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建造于公元一九七五年冬天。

老屋，是相對于我們弟兄幾個來說的，--我們已經(jīng)不在那居住了，它是父親蓋的房子，院墻上的荒草密密麻麻籠罩了整個墻頂，一根很粗的柳木頂在已經(jīng)傾斜的南墻上，大約確實是搖搖欲墜了。

蓋這座老屋之前，父親和三叔共住在一個院子，同進出一個門，一個天井一分為二，兩家各占一邊，各有三四間廈房。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和三叔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而母親和三娘則有著斷不清的官司，不是母親說三娘偷了我們家案下的炭，就是三娘說他家里翁了少了面粉，然后是門口的柴被人燒了灶火，起初都是嘟囔，然后就是罵街，到最后發(fā)展到一個撕一個的頭發(fā)，從院子里拉扯到巷道，又在門口的糞堆邊滾打糾纏，圍觀者眾且夾雜著笑聲和喊聲。

父親和三叔從生產(chǎn)隊勞動回來，往往顧不得彈去身上的灰土，先參與到勸架當中各自呵斥著自己的人回家，費力拉扯，總算暫時告一段落，繼而是各自屋里傳出的哭聲和罵聲?！镎f三叔瓷得跟翁棱一樣，母親罵父親是老實疙瘩一個，說別人偷完家里的東西都不知道，他再也不出門勞動了，要看管家里的東西，以防別人偷，又說奶奶生的兩個兒子個個都是瓷貨——過的是啥日子啊。

奶奶做在前門口的小凳子上，瞇著眼曬太陽，他的臉上毫無表情，似木刻一般，那時候，我知道她的耳朵還沒聾，他可能什么都聽見了，什么也沒說。

若干年過去了，在母親曠日持久的叫罵聲里，父親終于下定決心搬出來，另外蓋一座屋子。

父親開始做蓋房子的準備工作，從地里勞作回來，他隔三差五都會扛著一塊石頭，——那都是山上或河間比較成型的條石，可以用來鋪天井的臺階，到時候稍微再用鐕子打一下就行。時間長了，門口竟一大堆石頭。夏天的晚上，大人在門口乘涼，我不敢去黑乎乎的屋子，只好在那青石板上躺著，竟然睡著了，以至于翻身滾下來掉在棗刺堆里，哇哇哭叫。

冬天，農(nóng)活少一些，父親每天上山割條子，早上在棉襖里揣兩個蒸饃就出發(fā)了，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背回一捆黃瓜條子或荊條，一個冬天下來，門口已經(jīng)攢下一堆條子，像山，——那是將來編房上的荊笆用的。

蓋房子是要砌墻的，而砌墻的材料就是土坯，俗稱“胡基”，一座屋子，倆對檐五間房，至少需要二十摞胡基，做土坯就是“打胡基”，這在農(nóng)村是一個很苦的活，除了力氣，還要有一定技巧，上高中的哥哥成了父親的幫手，初冬的每個星期天都被叫去挖土。

這些都是不用花錢的東西，接下來要準備的就是木料，這是蓋一座屋子的主要關(guān)鍵材料，奶奶分給父親幾棵大樹，說是父親自己可以去地里伐，將來做屋子的大梁或檁條，而母親抱怨奶奶偏心，說這些樹都不好而且少，根本不夠用的，攛掇父親再多要，他就瞪了眼，然后坐在門前抽煙，不吱聲。

父親決定挑上市子去四十里地的煤礦上去賣，這樣就可以攢下一些錢買木頭。

家里當時有五棵柿子樹的，每年秋后可以摘下幾十擔柿子，放在家里，慢慢就變軟了晚上一家人齊動手，撿軟的柿子挑出來，用濕抹布一一擦過，第二天，雞叫過第二遍，他就和村里幾個人結(jié)伙出發(fā)了，一路只換肩不歇步，五小時就趕到礦去了。

沒有稱，論個買，一旦柿子能賣八九塊錢，有一次買了十一塊錢，父親到晚上九點才回到家，一進門就說賣的，好掩飾不住興奮地心情，放下?lián)樱北歼M屋，把棉襖里的錢全倒出來，嘩啦一聲，滿炕的白花花的硬幣，母親關(guān)上門，不讓我進去，我在窗外偷看，他和母親低頭在煤油燈下數(shù)錢，一分、兩分、五分的硬幣各方一堆，硬幣熠熠的白光映在父親那臟而且黑的臉上 ，一直數(shù)了一個時辰。數(shù)完了，父親找了兩張報紙 ，將那些硬幣卷成幾根圓柱形的長棒，放在柜子的最下邊，在用幾個包袱壓的嚴嚴實實，然戶鎖上一把大鎖，叮嚀不要讓誰知道，這才走出房門去吃飯。

一間房需要十五根小腿一樣粗的椽，而且不說大梁木檁，大約需要一百多塊錢的，全屋下來需要五百多塊錢賣的柿子還要用于日常支出，一個冬天下來，是遠遠不夠的，那時，村上有林場，好多人蓋房子的木頭都是晚上在林場斷斷續(xù)續(xù)偷來的，母親說別人都去偷了，勸父親也去偷，遭到他的嚴厲斥責，母親也不再提及此事。

三年過去了，前門口堆放的伐下的大樹日漸干透，遠山的灌木草叢漸漸失去了青綠，干枯的枝葉在風中搖曳風中有些許寒意.——冬天來了，進入一年里的農(nóng)閑時間，父親要蓋房了!

母親帶著一包年上接的點心，走了七八里路，去拜訪一個神婆，說是擇一黃道吉日，父親就不信那東西的，也反對母親搞那些神鬼之事，這一次竟沒有說什么。

那一晚，父親取出祖父母的神位，點上香，恭敬地拜了又拜，說是這么大的事情，要給先人言傳的。

哪一晚，他很興奮說了一夜的話，前朝古代的。

動工的那天終于來到了，父親拿出藏了多日的一串鞭炮，——一串一百頭的全紅鞭!那是母親三毛錢在集市上買的，點了，聲音短暫而清脆，樹上的麻雀驚得撲棱棱飛到遠處，我和幾個孩子在地上爭搶落下的零星小鞭炮，不知誰被扯破了褲子，那晚，在家挨了一頓暴打。

村上的青壯基本上都來了，每個人自帶工具，烤過火，溫了雙手，在泥瓦匠的指揮下，開始忙碌起來，抱胡基、和泥、挑水，我也沒閑著，被分配去河里撿薄石片，要給地基的石縫里填墊。

父親沒有多余的錢買磚，只能在墻基下面砌三層磚，——這是那時蓋房子最少的層數(shù)了，家底殷實一些的，一般都是五層，甚至七層!然后才是砌土坯。請的瓦工抱怨磚太少，難做活，他就訕訕的笑說講究，講究些。

六天以后，要上梁了，來的人更多了，——這天的生活要好一些的!隨便幫一下忙，都要吃飯的，父親前一天在集上割了兩斤肥豬肉，本家的幾個嬸娘都來幫廚。大鍋支起來了，火苗嘶嘶的舔著鍋底，姐姐揉著熏得睜不開的眼睛，不停的往里面添柴，肉香隨風飄了很遠。

中午十二點，做好的整體大梁有十幾個人抬到場，母親趕快幫上了紅布，三十幾個人繩拉肩扛，總算把大梁立上墻頭，父親卻和母親爭執(zhí)起來，原來是要從梁上往下用鐵壺倒水的，壺里要放錢，母親抱怨他人太老實，上了二分硬幣，要換成一分的，他說大家都出力了，讓下邊的人撿去吧。

冰冷的水夾著幾十個硬幣嘩嘩的落下來，低下已經(jīng)亂成一團，喊聲，笑聲，破棉襖的撕裂的聲音，一向不茍言笑的父親，臉上的灰土也隨著笑聲抖落下來。

第二年的初夏，我們?nèi)胰税徇M了新屋子。

父親原來是反對在門口放石頭的，說是那樣方便了村里的婦女，沒事坐在門口說長道短惹是非，堅決不允許，自己也不在門口站立停留，但在搬進新房后，他卻一反常態(tài)地在門前放了兩塊青石板，門兩邊一邊一個，用爛磚在底下墊實了，穩(wěn)穩(wěn)當當。吃過飯，他總會坐在青石板上，點上一袋旱煙，脫了布鞋，梆梆的在石板上敲打，倒去里面的沙土或小石子，一股塵土就會在空中升起，著了他青黑的臉，見有人走過來，老遠就打招呼，興奮中夾雜著一絲羞怯。

新莊基地坐落在村子的邊上，原來是個深坑，因為墊土的工程量，沒人愿意要這片地，父親有他的小盤算:這里有一棵大柿子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什么人種的，參天兒繁茂無比，遇上大年，能摘七八擔柿子，賣不少錢的。他因此而很高興，直說其他人不靈醒。

每年的初夏，院里的柿子樹就像一柄巨大的傘，遮擋了火熱的太陽。淡黃的柿子花，連聲嘆氣，很是心痛——這意味著秋后的柿子不會結(jié)得很多，要少賣錢的，但也沒有辦法的，天旱的時候，人吃水都成了問題，又怎么會有水澆樹呢。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在新房住了五年。

因為錢不夠，先前的前門只是在土墻上挖了一個半圓的洞，中間一扇柴扉，當?shù)厝朔Q“笆笆門”，父親看到別人家都換上了氣派的前門，于是決定另蓋一座前門房。

換一個前門的工程量也是很不小的，需要磚瓦木頭等一系列材料，好在哥哥開始教學，能給家里一些補貼，父親從地里伐了一棵桐樹，解了板，前門裝起來了。

為了省錢父親從親戚那里要了一瓶汽油，姐夫從礦上帶回幾塊瀝青，父親將瀝青泡在汽油里?！@就是黑漆了，無色的桐木板很快變成黑漆漆的前門，父親的一個心愿終于滿足了。

但是其后幾年里，家里的事情不斷，先是死了羊，丟了牛，又一年冬天弟弟遭遇了車禍，再后來，我晚上掉進了深溝踝骨骨折，家中不但一貧如洗，而且債臺高筑，父親的身體也每況愈下，勞動能力已大不如前，即使閑暇下來，大白天也很少在門口的青石板上坐了，偶爾在夏天的夜晚，他一個人在門口抽煙乘涼，遠遠地看到有人走過來，趕快就回家了。

他似乎不想看到村里的人。

母親又一次揣這一包白砂糖，拖著沉重的腿去找神婆。神婆說院子里的柿子樹是禍根，家里有“柿”既是“有事”，這是多年以來家里經(jīng)常出事的原因，吩咐趕快伐掉，母親匆匆回到家，對父親說了，他低著頭，一聲不吭，然后點上一鍋旱煙，圍著柿子樹轉(zhuǎn)了又轉(zhuǎn)。

太陽光從柿子樹葉的縫隙里射下來，映在青灰的臉上，板結(jié)而凝重，他生么也沒說，弓著腰又踱出前門，坐在青石板上繼續(xù)抽煙，門外傳來沙啞的咳嗽聲。

三天以后，那可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柿子樹轟然倒下了!

此后的幾年里，父親的身體并沒有好轉(zhuǎn)，終于有一天，他像那可蒼老的柿子樹一樣倒下了，無法行走，只能躺在炕上。

——父親去世了。

好多年過去了，勞務冷清了許多，他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靜靜的坐在河岸邊，凝望著干涸的小河，似乎在努力回憶曾經(jīng)的青春和輝煌。我費力的打開銹跡斑斑的門鎖，——院里的荒草竟有一人多高，敞開的牛圈里，孤獨的石槽橫臥在地上，狗尾巴草蓬勃地擠滿了整個石槽，一條受驚的小松鼠快速竄上土墻，消失在寬大的墻縫里。進到二門里，天井里滿是房檐上掉下的青瓦片，斑駁的墻皮像是掛著的父親的老棉襖，唯有墻角的一堆農(nóng)具，讓人禁不住想起麥收秋種的火熱和忙碌，——現(xiàn)在，恬靜而安詳，是冬眠的麥苗，更像是勞作歇息著的父親!

忽然想起柳宗元的文章，“寂寞無人，凄神寒骨，悄創(chuàng)幽邃?！毙闹胁幻獗瘺銎饋恚前?，老屋的興衰變遷，就是父親大半生的歷史，他去了，老屋猶在，他并沒有走遠，他一直在看著我們，老屋便是父親。

老屋，是我一生的精神家園 。(責任編輯 苑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