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校園的夜晚。
近路同學(xué)已紛紛回家去了。那些一周一番西服革履的舞場王子們,正酣暢在旋轉(zhuǎn)的樂曲里;藍(lán)色的瑙河水,在朦朧的夜色里,隨風(fēng)流淌。
這樣的夜晚,于我這種不能回家團(tuán)聚,又對跳舞缺乏熱情的人來說,安靜的小屋,倒是一處極好的心靈港灣。一盞孤燈,點(diǎn)亮一方不同于家庭和舞場的自在與安祥;沒有此起彼伏的喧鬧,沒有潘美辰“事隔多年,你我各奔東西……”那如泣如訴的柔腸掠擾情感。一片溫暖的燈光,一本散發(fā)著墨香的書籍,都是我心愛的伴侶和朋友。
書桌上,川端康成的散文集,正睜開一雙憂郁而深邃的雙眸,默默地對視著我這個如同一粒微塵的陌生者。我暗自欣慰:自己有幸坐在古城的一間小屋里,能如此恭恭敬敬地聆聽這位曾以清新純真的日本文學(xué),“向全世界展開東方美”的已故大師心靈的傾訴。
林語堂先生說:“善讀書者,無之而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蔽曳催^來想:既然山水、棋酒、花月可當(dāng)書來讀,那么,生活中有血肉的人,亦是否可當(dāng)作一本“書”讀呢。由此,我不禁想起一位分別多時的朋友;一位曾醉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被稱為“童話詩人”的朋友。
那是一次偶然的邂逅。
我懷著久別重逢的喜悅,與他在鄰街的窗前相對而坐。
“好久不見,你一定寫了不少詩作。”
友人紅潤的雙頰上先閃過一絲愕然,后又泛起一臉坦蕩的朗笑:“寫詩,我每天都在寫,用腳寫,你看,我每走一步,就是一行詩?!痹掗g,他微微抬起雙腿,上下運(yùn)動了幾下,便順手拿起桌上的電話,與南方某廠聯(lián)系什么緊俏商品。
友人真不愧詩的美稱,不然他便不會有這樣詩意的回答。稱他為“童話詩人”,那是他的確曾傾注心血和情感,創(chuàng)作了許多頗有才氣的、純凈得像童話般的詩歌作品;那是因為,他曾不止一次的情不自禁地用他那近似女聲纖細(xì)、柔嫩的嗓音,給我朗誦起他剛剛完成的得意之作;那是因為,他曾經(jīng)有過一張被詩歌的暖流,侵潤得單純而明朗的臉頰……
此刻,他除了打電話,空下的雙手便是不停的來回搓著,一派心事重重的樣子。
就這樣,我與友人在難得的相逢里,度過了一段極為平靜的時光。說句心里話,我實在沒有勇氣,找一些彼此都感興趣的話題,去打擾友人那苦有所思的神情。
那次,我們之間沒有握別;那次,還沒有等我伸出手,友人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在潮水般的人流里,漸漸地變得模糊不清了。
除了友情,兩年多的歲月,也許并沒有執(zhí)意要從根本上,在我們之間拉開多少不可逾越的距離。只緣生活中有太多的激流,無法抵抗地改變著彼此人生的軌跡。
轉(zhuǎn)身獨(dú)自走進(jìn)鬧市,各種新潮大展及廣告橫幅撲面而來,灼目照人。明亮的落地玻璃櫥窗與豪華商店里的彩色燈光,交相輝映,給各式商品涂抹了幾份妖媚的光澤。商販的叫買聲,音箱傳出女中音聲,此起彼伏。大街小巷,商品琳瑯滿目,購物的人流,你來我往,絡(luò)繹不絕。
“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是的,生活,多姿多彩的生活,也許太需要我們?nèi)碛性絹碓蕉嗟谋税?,而不是不需要彼岸?/p>
我的友人,一心一意地用雙腳“寫”他的“詩”去了;他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把無限豐富的生活內(nèi)容,勾勒得那樣實在而具體。
同友人相比,在生活里,我既不擁有一支生花妙筆,寫感人的詩文。也不具有足智多謀的智商,在商品與貨幣搭就的市場上施展商人的心計。為此,妻曾一語道破:“你就知道看書看報,寫點(diǎn)可憐巴巴的文章,別的啥也干不成!”
我向來口舌木訥,不善雄辯。聽妻嘮叨,更一時語塞,然而,我心里最清楚自己在生活這個戲臺上,更適合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身外有個世界,心中有個月亮。兩者中,誰能說誰更有理由取代對方呢!想到此,我徒增幾份鸚鵡學(xué)舌的樂趣:子非吾,安知吾讀書看報亂涂之樂!
夜深人靜之時,捧一本新書,讀一行行文字,酷似口食橄欖,甜在嘴里,潤在心里,流在血液里;精彩之處,時而為之傷懷落淚,時而為之欣喜若狂。深思之,玩味之,情、理,趣盡在不言之中了。
四年前,一個憂傷多雨的春天。我與別一位同窗好友,依依話別。
分別之際,在他送我的精美鮮紅的日記本扉頁上,留下了這樣的祝語:“不久,這將是一本很美很美的詩集,為了顫動的心靈,寫吧,寫滿它!”
當(dāng)他把這個日記本送給我的時候,他說想了很久很久,還是覺得別時送我這樣的禮物留作紀(jì)念好。
幾度風(fēng)雨,幾度春秋。唯獨(dú)這親切如初的聲音,依舊響徹在我的心底。
當(dāng)生活變得越來越匆忙,匆忙得將要忘記生活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朋友臨別,給我心靈的版圖上撒下的這一粒詩意的種子。
日月匆忙,季節(jié)匆忙,人匆忙啊!我遙遠(yuǎn)的友人,當(dāng)秋天走來的時候,我能否毫無愧色地說一聲:我就是那粒種子孕育的果實么?
在這靜靜的夜籟里,我聽不見友人的回音。我只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伴隨著心跳的聲音,一縷紅色閃爍的液體,傾刻染紅了孤單的生命。
周末的校園之夜,寧靜中再一次彌漫起幾許詩意的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