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荃麟與胡風,兩人都是中國現(xiàn)代馬克思主義陣營中的文學批評家,曾有較為密切的人際交往和思想聯(lián)系,學界曾有人注意到兩人的這種關(guān)系[1]。
一
邵荃麟與胡風的交往何時開始,邵荃麟沒有留下記錄文字。胡風則在自己的回憶錄中這樣說:“在上海左聯(lián)同事時就認識(那時他和葛琴在一起了),在武漢他又給我來信并給《七月》投稿。我用了他的稿,我們兩人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在桂林又見到了,大家都感到高興,我常去看他,有時就留下吃飯,談公事談私事態(tài)度都極友好……我和他在文藝問題的看法上從來沒有對立的意見,我認為他是理解我尊重我的?!盵2]
胡風在這里提到邵荃麟曾給《七月》投稿并被采用,指的是邵荃麟以筆名“川麟”在《七月》雜志上發(fā)表的譯文《論戲劇與觀眾及其它》[3]。抗戰(zhàn)開始后,邵荃麟曾任中共東南文委書記,1941年1月后轉(zhuǎn)移到桂林工作,任中共文化工作組組長,主編《文化雜志》,創(chuàng)辦《青年文藝》,胡風也在1941年轉(zhuǎn)移到桂林。上引胡風的話說的就是這一時期。邵荃麟在胡風主辦的刊物上發(fā)表過文章,胡風也在邵荃麟主編的《青年文藝》上發(fā)表過一篇評論文章《論曹禺底〈北京人〉》。1943年3月,胡風回到重慶從事文化工作,1944年邵荃麟也到重慶,任中共重慶局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兩人又共事一段時間。
比人際交往更重要的是思想聯(lián)系。兩人在文藝思想上頗多一致之處。上引胡風的話這樣說邵荃麟:“我和他在文藝上從來沒有對立的意見?!贝_實如此,在1948年之前,兩人在文藝上的看法常有一致之處。眾所周知,胡風反對文學上的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傾向。胡風認為,所謂主觀主義,就是公式主義,即“從一個固定的抽象的觀念引申出來,不顧實際生活的千變?nèi)f化的情形,無論在什么場合都把這個固定的看法套將上去”[4]。所謂“客觀主義”,就是自然主義,是指“奴從地對待生活事件”[5],寫出的作品“不過是生活現(xiàn)象的留聲機片,失掉了和廣大的人生脈搏的關(guān)聯(lián),既沒有作者的向著人生遠景的情熱,又不能涌出息息動人的生活的真情。這是對于生活現(xiàn)象的屈服,不能夠提煉生活也不能夠推動生活,無從得到文藝作品應該得到的力量”。[6]邵荃麟也反對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他這樣批評國統(tǒng)區(qū)的創(chuàng)作:“今天大后方一般的創(chuàng)作中間,是普遍地表現(xiàn)著內(nèi)容的空虛和思想力的蒼白,藝術(shù)認識多半是局限在現(xiàn)象的表面上,沒有更深刻去掘發(fā)出歷史、時代的本質(zhì)。”邵荃麟所批評的這種現(xiàn)象,就是胡風所說的主觀主義或公式主義。邵荃麟接著又說:“在克服主觀主義的斗爭中,卻產(chǎn)生了純客觀主義的傾向,頗有一種無所為而為的樣子。為了適應客觀,結(jié)果卻忘記了改造客觀的任務。”[7]邵荃麟這樣稱贊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這是脫卻了文藝上的主觀主義、也脫卻了那種自然主義傾向的一部堅實的人民大眾文藝作品?!盵8]胡風強調(diào)主觀戰(zhàn)斗精神,要求作家發(fā)揚自己的人格力量,“只有提高這種人格力量或戰(zhàn)斗要求,才能夠在現(xiàn)實生活里面追求而且發(fā)現(xiàn)新生的動向、積極的性格,即使他所處理的是污穢或黑暗,但通過他的人格力量或戰(zhàn)斗要求,也一定能夠在讀者的心里誘發(fā)起走向光明的奮發(fā)”[9]。邵荃麟也強調(diào)作家要“有面向人生的追求和搏斗的人格力量,有和人民共命運的艱苦的堅決意志,有向自己不斷的斗爭精神”[10]。邵荃麟還直接稱贊胡風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理論:“近年來文藝上常常有人提出要加強我們主觀的戰(zhàn)斗熱情和主觀作用,這其實極重要,但是我們所說的主觀戰(zhàn)斗力量,并不是像尼采的那種超人主義,也仍然是從客觀的社會斗爭產(chǎn)生出來的。”[11]胡風喜歡羅曼·羅蘭,寫了《向羅曼·羅蘭致敬》[12]。邵荃麟也欣賞羅曼·羅蘭:“像羅曼·羅蘭那樣強大的人格、強大戰(zhàn)斗意志的人,是我們大家所景仰的?!盵13]
抗戰(zhàn)時期,文藝界出現(xiàn)了將人民抽象化、理想化的傾向,胡風反對這種傾向,他提出了“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的命題,胡風說:“作家應該去深入或結(jié)合人民,并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活生生的感性的存在。那么,他們的生活欲求或生活斗爭,雖然體現(xiàn)著歷史的要求,但卻是取著千變?nèi)f化的形態(tài)和復雜曲折的路徑;他們的精神要求雖然伸向解放,但隨時隨地都潛伏著或擴展著幾千年的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盵14]邵荃麟對人民的判斷也與胡風一樣,他認為:“中國人民受數(shù)千年來傳統(tǒng)的封建思想文化的浸淫和束縛,在其生活意識與習慣中已經(jīng)滲透著種種迷信的非科學的自大與自卑的奴隸思想的毒素,這是中華民族的弱點也是中華民族衰弱的根源,我們必須根本鏟除此弱點,才能發(fā)揚民族的偉大的戰(zhàn)斗力量?!盵15]
對于具體的作品,兩人的看法也常是一致的。比如,1943年,胡風為路翎的小說《饑餓的郭素娥》作“序”說,小說創(chuàng)造了一個顯示人的復雜內(nèi)蘊的世界:“用勞動、人欲、饑餓、痛苦、嫉妒、欺騙、殘酷、犯罪,但也有追求、反抗、友愛、夢想所織成的世界”;塑造了一個獨特的女性形象郭素娥,“她用原始的強悍碰擊這社會的鐵壁”,“擾動了一個世界”。[16]邵荃麟1944年也撰文肯定路翎的《饑餓的郭素娥》,他認為,藝術(shù)上的現(xiàn)實主義并不僅僅是對客觀現(xiàn)象的描寫和分析,或者單純地用科學方法去剖解和指示社會的現(xiàn)實發(fā)展,而必須從社會的人的內(nèi)心矛盾和靈魂的搏斗過程中,去掘發(fā)和展露社會的矛盾和具體關(guān)系,融合作家自身的感覺和思想情感,賦予人物以真實的生命,而路翎的《饑餓的郭素娥》可以說達到了這樣的境界,“在中國的新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中已經(jīng)放射出一道鮮明的光彩”。邵荃麟驚嘆這部書里“充滿著一種那么強烈生命力!……叫出了多世紀以來在舊傳統(tǒng)磨難下的中國人的痛苦、苦悶與原始的反抗,而且也暗示了新的覺醒的最初過程”。[17]胡風批評曹禺的話劇《北京人》,認為其主題孤立化、人物性格單純化。[18]邵荃麟表示贊同胡風的意見:“胡風兄在上期《論曹禺底〈北京人〉》一文中,說得非常透徹,他指出《北京人》主要的遺憾,就是主題孤立化與人格性格單純化,這一指出是非常有力的。”[19]
總之,在桂林和重慶時期,邵荃麟與胡風的關(guān)系比較密切,他們關(guān)于文藝的不少論述,“沒有對立的意見”,而有著驚人的一致。
二
胡風本就是馬克思主義陣營中的異端,邵荃麟與胡風在文藝思想上“沒有對立的意見”,這就使邵荃麟也染上了異端的色彩。鮮為人知的是,邵荃麟在思想的探索上其實比胡風更為“異端”,這突出表現(xiàn)在邵荃麟對“新人道主義”的提倡上。
1942年1月,邵荃麟發(fā)表《論新人道主義》[20],呼吁“全世界一切膚色、語言不同的人們,一切階級、思想不同的人們,都在新人道主義的旗幟下聯(lián)合起來”。邵荃麟所倡導的新人道主義,其主要內(nèi)容,是確信“每個人類的子孫”都“應該享有人類平等的權(quán)利與幸福,享有其個性充分發(fā)展的機會”,強調(diào)“人類的尊嚴必須由人們自己去創(chuàng)造、去爭取”,認為“人類真實的愛的對面便是對違反人類利益的罪行的憎惡。只有對這些罪行的反抗與奮斗,才能實現(xiàn)人類的博愛”,并且,“新人道主義與理性主義是不可分的”,“因為人道主義并不是感傷主義,它乃是維護人類尊嚴的神圣任務”,“理性(科學的思維與認識)與感性(人類的愛與感情)的一致,構(gòu)成了新人道主義的內(nèi)容”,“新人道主義絕對尊重個人的獨立人格和個性”,“新人道主義必然也是民主主義的忠誠擁護者和企圖破壞民主的法西斯的敵對者”。
然而,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登上歷史舞臺后,就持續(xù)地對人道主義展開批判。1928年的革命文學論爭,馮乃超就諷刺魯迅只會“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21]。成仿吾指出:“在革命運動的現(xiàn)階段,社會的內(nèi)在矛盾已經(jīng)尖銳化了的時候,一切的抗爭不得不由階級意識出發(fā),人道主義的假哭佯啼直是拙劣的丑角,可以招人冷笑罷了?!盵22]《文化批判》雜志在介紹“人道主義”這一詞條時說:“所謂人道主義是人類的平等與相愛之意,欲使我們這個不正(原文如此)不平等的互相斗爭的社會成為受人道去支配的社會,這就是人道主義。故人道主義抹殺階級的對立及國家的對立。他們雖想救濟勞動者的苦境,但反對階級斗爭;以為可使資本家自覺人道,可由人類愛來調(diào)和互相對立的階級。故他們亦反對國家的斗爭,主張平和。(非反對軍國主義者)。他們講博愛,縱使由敵人挑戰(zhàn),因為否定斗爭的緣故,只以無抵抗的態(tài)度去抵抗。他們主張‘愛你的敵人’,但對于勞動階級解放運動,他們所演的把戲只是一種麻醉藥劑罷了。譬如托爾斯泰,羅曼·羅蘭,法蘭斯等等便是這種主張?!盵23]在20世紀30年代,左聯(lián)的實際領(lǐng)導人瞿秋白,把“五四”文學革命定性為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主義啟蒙主義的文藝運動,提出“我們要一個無產(chǎn)階級的五四”[24]。瞿秋白認為,“五四”的遺產(chǎn)包含著資產(chǎn)階級的個人主義,一切種種資產(chǎn)階級性的自由主義和人道主義,而瞿秋白號召,無產(chǎn)階級要反對資產(chǎn)階級,批判一切個人主義,人道主義和自由主義等類的腐化的意識。[25]
與馬克思主義陣營中的正統(tǒng)派不同,胡風是肯定人道主義的。胡風撰寫的紀念魯迅文章,稱贊魯迅的“人本主義(對被壓迫者的感同身受的胸懷)”[26]和“革命的人文主義”[27],認為魯迅傳統(tǒng)就是“深刻的人民性、戰(zhàn)斗的人道主義和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28]。胡風還試圖把馬克思主義建基于人道主義基礎之上。胡風分析蘇聯(lián)作家阿·托爾斯泰從“不革命”的作家向“革命”作家轉(zhuǎn)變的原因,認為他的轉(zhuǎn)變得益于“生活態(tài)度上的人道主義和藝術(shù)態(tài)度上的現(xiàn)實主義”。胡風指出:“反抗黑暗人生的人道主義就有可能成為歡迎新的人生的人道主義,批判黑暗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主義就有可能成為歌頌新的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主義;無論如何,這樣的路總比坐著概念的飛機在現(xiàn)實人生的上空掠過的路要可靠得多?!盵29]胡風認為,人道主義是一個人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的“可靠”的思想基礎。
胡風肯定人道主義并不奇怪,但是作為中共文化委員會領(lǐng)導人的邵荃麟,公開提倡人道主義,則令人深思。不難發(fā)現(xiàn),邵荃麟雖然是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但他在桂林和重慶所寫的批評文章卻很少建立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點上,而大談人道主義的共同人性、人類性和民主概念。比如,邵荃麟在《建立新的美學觀點》一文中指出:“我們新的美學觀點,自然是以上述所謂‘一切凡是引導人類的成長,生活提高的,就是不可分割的唯一的善和美’作為基本的標準?!盵30]這里強調(diào)的就是人類性,而不是階級性。又如邵荃麟這樣稱贊契訶夫的小說《圣誕節(jié)》表現(xiàn)的父母子女親情:“這是一種何等真摯何等動人的父母子女間純樸的愛!”又說“這和從前一個故事很相近。那故事是這樣:一對相愛的男女,因某種不幸而分居兩地,他們之間的通信,每次僅是一張白紙,因為他們的情愫已非文字所能盡,倒不如一張白紙,反可寄意無窮。這都是所謂天地間之至愛,是人類靈魂中一種極崇高的東西”。[31]這里強調(diào)的也是人類的共同人性。邵荃麟還強調(diào)人道主義的另一概念“民主”的重要性:“然而到今天,我們還仍然處在低沉的密云期,仍然在為著二十八年前就提出的一個德謨克拉西思想,苦苦地爭求,苦苦地斗爭。”[32]
也許,正是因為有人道主義作為思想基礎,邵荃麟和胡風才“沒有對立的意見”。因為兩人的文學觀都建立在人道主義基礎之上。
三
不過,邵荃麟并沒有將自己的“新人道主義”堅持到底。不久之后他就改弦易轍。1947年12月,邵荃麟在一封信中這樣感嘆:“階級意識理論似乎久被人們忘卻了?!盵33]邵荃麟這時重新提及階級理論,預示著他的思想將發(fā)生轉(zhuǎn)變。
果然,在1948年3月創(chuàng)刊的《大眾文藝叢刊》上,發(fā)表了邵荃麟執(zhí)筆的《對于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文章批判了20世紀40年代國統(tǒng)區(qū)文藝思想的多種傾向,其中就不點名地批判了胡風的文藝思想,邵荃麟認為胡風強調(diào)作家個人的人格力量,強調(diào)創(chuàng)作上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追求,實質(zhì)上是“個人主義意識的一種強烈的表現(xiàn)”,“因為它不是把問題從階級的基礎上,從社會經(jīng)濟原因上,而卻是從個人的基礎上作出發(fā);不是首先從文藝與社會關(guān)系上,而只是從文藝與作家關(guān)系上去認識問題。不了解一個革命者的主觀戰(zhàn)斗力量是從實際革命斗爭中鍛煉出來的,他的革命人格是從他和階級力量的結(jié)合中間建立起來的”,邵荃麟認為胡風“把問題顛倒過來,把個人主觀精神力量看成一種先驗的,獨立的存在,一種和歷史,和社會并立的,超越階級的東西”,“這首先就和歷史唯物論的原則相背離了”,邵荃麟還提醒胡風:“從這樣的基礎出發(fā),便自然而然地流向于強調(diào)自我,拒絕集體,否定思維的意義,宣布思想體系的滅亡,抹殺文藝的黨派性與階級性,反對藝術(shù)的直接政治效果;在創(chuàng)作上,就自然地走向個人主觀感受境界或個人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追求了?!鄙圮貅胝J為,這是“向唯心主義發(fā)展的一種傾向”。[34]
借助這篇文章,邵荃麟洗刷了自己的異端色彩,重新回到了馬克思主義的正統(tǒng)陣營。有意味的是,胡風對邵荃麟對自己的批判并無太多怨言:“不久,我收到馮乃超從香港寄來的信,提到他們出的《大眾文藝叢刊》,還很客氣地希望我看后提意見……《對于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是對我而來的,但很多地方誤解了甚至歪曲了我的原意。更使我難以接受的是胡繩對路翎小說的批評。我感到這樣的歪曲,一開始就給路翎定了調(diào)子,自然成了一無是處的小資產(chǎn)階級作者。”[35]與邵荃麟對自己的批評相比,胡風感到更難以接受的是胡繩對路翎的批評。胡風還說:“看到《大眾文藝叢刊》第二期《人民與文藝》,里面有喬木(喬冠華)直接批評我的文章。使我不解的是,許多他自己(于潮)曾同意我的觀點,現(xiàn)在卻一起批判,但又不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盵36]與邵荃麟對自己的批評相比,胡風對喬冠華的反戈一擊似乎更為感慨。
胡風之所以這樣,是基于對邵荃麟人品的信任。胡風顯然認為,邵荃麟盡管思想變化了,但從以往的相處看,其人品還是好的。胡風不相信邵荃麟的人品也會變化。事實也是如此,在批判胡風之后,邵荃麟依然保持了對胡風的友誼。1949年后,邵荃麟官居政務院文教委員會副秘書長、中共中央宣傳部副秘書長,1953年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主編《人民文學》,已經(jīng)從胡風的朋友變成胡風的領(lǐng)導,但兩人的關(guān)系依然不錯。
李輝的《文壇悲歌》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胡風寫了一篇文章,署上寫于四樹齋,“胡風將文章拿給正擔任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的邵荃麟看,邵荃麟一看到‘四樹齋’三個字,不由一聲驚呼:‘什么?四樹齋?你還要四面樹敵嗎?’邵荃麟與胡風曾是朋友,即使在香港時期邵荃麟也批評過胡風,但胡風從未將他當作對手,依然保持一定情誼。邵荃麟的話顯然不帶惡意。但這種本能的聯(lián)想,不由似一盆冷水澆在胡風興致上。他聽從梅志的勸說,放棄了這個齋名。從此,‘四樹齋’永遠消失了。”[37]
涂光群對于主編《人民文學》的邵荃麟則有這樣的回憶:“到職之后,在改組了的《人民文學》編委會里,胡風任編委。每次開會,荃麟總要關(guān)照編輯部的人去請胡風,并讓他暢所欲言地發(fā)表意見,不要使他感覺到對他有什么不同對待(那時報紙上已有文章批評他的文藝思想了)。胡風寫了歌頌志愿軍的文章《肉體殘廢了,心沒有殘廢》,又寫了歌頌祖國的詩《睡了的村莊這樣說》,荃麟均予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還有胡風派的有才華的作家路翎,到抗美援朝前線深入生活,接連寫出了一些短篇小說和散文:《從歌聲和鮮花想起的》、《初雪》、《記李家福同志》、《洼地上的戰(zhàn)役》、《戰(zhàn)士的心》等等。荃麟把這些作品安排在《人民文學》較顯著的地位上,有時是頭條。從1953年至1954年上半年幾乎是連續(xù)發(fā)表的,引起了各方面強烈的反響。這當兒,編輯部經(jīng)受了不小的壓力。有人指責編輯部‘傾向上’有問題,‘重視國統(tǒng)區(qū)來的作家,不重視解放區(qū)的作家’云云。荃麟堅定地執(zhí)行黨的鼓勵創(chuàng)作、廣泛團結(jié)作家的政策,不為這些輿論、壓力所左右。大家都知道他是抗戰(zhàn)后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最早寫文章批評胡風文藝思想的評論家之一,但他在編輯部反復地對大家說:胡風和其他一些人的文藝思想,錯誤歸錯誤,但他們寫了好的作品還是應該受到鼓勵,還是應該發(fā)表,這應該區(qū)別開來。不應該排斥他們,相反地,應當團結(jié)他們,鼓勵他們像路翎一樣,深入抗美援朝前線,為人民寫出好的作品來。時間過去了30年,荃麟同志這些鼓勵創(chuàng)作、愛護作家,實事求是地評價作品的話,仍然清晰地縈繞在我耳邊?!盵38]可見,邵荃麟對胡風依然是與人為善的。
當然,在后來聲勢浩大的批判胡風運動中,邵荃麟也站了出來,寫了表態(tài)文章《胡風的唯心主義世界觀》[39]。不過,邵荃麟這篇文章的觀點基本上是重復1948年文章的老調(diào),措詞也并不兇狠。意味深長的是,邵荃麟雖然參與了批判胡風,但他與胡風的思想聯(lián)系依然存在。1962年7月,他在大連主持召開了“農(nóng)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強調(diào)“現(xiàn)實主義深化”,強調(diào)要看到社會主義道路的長期性、復雜性、艱苦性;“粉飾現(xiàn)實,回避矛盾,不可能是現(xiàn)實主義”。他說,“強調(diào)寫先進人物、英雄人物是應該的……但整個說來,反映中間狀態(tài)的人物比較少。兩頭小,中間大;好的、壞的人都比較少,廣大的各階層是中間的,描寫他們是很重要的”。[40]邵荃麟的這些觀點不由得讓人想起了他40年代的文學思想:“我以為今天文學工作者并不一定要去追求那些壯麗輝煌的史詩題材,更主要的倒是從我們周圍比較熟悉的人民日常生活中間,去認識社會變革的真實狀貌,去感覺他們的愛與憎,憤怒與欣悅,從瑣屑與平凡中間去窺察他們的新生與沒落的過程,從各階層的生活細節(jié)中去看他們意識的矛盾、變化與孕育狀態(tài),從這些方向上以達到典型創(chuàng)造的境界,這也許是有意義的?!盵41]而邵荃麟40年代的文學思想和胡風其實是相通的。
后來,邵荃麟因為“中間人物論”受到批判,“文化大革命”中遭殘酷迫害,于1971年6月10日含冤病死獄中。此時胡風則深陷囹圄,精神分裂。
四
回顧邵荃麟與胡風的人際交往和思想聯(lián)系的往事,在感嘆兩人的悲劇命運之時,我們不難察覺到某種組織文化是造成兩人悲劇命運的根源。這種組織文化的首要原則就是,不允許組織內(nèi)的個人獨立思考,要求個人必須服從組織。對于獨立思考的個人,組織則會予以懲罰與打擊。而邵荃麟和胡風都有著獨立思考的能力和勇氣。這突出表現(xiàn)在對于組織文件《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看法上。胡風是抵制《講話》的。據(jù)胡風后來的回憶,1944年,馮乃超召開了一次小型的座談會,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個會當然是要看看大家對這部著作的認識和態(tài)度的。相比之下,我的態(tài)度就差多了……一點也不懂得應該對此采取完全的擁護態(tài)度。我實話實說,結(jié)果,鄉(xiāng)下的會不再開了,后來城里的文工會或曾家?guī)r也許為此開過會,也沒邀請我參加……我卻沒這樣做,依然停在舊知識分子獨行其是的老路上。這樣,解放后就正式判定我為反對《講話》了?!盵42]胡風拒絕接受《講話》,堅持獨立思考、“獨行其是”,最終碰到了銅墻鐵壁。邵荃麟對《講話》的態(tài)度如何呢?據(jù)彭燕郊回憶,當刊登《講話》的延安《解放日報》傳到重慶時,“荃麟讀了讓我讀,問我有什么印象,他自己先說了一句:‘這里面講的文藝好像和我們講的不大一樣。’我心里想:‘豈止不一樣,簡直很不一樣?!睂τ谥貞c舉行的學習討論《講話》的座談會,彭燕郊回憶道:“我覺得,荃麟是和雪峰的看法相近的?!盵43]那么,馮雪峰對《講話》是什么態(tài)度呢?據(jù)牛漢回憶,在“文革”中他和馮雪峰一起住牛棚的時候,馮雪峰曾對他說:“《講話》的基本精神與五四精神和魯迅的基本精神恰恰是相反的?!迸h認為:“這是馮雪峰一輩子憋在心里的話,到晚年說出來了。”[44]這也就是說,邵荃麟對《講話》也是頗有疑慮的。
邵荃麟和胡風對《講話》的看法是一致的,但兩人的態(tài)度則不同。胡風一直抵制《講話》,邵荃麟盡管對《講話》有疑慮,但還是盡量傳達和執(zhí)行《講話》的精神,1948年3月,邵荃麟在《對于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中又作了自我批評:“一九四二年以后,正當延安開始文藝思想一個新的發(fā)展的時候,大后方的文藝運動卻停留在一種非常黯淡和無力的狀態(tài)之中……在這個時期中間,文藝運動的推動者和我們的理論與批評家,非但沒有去注意和批判這種危險的傾向,反而自己也被那種變天思想所擒住了,甚至還受到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思想的影響。我們也在強調(diào)感性與人性,要求從倫理觀點以至從人道主義觀點上批判社會。這些傾向雖則及時地被糾正了,但是我們?nèi)匀粵]有把延安文藝座談會所指出的文藝群眾路線與群眾觀點,明確而具體地強調(diào)出來。這個座談會的成果,在后方?jīng)]有得到應有的普遍和熱烈的討論,倒毋寧說是一般地被冷淡了……這一切都是說明我們的軟弱無能——對于文藝階級立場的不夠堅定,對于馬列主義的藝術(shù)觀與毛澤東所指出的文藝觀點的不夠堅持。”
由于對待《講話》的態(tài)度不同,邵荃麟和胡風兩人的命運從此迥異。胡風成為不受組織歡迎的異類,最終成為反革命集團案的“主犯”。邵荃麟則成為組織信任的人,官居政務院文教委員會副秘書長、中共中央宣傳部副秘書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不過,邵荃麟畢竟還有過獨立思考的習慣,有時候會忍不住“舊病復發(fā)”。1959年,趙樹理致信邵荃麟,反映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中存在的問題。在當年冬天開展的反右傾運動中,中國作協(xié)重點“幫助”趙樹理,邵荃麟一改平時的溫和形象,怒斥趙樹理:“真理只有一個,是黨對了還是你對了?中央錯了還是你錯了?這是趙樹理必須表示和回答的一個尖銳性的問題,必須服從真理。”但是經(jīng)過三年困難之后,痛定思痛,邵荃麟在1962年大連會議上為批評趙樹理道歉。邵荃麟說:“我們的社會常常忽略獨立思考,而老趙,認識力,理解力,獨立思考,我們是趕不上的。1959年他就看得很深刻。”[45]邵荃麟終于明白,真理并不為組織所壟斷,個人完全有可能掌握真理。正是在這次會議上,邵荃麟提出了自己的“中間人物論”,顯示了獨立思考的勇氣。當然,邵荃麟最終因為他的獨立思考而遭受厄運。但這一厄運,在今天看來,正是邵荃麟一生的光榮所在。
在感嘆邵荃麟和胡風兩人的遭際時,我們還應指出,雖然兩人都是這種組織文化的受害者,但兩人依然受這種組織文化的熏陶,兩人的潛意識里也都有定于一尊的意識,都有排斥異己的意識。胡風在文學批評時,總是把話說得很尖銳,把形勢說得很嚴峻,好像別人不贊同自己的文學主張,就會走上邪路,甚至禍國殃民。邵荃麟由于一直領(lǐng)導文化工作,強調(diào)統(tǒng)一戰(zhàn)線,因此批評態(tài)度相對溫和,1948年2月邵荃麟還在說:“我們還應該承認一個事實,就是今天在蔣管區(qū)的文藝作品,包括所謂進步作家的作品在內(nèi),老實說,絕大多數(shù)都還是革命小資產(chǎn)階級的作品。這固然有待于我們積極改造自己,建立批評,但如果要把這些作品全部抹殺了,甚至丟入茅廁,則首先就削弱了我們自己的力量。這對于文藝統(tǒng)一戰(zhàn)線將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和損失?!盵46]但一個月后,邵荃麟就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自我批評“我們忽略了兩條路線斗爭的堅持,在克服關(guān)門主義的傾向時,卻也不自覺地削弱了自己的階級立場,甚至這種觀念在許多人的頭腦中久已模糊了”[47],言下之意,就是要在文學批評中進行階級斗爭了。1959年,邵荃麟總結(jié)文學十年來的經(jīng)驗,第一條就是“沒有思想斗爭,文學不能前進”。[48]
其實,批評家對文學大可以看得開一點,應該允許文學創(chuàng)作百花齊放,允許作家們“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批評家不必為作家瞎操心,反正別人掉在水里,也是他自己的事情,影響不了國計民生,文學里面也沒有那么多大是大非,批評家不必把文學看作階級斗爭的晴雨表,為糾正某種偏向大動干戈。文學批評最危險的事情反而是定于一尊,要求所有的作家都按照一種模式進行寫作。我們都知道,馬克思曾經(jīng)說過:“你們贊美大自然悅?cè)诵哪康那ё內(nèi)f化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散發(fā)出同樣的芳香,但你們?yōu)槭裁磪s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49]當然,這是馬克思在為自己的思想爭取合法權(quán)時的說法。但我們應該注意的是,馬克思主義在為自己爭取到合法權(quán)之后,也要警惕自己變成新的普魯士書報檢查令,不然就會造成歷史的循環(huán)。
這種循環(huán)其實類似于魯迅所說的“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和“想做奴隸而不可得的時代”的循環(huán)。奴隸受壓迫時反抗主人,但奴隸做了主人后,斷不肯廢除主人的稱呼,又繼續(xù)欺壓新的奴隸。這樣的循環(huán)往復,歷史不會有真正的進步。邵荃麟曾引用魯迅的時代觀,說過這么一段話:
今天的中國,正處在從舊到新的痛苦的階段過程中,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我們是在從“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和“想做奴隸而不可得的時代”的文藝中間走出來的時代。因此我想用魯迅先生的話做結(jié)束,就是:“創(chuàng)造中國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則是現(xiàn)在青年的使命。”[50]
邵荃麟的這段話說得多好啊!這段話雖然說于1946年,但今天依然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1]李輝的《文壇悲歌》中曾有一段文字提及兩人:“和胡風有較深私交的邵荃麟,四十年代在重慶時曾贊同胡風的文藝思想,后來到了香港,受到批評,轉(zhuǎn)而撰寫長文批評胡風。”參見李輝:《文壇悲歌》,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420頁。
[2]胡風:《胡風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284—285頁。
[3]此文原作K·達斯尼斯拉夫斯基,川麟(邵荃麟)譯,1939年10月《七月》4集3期。
[4][6]胡風:《文學與生活》,《胡風評論集》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305頁。
[5]胡風:《民族革命戰(zhàn)爭與文藝》,《胡風評論集》中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79頁。
[7]邵荃麟:《對于當前文化界的若干感想》,1942年6月《文化雜志》2卷5號。
[8]邵荃麟:《評〈李家莊的變遷〉》,1947年4月《文藝生活》光復版第13期。
[9]胡風:《文藝工作底發(fā)展及其努力方向》,《胡風評論集》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12頁。
[10]邵荃麟:《伸向黑土深處》,1945年5月《文藝雜志》新1卷1期。
[11][13][32][50]邵荃麟:《我們需要“深”與“廣”》,1946年5月7、8日漢口《大剛報》。
[12]胡風:《向羅曼·羅蘭致敬》,《胡風評論集》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70—74頁。
[14]胡風:《置身在為民主的斗爭里面》,《胡風評論集》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21頁。
[15]邵荃麟:《我們對于現(xiàn)階段文化建設的意見》,1941年8月《文化雜志》創(chuàng)刊號。
[16]胡風:《一個女人和一個世界——序〈饑餓的郭素娥〉》,《胡風評論集》中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382—383頁。
[17]邵荃麟:《饑餓的郭素娥》,1944年7月《青年文藝》1卷6期。
[18]胡風:《論曹禺底〈北京人〉》,1942年10月《青年文藝》1卷1期。
[19]邵荃麟:《〈北京人〉與〈布雷曹夫〉》,1942年11月《青年文藝》1卷2期。
[20]邵荃麟:《論新人道主義》,1942年1月《文化雜志》1卷6號。
[21]馮乃超:《藝術(shù)與社會生活》,1928年1月《文化批判》創(chuàng)刊號。
[22]成仿吾:《畢竟是“醉眼陶然“罷了》,《創(chuàng)造月刊》1卷11期,1928年5月。
[23]《新辭源》,《文化批判》第4期,1928年4月。
[24]瞿秋白:《普洛大眾文藝的現(xiàn)實問題》,《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475頁。
[25]瞿秋白:《“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1932年5月20日《北斗》2卷2期。
[26]胡風:《從“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生長起來》,《胡風評論集》中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329頁。
[27]胡風:《民族戰(zhàn)爭與新文藝傳統(tǒng)》,《胡風評論集》中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136頁。
[28]胡風:《第三次排字后記》,《胡風評論集》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260頁。
[29]胡風:《人道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胡風評論集》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65頁。
[30]邵荃麟:《建立新的美學觀點》,1941年7月廣西《建設月刊》5卷5期。
[31]邵荃麟:《〈圣誕節(jié)〉注解》,1943年5月《青年文藝》1卷5期。
[33]邵荃麟:《藝術(shù)的真實性及其它》,香港《華商報》1947年12月23日。
[34]邵荃麟:《對于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1948年3月《大眾文藝叢刊》第1輯。
[35][36][42]胡風:《胡風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411、412—413、309—310頁。
[37]李輝:《文壇悲歌》,花城出版社1998年版,168頁。
[38]涂光群:《風雨歷程:五十年文壇親歷記》,遼寧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筆者未能查找到該書,此處引文出自新浪文化讀書>紀實文學>風雨歷程:五十年文壇親歷記>回憶邵荃麟(1) http://vip.book.sina.com.cn/book/chapter_39228_23080.html
[39]《人民日報》1955年3月20日。
[40]邵荃麟:《在大連“農(nóng)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的講話》,收入《邵荃麟評論選集》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393頁。
[41]邵荃麟:《〈英雄〉題記》,收入《邵荃麟評論選集》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420頁。
[43]彭燕郊:《荃麟——共產(chǎn)主義圣徒》,《新文學史料》1997年第2期。
[44]王得后等:《人間魯迅》,《讀書》1998年第9期。
[45]陳徒手:《趙樹理在檢討的日子里》,《炎黃春秋》2002年第10期。
[46]邵荃麟:《一種偏向》,1948年2月12日香港《華商報》。
[47]邵荃麟:《對于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大眾文藝叢刊》第1輯,1948年3月。
[48]邵荃麟:《文學十年歷程》,1959年《文藝報》第18期。
[49]馬克思:《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