升華,成了增加作品深刻性、擴充作品思想容量的一種重要手段。既如此,魯迅對與他藝術(shù)見解相同的望·藹覃格外看重,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由于魯迅極為贊賞《小約翰》,所以他翻譯時也特別認真。有時他為了準確地譯出一種動植物的名稱,常常要查考多種辭典。譯完該書后,他還專門寫了一篇《<小約翰>動植物譯名小記》,并翻譯了德譯本上賚赫博士的序文以及波勒兌蒙德寫的作者評傳,以利讀者的閱讀和理解。書稿出版后,魯迅又多次撰文指出:“《小約翰》是一本好書”,希望它能受到中國讀者的重視,并能對中國文學(xué)產(chǎn)生積極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