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年先生相識,是在1985年。轉(zhuǎn)眼25年過去,先生已鶴去10年。追憶往事,仿佛重拾韶華時年。先生所賜予的厚愛與教誨,教人感悟山高天近,大象無形。
1985年夏秋間,大年先生考慮主編《孫中山書信手跡選》,欲物色一位助手?;蛟S緣于1978年以來我一直參與《孫中山全集》和《紀念孫中山先生》(圖集)的編輯,經(jīng)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科研處處長王玉璞先生介紹,大年先生途經(jīng)廣州時,抽空從白天鵝賓館給我打電話。
那年頭,單位就一部電話,置于大門口。值班員(女性,年事已高,人稱“四嫂”)聽說北京的大人物要找小不點,以為是搞錯了對象,因為王杰不過是初出茅廬的小輩一介,找的應(yīng)該是所里的領(lǐng)導黃彥先生。結(jié)果鬧得黃彥先生白跑了一趟。聽說是大年先生有事相商,我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是找我買機票的吧?因為當時弄票我倒是有幾分把握,但像大年先生這樣的大人物也用不著找到我們這里來啊?因要從隔壁的一幢樓拐過來接電話,我邊走邊想。
及至打哆嗦的手拿起話筒,對方傳來一口較濃重的湖南口音:“你是王杰同志吧,我是北京近代史研究所的劉大年?!甭犕陸?yīng)聲,大年先生便開門見山談及準備編輯《孫中山書信手跡選》、并想找一位熟悉的同志幫忙。他說:“我們素昧平生,希望通過編輯這本書熟悉起來”。按他的設(shè)計,讓我根據(jù)要求先編出兩個目錄:一個是所有孫中山書信手跡的總目,另一個是從總目中編出《孫中山書信手跡選》的初目。他語重心長地說,搞資料很重要,要持竭澤而漁的態(tài)度,下“細棒磨針”的功夫,這是做學問的基礎(chǔ)?;A(chǔ)做得好,學問就容易上手了。他舉例說:“我?guī)н^研究生,有一位學生的畢業(yè)論文,就是做一個專題的資料目錄和一個研究綜述,[1]則需要把該專題的檔案文件、書信、筆記、回憶錄、著作、學人研究論著等都收集齊全,然后做綜述,就是一篇學位論文。論文做好了,對該專題的研究就有了發(fā)言權(quán)。你沒有研究生的閱歷,編輯《手跡選》,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機會?!毕壬碾娫挷幌掳雮€鐘,言下,教我不要輕視史料,做好兩個目錄;言外,破例收我讀“半個”研究生(僅作“目錄”,不作“綜述”,我理解為“半個”)。最后,先生問我聽懂了沒有,我連聲說:“懂了,懂了。我一定努力做好。”
為不辜負大師的殷切期望,當好“半個”編外研究生,我鉚足勁兒,花了約三個月時間,編好三個目錄的初稿,比大年先生要求的多編了一個。[2]于1985年初冬的一個星期天帶作業(yè)上京“面試”,被安排入住近代史所的平房招待所。入住前有一小插曲:王玉璞先生原定與我在所里接頭,因臨時急務(wù),便交代招待所的同志,說房子是給廣州一位來給大年同志編書的客人預留的,客人來了就給住下。我到所里便直奔招待所,接待的女同志說,“對不起,住滿啦!”我問:“王玉璞先生是否預訂了房間?”答曰:“是訂有一房間,那是留給廣州來編書的,好像是一位老先生?!蔽艺胱穯枏V州來人為誰編書,但又不好意思出口。恰在這時,身后響起了爽朗的笑聲:“房間就是為這位年青的‘老先生’預留的?!?路過的張海鵬副所長一語解迷。
蒙王玉璞、杜春和(近代史所圖書館副館長)兩位先生無微不至的關(guān)照,愉快的合作悄悄溜過一月有余。此間,通過大年先生的關(guān)系,我到中國革命歷史博物館查閱了孫中山的手稿,并有新的發(fā)現(xiàn)。大年先生同我們開過兩次會。有一次,他特意點名讓我發(fā)言,說:“對編輯《手跡選》來說,王杰同志最有發(fā)言權(quán),他花的時間和精力最多,對細節(jié)問題的考慮也多一些,我們要在充分考慮他的意見的前提下作全盤的定奪?!甭牭贸?,他是對第一線勞動者的尊重,也是不恥下問精神的弘揚。為集思廣益,他還修函(毛筆手書)托我面呈中山大學陳錫祺先生,讓我隨時帶著疑難登門請教。俟將《孫中山書信手跡選》(凡70多件)初稿送達大年先生審定,我便“解甲”南歸。后來,從玉璞先生處知悉,大年先生于審稿過程中因病住院,手術(shù)后,躺在協(xié)和醫(yī)院的病床上,逐篇篩選定稿,還親自撰述“序言”和“后記”。稿子審定后,大年先生通過玉璞先生與我通氣,同意將孫中山的自傳(致翟理斯函)作為開篇,終篇即將孫中山于商團事件期間致胡漢民廖仲愷兩人的函件撤下,換上孫中山單獨致廖仲愷的函(下稱廖函)。大年先生的思想意境很高遠——以孫中山最后與國民黨左派往來的書信為伏筆,并借作引喻,揭示孫中山同國民黨左派及共產(chǎn)黨人合作的誠意與信心。
“廖函”不能用啊!聽完王先生的電話,我忐忑不安,左思右想了一個下午,最后鼓足勇氣,給大年先生寫了一封長信,鋼筆手寫,4頁紙,從時間、印鑒、信箋、字體以及原由五方面說明“廖函”系贗品,指出:縱然是革命博物館的藏品亦不足為信,[3]長函寄出后,我愈發(fā)六神無主了,生怕冒犯先生的學術(shù)權(quán)威,起碼是給先生多加思慮,增添煩惱,影響健康。
很快,玉璞先生來示了。大年先生認為,我的長信考證充分,論理有據(jù),可以定論。同意將“廖函”撤下,而把“胡廖函”補上。這一撤換,理性克復了情感,小鬼說服了大師,先生實事求是之治學態(tài)度躍然紙上,同時也恒久印入我的記憶中……
該書出版前,我未見過“后記”,及至“一睹為快”時竟一臉驚惶,呆了很久,白紙黑字中我有了“助理研究員”的職稱[4]。因擔心單位同仁說我在外面招搖撞騙、沽名釣譽——此前院內(nèi)經(jīng)見“前科”,急忙與玉璞先生聯(lián)系,說明本人現(xiàn)在還不是助理研究員,懇望能給我的上司作一鄭重解釋,并強調(diào)本人確不知情。想不到,王先生給我的回答又是一段小插曲。王先生的來信,照錄于下:
“關(guān)于‘助理研究員’一事的具體情節(jié),我再說一下。大年同志寫完《后記》對我說:你看看,應(yīng)該感謝的單位和個人是不是都提到了,千萬不要漏掉。我看過以后對他說:王杰同志是研究實習員,不是助理研究員,需要改一下。大年同志有些吃驚地說,怎么不是助理研究員?稍停頓,語氣肯定地說:不改,我認為他夠助理研究員。我說:那王杰同志在他單位里就難處了,不了解情況的人會產(chǎn)生誤解。大年同志說:不關(guān)王杰的事,是我寫的。我說:恐怕需要跟廣東社科院的領(lǐng)導說明一下。大年同志說:你去處理吧。隨即我給廣東社科院領(lǐng)導寫了一封信,說明王杰同志在協(xié)助大年工作期間的工作態(tài)度、工作成績、業(yè)務(wù)水平,大年同志很滿意,很感謝他的幫助,同時感謝他們的支持。關(guān)于‘助理研究員’一事,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加以說明,并強調(diào)與王杰同志無關(guān)。信發(fā)出以后,我給張難生同志打電話,詢問是否收到我的信,并特別強調(diào)說明‘助理研究員’一事的經(jīng)過。張難生同志說,信已經(jīng)收到了,而且在全院大會上宣讀了,感謝大年同志對王杰的信任和培養(yǎng)。并說,助理研究員的問題很快就可以解決了?!盵5]
《孫中山書信手跡選》面世當月,值紀念孫中山誕辰120周年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在廣東的中山大學和中山市接續(xù)舉行,胡繩、大年先生聯(lián)袂蒞臨主持會議。期間,兩位長者主動提出和與會的13名青年學者照相留念,大家興奮異常,很快以長輩為中心,左右排開。瞬間,大年先生若有所思,提出動議,兩位“老同志”各站一邊。無論我們怎么不情愿,他們都堅持以青年為中心——身教勝于言傳,這個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于今仍烙印在我們的腦海之中。[6]
“列國春秋重見聞,膏肓難變假成真。太行風雪平原暑,我是山川路上人。”這是劉大年先生1996年在《〈抗日戰(zhàn)爭時代〉完稿自述》中寫下的詩篇。[7]他晚年多次提及“所見世,所聞世,所傳聞世”的《春秋》“三世說”,強調(diào)要從史家的角度,把親歷的史料保留下來,留給民族,留給國家。1997年4月,他為《近代史研究》創(chuàng)刊一百期題詞:民族生存,要知古今。不能盲瞽,尤懼陸沉。史家之歷史使命感,一覽無遺也。
大年先生是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親歷者、見證人。他把艱苦卓絕的抗日戰(zhàn)爭歲月比作“太行風雪平原暑”一筆帶過,展示了他的“逝者如斯夫”的壯闊胸懷;把自己為中國抗日戰(zhàn)爭事業(yè)做出的貢獻比作“路上人”,表露了一位偉大戰(zhàn)士的“平常心”。2008年秋間,筆者聘請已從中央文獻出版社社長位置退休的王玉璞先生南來,為本院中國近現(xiàn)代史專業(yè)的研究生作“《劉大年來往書信選》講座”報告,談及大年先生于1997年5月重返山西、河北等曾經(jīng)工作、戰(zhàn)斗過的地方,以了卻重訪太行山的心愿,其中細節(jié),感人肺腑:
“一行4人,另3位是近代史所辦公室副主任劉寶林,他的長子劉衡山和司機楊富華。出發(fā)前,他交給劉寶林五千元,說這次出去的所有費用都從這里開支,不夠用,回來補上,不要花公家的錢。劉寶林擔心,大年同志82歲高齡,長途旅行,休息不好,生病怎么辦?他找到我,問是不是有可能同山西有關(guān)方面聯(lián)系一下,沿途各縣有人接待,萬一有事也好辦。我同山西省委辦公廳聯(lián)系,他們很重視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山西戰(zhàn)斗過的老領(lǐng)導回去,通知了途經(jīng)各縣作好接待工作。第一站的縣委書記、縣長老早等候在賓館,隆重接待。吃過晚飯,大年同志對隨行的同志說,明天一早就走,我這次來不是公務(wù),地方領(lǐng)導同志都很忙,不能麻煩人家。第二站的縣領(lǐng)導在賓館等候到很晚,仍不見大年同志一行的蹤影,急得問省委辦公廳,客人還來不來?辦公廳秘書處又往北京打電話,說大年同志還沒到,擔心路上出事。我答復他們,不要等了,不會有事的,萬一有事,他們會找你們幫助。從第二站開始,大年同志一行悄然而行,再沒有接受地方的接待。”[8]先生的太行之行,如是心境,斯人風骨,委實留給我們這些治史的后學太多的感悟空間!
筆者所記之“親歷”,離大年先生之“史料”要求遠矣,聊作一位晚輩依依不舍、癡情向往大師的一片小小的心瓣吧!
俗語曰:人生有三態(tài):悲觀、樂觀、達觀。悲觀的人在山腳看世界,僅見幽冥小徑;樂觀的人在山腰看世界,看到柳暗花明;達觀的人在山頂看世界,放眼天廣地清。筆者之見,大年先生乃達觀之輩,其達觀,譜寫了學術(shù)輝煌,傳播了人生正道,令人高山仰止,心曠神怡。我把大年先生比作高山,他賜與我仁智;我把他譽為大海,他啟與我淡泊……
[1]按:我當時似乎未聽清楚:究竟是先生親自指導過這一學生,還是先生聽說有人這樣帶過研究生。事后,我沒做過調(diào)查,謹此存疑待考。
[2]這是一個范圍更廣的目錄,即涵括孫中山所有書信的總目,有手跡的、無手跡的都入錄,以給主編者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便于對最后入選手跡的整體把握與審擇。比如孫氏給某某寫過好些信,涉及多件大事,但所存的手稿僅有一二篇,內(nèi)容卻不大重要,收不收?是收“人”還是收“事”?這就是“問題”之一,需要提出來,請主編定奪。
[3]孫中山于1924年10月從韶關(guān)回師廣州平定商團之前,曾給鎮(zhèn)守廣州的國民黨要員寫過3封信,一致汪精衛(wèi)、二致蔣介石、三致胡漢民和廖仲愷,內(nèi)容是如何應(yīng)對商團事變,措詞相差不大。中國革命博物館所藏的“廖函”,偽質(zhì)明顯,難以為信。一是時間問題,商團事件僅用短短3天時間(10月14-16日)便平息了,“廖函”所署時間為“十月廿一”,以公歷算,事件經(jīng)已過去五天,顯為“多此一舉”;按農(nóng)歷計,即更成了“馬后炮”。此時間一項,便可證其偽。二是“孫文之印”印鑒的大小不同,即前3函所蓋的“孫文之印”是一樣的,“廖函”之印即有異樣。三是前3函所用的信箋皆為“大本營公用箋”(豎排,左邊印有“第頁”,中有紅條行距,右有“中華民國年月日”字樣),“廖函”用的是一般的白紙。四是字體,前3函字體清晰,運筆流暢,渾然一體,“廖函”則顯出模仿之痕,多處顯露敗筆。五是原由難以自圓其說,既然已有一函(第3函)聯(lián)名致胡、廖,且“廖函”與“胡、廖函” 的內(nèi)容只字不差,豈非又是“多此一舉”?五項考證之中任何一項均可證其為偽也。概言之,“廖函”之假,別出有因,其弦外之音,或許與“政治”色彩相關(guān)。
[4]大年先生在1986年2月16日撰寫的“后記”中如是道:“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王杰搜集過去出版的多種書刊,編制初選目錄,一些資料考證也是他擔任的。在編輯工作中,他花的精力和時間最多?!眳⒁妱⒋竽曛骶?《孫中山書信手跡選》,文物出版社1986年9月版。
[5]按:本文曾于2010年2月寄呈王玉璞先生審核,先生于3月12日復函。此函現(xiàn)為筆者保存。
[6]該照片由近代史所辦公室副主任劉寶林所拍,地點在中山市翠亨賓館的大會議室,與照者中所里有虞和平,余12人為習五一、王杰、馬敏、馬自毅、盧仲維、李育民、陳國慶、鄭焱、趙軍、莫世祥、桑兵、韓明。
[7]劉潞:《讀后記》,載《劉大年來往書信選》(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755—766頁。
[8]按,《劉大年來往書信選》所載之“劉大年年表”僅記述大年先生于5月10—13日:“參觀麻田八路軍總部紀念館并題詞:民族之光。參觀涉縣八路軍129師師部所在地將軍嶺,重訪當年養(yǎng)病的石暴村以及河北正定的華北大學舊址”。王玉璞先生對此談得很詳實。小文成稿后,為免出錯,特地呈玉璞先生指謬,本段文字已經(jīng)王先生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