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我和同學魯光釗從杭州出發(fā),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找到八路軍武漢辦事處,經(jīng)我父親的學生李克農(nóng)的關(guān)系,由董必武給羅瑞卿寫了封信,介紹我們到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革命戰(zhàn)爭年代延安的生活,現(xiàn)在的年輕人聽起來覺得不可思議,但對我們這些曾在那里生活戰(zhàn)斗過后的人來說,至今仍是極其珍貴而難忘的經(jīng)歷。
延安就是一座大學堂
延安的課堂有室內(nèi)的、室外的,廣場的、山頭的,風光無限。我所在的抗大第三期第十隊,駐在延安城內(nèi)原延安師范的舊址?,F(xiàn)在畫冊上那張門口掛著抗大校牌、有警衛(wèi)站崗的照片,照片拍攝的地點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們就在里面的一間教室上課。
我們每天上午上課,下午討論。課程有“哲學”、“政治經(jīng)濟學”、“社會進化史”、“中國近代革命運動史”、“政治工作”、“游擊戰(zhàn)術(shù)”、“群眾運動”。“社會進化史”從猴子變?nèi)酥v到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爸袊锩\動史”從鴉片戰(zhàn)爭講起,講清政府的腐敗、帝國主義的侵略、辛亥革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中國。這兩門課是延安各個學校(無論是抗大、陜北公學、魯迅藝術(shù)學院還是中央黨校、女子大學)都要學。因此,在延安上幾次學校就要學幾次猴子變?nèi)恕Ⅷf片戰(zhàn)爭。
毛澤東給我們講“實踐論”、“矛盾論”時,講課的地點是他住處的院子。我們席地而坐聽他講。毛澤東聯(lián)系長征和抗戰(zhàn)初期的實際,把唯物辯證法講活了,我們聽得特別過癮。張國燾教我們“政治經(jīng)濟學”。他是五四時期的名人,是中共創(chuàng)始人之一,在黨史、軍史上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我已經(jīng)不記得他講課的內(nèi)容,印象中他個子高,身材魁梧,寬臉龐,不茍言笑。羅瑞卿當時是抗大教育長,講“政治工作”。這是他的本行,又出過一本專著,講得生動實用。由于他在紅軍時期面部受過傷,講話時嘴張不大,說話總是咬牙切齒的,于是有人給他送了個外號——“咬緊牙關(guān)”。講課最生動的是當時抗大訓練部長劉亞樓,他教“游擊戰(zhàn)術(shù)”。由于“游擊戰(zhàn)術(shù)”課實踐性很強,為了便于我們學習,他干脆把我們帶上山頭現(xiàn)場教學。上他的課雖然很累,但我們都很感興趣。
在延安的學校,遇有重要的課或是重要教員講課,其他學校的教員可以來聽。我就去過女子大學聽王明給高級班講馬列主義。當時人們認為王明是馬列主義課的重要教員。他講課時總是抱著一大摞馬列原著,一邊講一邊翻閱原著,引經(jīng)據(jù)典,而且滔滔不絕。
1938年一年中,全國各地到延安來的知識青年如同潮涌,抗大、陜北公學幾乎一個月甚至一個星期就要成立一個新隊。人們都希望見到毛澤東,聽聽他的抗日救亡主張。于是毛澤東就開設大課堂,在清涼山下陜北公學的一塊大場子上,擺上一個小桌子,面對抗大、陜公、魯藝新到的學生,講抗戰(zhàn)的形勢,講為什么抗日戰(zhàn)爭只能是持久戰(zhàn),為什么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我們一定能夠戰(zhàn)勝日本帝國主義。毛澤東講課妙語連珠,再大的道理都能深入淺出。毛澤東講課過程中,時常被掌聲打斷,當講到有趣的地方時,大家就哈哈大笑,毛澤東也隨著大家一起笑,講者聽者、臺上臺下打成了一片。
每當中央開會時,各地的負責人就會到延安。于是,各學校也抓住機會,請來延安的各地領(lǐng)導同志給學生講課,介紹八路軍、新四軍以及華北、華東根據(jù)地和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的情況。1938年中共六屆六中全會結(jié)束后,我們就聽過王明、博古、賀龍、項英、劉少奇、康生等人的講演。
王明是從蘇聯(lián)回國的,又是共產(chǎn)國際代表,頗有些氣派,身材不高,穿著高腰皮靴,很會講話,頗具鼓動性,常能博得聽眾的掌聲。
賀龍是八路軍一二○師師長,留著小胡子,說話很詼諧。他介紹說,一二○師從山西臨汾乘火車向北進發(fā),以前戰(zhàn)士們從來都是徒步,沒有坐過火車,對火車很新奇。在火車上坐久了,跳下火車到路邊小便,小便后又趕著跳上火車。賀老總說,你們看,閻錫山造的同蒲路有多快啊!聽懂他話的人不禁哄堂大笑。
博古講話正正經(jīng)經(jīng),有板有眼,但套語多,停頓多,最好記筆記。
康生也是從蘇聯(lián)回來的,他穿著蘇式服裝,長得也像外國人,一口山東話。他回到延安后就大講托派的種種罪行。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是“同志們,你們不要聽托洛茨基那個驢叫喚”,以至常被同學們模仿,并且還拿到晚會上表演。
這樣的大課一堂接一堂,并同課堂授課結(jié)合起來,造就了世界上特有的課堂;也正是延安這一特有的課堂,培養(yǎng)出了成千上萬的“延安人”。
窯 洞 生 活
在延河兩岸的山腰上,一排排的窯洞有上有下疏密有序。白天,人們在窯洞里學習;黃昏,人們在河邊散步。晚上,當一盞盞小油燈點亮時,整個山崗寧靜肅穆,就像是一艘世界上最偉大的郵輪,載著全延安的人,載著中國人民的希望。
一排窯洞外面往往有較寬闊的場地,場地可以上早操、跑步、打籃球?;锓恳话愣荚谏綔舷旅?,一天兩頓飯,每當聽到開飯的哨聲,大家就拿起飯碗下山吃飯。遇到陰天下雨,下山的土路成了滑梯,一不小心就會屁股著地一直滑到山下。我們把這叫做“坐飛機”。吃過飯上山,比下山更難,連走帶爬弄得渾身都是黃泥巴。不過延安較少下雨,坐幾次“滑梯”也是窯洞生活的一件趣事。
延安的山光禿禿的,好像什么也沒有,可到了晚上,野狼就嚎叫不停,甚至跑到窯洞頂上嚎叫。我們這些城市來的知識分子哪里見過這種場面,本來可以就著夜色發(fā)發(fā)思鄉(xiāng)之情,可一聽到狼的嚎叫,思鄉(xiāng)之情也就拋到九霄云外了,祈禱著狼不要闖進窯洞來。當然也有人聽到狼叫就興高采烈起來。我在延安民族學院工作時,有4位藏族學生天寶、扎喜旺徐、孟特爾和姑姑(藏族名字),他們是長征時參加紅軍的,都是勇猛的強人。他們悄悄跑到山頭,隱蔽起來,等著狼來了,趁狼不備,沖過去用石塊把狼打死,然后拖回窯洞。他們熟練地把狼開膛剝皮,把狼肉洗凈切成大塊,放進煤油筒里煮。煮熟后每人抓一塊,用藏刀割成小塊大吃起來。吃罷還把掛面下到狼肉湯里,再美美地吃狼肉湯面。我當時是他們的班主任,平時師生關(guān)系融洽,有時他們怕我批評,還會悄悄給我一碗狼湯面。這狼肉湯不僅好吃,而且吃完后渾身發(fā)熱,被子都蓋不住。
延安燈油很少,一到晚上大家就早早上炕,海闊天空地聊,而大家最喜歡聊的是各自家鄉(xiāng)的特色菜。當四川同學介紹回鍋肉時,大家就說回鍋肉有什么了不起。四川同學說,你們不懂,回鍋肉有兩種,生爆鹽煎和熟爆鹽煎,做法不一樣,味道也不一樣。北平同學介紹北平的特色小吃豆汁兒。大家說,豆汁兒不就是豆?jié){嘛,哪里都有,算什么特色。北平同學說,豆汁兒和豆?jié){兩碼事,豆汁兒是經(jīng)過發(fā)酵的,還略有些酸味,冬天捧上一碗熱豆汁兒,那么一吸,其味無窮。他說的時候繪聲繪色,“那么一吸”還發(fā)出聲音,把大家逗笑了。內(nèi)蒙古同學說烤全羊,一頭肥羊烤熟了,黃亮亮的,香噴噴的,看了就要流口水。他還告訴我們一定要吃綿羊,不能吃山羊,綿羊性暖,山羊性寒。還特別交代,綿羊尾巴是個寶,用刀切成片,生吃最好。有個同學叫“小廣東”,盡介紹一些我們聞所未聞的粵菜,最嚇人的是吃活猴。當他講到如何吃活猴時,大家群起而攻之,說你們廣東人吃東西太野蠻了。還是河南同學講得平實,他說小蔥拌豆腐最重要的是一定要用真正小磨芝麻油,倒一點點香油一拌,真好吃。我們把這叫做“精神會餐”,有了這頓“精神會餐”,白天的苦也就被忘得一干二凈了。
有人說窯洞冬暖夏涼。夏涼是真的,在延安窯洞里過夏天,真是一大享受,最熱的時候,在外面穿單衣還出汗,回到窯洞一定要披棉衣,否則就會受涼。冬暖就難說了,雖然大家擠在一個炕上,三九天也凍得夠嗆。由于發(fā)給每人的一床棉被比較薄,睡覺時就把脫下的棉衣、棉褲蓋在被子上,也不脫內(nèi)衣,連毛衣也不敢脫。這樣倒是暖和一些了,可是不久大家就會身上癢癢的,越來越癢。星期天在窯洞外曬太陽,把棉衣一脫,發(fā)現(xiàn)內(nèi)衣上到處是虱子。我的毛衣更成了虱子窩,抖也抖不掉,抓也抓不完,用開水燙也不行。我干脆把毛衣扔埋進雪堆里,想把虱子凍死??蛇^了三天掏出來一看,虱子居然還活著。實在沒辦法,我就把毛衣放到臉盆里煮。虱子到是煮死了,毛衣也不成樣了。
天最冷的時候,單位會發(fā)一些木柴燒熱炕,一個窯洞一捆。有一天晚上,我們睡到半夜,一位同學覺得太熱了,掀起被子,突然發(fā)現(xiàn)被子著火了,炕席也燒著了,窯洞里煙霧彌漫,嗆得人直咳嗽。要滅火,沒有水,我們便急中生智,對準起火處撒尿,把火撲滅了。只是窯洞里味得不行,但又不敢把窯洞門打開,只好坐等天明。我是俱樂部(那時叫“救亡室”)墻報編輯,還寫了一篇文章叫《炕上的火災》,一時間成了大家的笑談。
窯洞生活雖然苦,但那里充滿了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
延安式的戀愛和婚姻
1939年以前,延安戀愛者有之,結(jié)婚的人不多。因為當時抗戰(zhàn)風起云涌,人們都懷著抗戰(zhàn)報國的熱情,希望盡快打敗日本侵略者,好早日返回故土,過上自己期望的生活。但隨著武漢的淪陷,速勝希望破滅,留在延安的人必須做長期打算。毛澤東號召留在延安的干部要有死了埋在清涼山的決心。這樣,延安的青年男女開始考慮自己的婚姻。
延安沒有《婚姻法》,男女結(jié)婚只要向所屬組織寫報告申請,經(jīng)過考查具備結(jié)婚條件的,組織上就會批準,批準書就等于結(jié)婚證。延安當時住房很緊張,不可能給每一對結(jié)婚夫婦一間新房,實行的是星期六制度,也就是夫妻在同一個單位的也好,在不同單位的也好,只有星期六才能團聚過婚姻生活。這樣,一到星期六,同房間的人會臨時搬走,騰出地方給已婚的人住,星期天再各自回去。
延安工農(nóng)男女干部之間談戀愛直截了當,彼此覺得可以,就打報告結(jié)婚。而從大后方來的青年知識分子更講情調(diào)一些。當時延安流傳著一些很有趣的關(guān)于談情說愛的笑話。一位紅軍高級干部與一位女知識青年結(jié)了婚,感情很好。一日晚上,他們在延河邊散步,正趕上陰歷十五月圓,妻子看著夜空中的月亮,高興地說,這月亮多美啊!他丈夫不能理解,說月亮就是有亮,像一塊兒大燒餅掛在天上,有什么美不美。又傳說一位女知識分子結(jié)婚后,給她丈夫?qū)懥艘环庑?,信的最后說“送給你一個吻”。丈夫收到信問警衛(wèi)員,她給我送的東西在哪兒?警衛(wèi)員說沒有看到她送什么東西。于是,警衛(wèi)員就拿著信找懂文化的干部看,人家一看就大笑起來。盡管工農(nóng)干部與女知識青年在文化上情趣上有差距,但工農(nóng)干部政治水平高,經(jīng)歷豐富,感情真摯,夫妻關(guān)系大多十分融洽。
延安是一個大家庭,在那里,年長的會時時處處關(guān)心年輕同志的成長,這當然也包括婚姻生活。1939年秋季,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窯洞里外擠滿了年輕男女,他們非常用心地聽一位年紀大的女同志講話,其間還不時傳出笑聲。我擠進去一看,原來是鄧大姐(鄧穎超)在講如何注意婚姻衛(wèi)生。只聽見她批評一些年輕夫婦,妻子來情況還過夫妻生活,這樣是危險的,當丈夫的一定要體恤自己的妻子。她說,這些話你們在家時媽媽會告訴的,如今你們離開家到了延安,我是你們的大姐,不能不管。延安就是這樣既通情達理又無微不至。
延安青年崇拜的婚姻偶像,除了周恩來和鄧穎超夫婦,還有朱德和康克清夫婦、張聞天和劉英夫婦、李富春和蔡暢夫婦、謝覺哉和王定國夫婦、曾山和鄧六金夫婦等。
延安男多女少,可大都能找到合適的對象結(jié)婚,不管她看起來多么不漂亮,不管他年紀大了,還是斷了胳膊缺了腿。當時我一位朋友的姐姐是舞蹈演員,長得很漂亮,她的丈夫就是老紅軍,雖然老紅軍斷了一條腿,但兩人卻很恩愛。
結(jié)婚生子是人之常情,孩子也是革命的希望。著名作家蕭三,長期留蘇并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他到延安后和我住得很近,他的兒子當時有五六歲,名叫里昂,我們都喜歡逗他玩兒。小里昂一不高興就說“沙巴克”。懂俄文的人說,“沙巴克”是狗,他在罵我們??墒俏覀冞€是喜歡孩子,孩子給延安生活帶了歡樂。但是,在延安,結(jié)婚的女同志一般不愿生孩子,覺得行軍打仗孩子是個累贅,所以做人工流產(chǎn)的比較多。
延安雖然不鼓勵生孩子,但對生孩子卻很負責。孩子從生下來就按規(guī)定供給,孩子無論男女都有自己的定量,還另發(fā)布為孩子做衣服。嬰兒一般吃母乳,母乳不足,就用大灶小米粥表面的米油加糖喂,居然也能喂成又紅又胖的娃娃。遇到行軍,帶孩子的女干部一般都配一匹馬,還有公務員照顧。當然也有把孩子托給老百姓代養(yǎng)的。
我兒子1943年出生后,一直隨我們夫妻到處行軍,雖然受了不少跋涉之苦,但他長大了卻很自豪,總是說自己是小八路,還見過日本俘虜。這些在延安出生長大的孩子,很多人成了新中國各方面建設的骨干。
(責任編輯李樹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