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書勾頭縮頸走來,灰撲撲的影子,像個破工具包。
真冷,抱住膀子都不行。他右腋下夾著書,硬綁綁的硌,調(diào)個胳肢窩還是硌。書有時跟磚一樣冷硬。黃昏,寒流長了勁,枯葉滿地打滾,響響的,如奔躥的老鼠。地面濕滑得欺負(fù)人,一個不小心,打個趔趄,運(yùn)動鞋沒齒摳不住勁,一點都不把滑。
市圖書館座落城中,緊鄰護(hù)城河邊上,一片氣派的高墻碧瓦。一座工棚與之相鄰,矮矬矬地蹲在檐下,巴巴地要打個襯子似的。石書往前走。鋁合金鑲邊大玻璃門,映出一張瘦黑的臉,筆尖的下巴頦?;翼稠车呐f棉襖,臟兮兮的牛仔褲……石書和石書迎面,就要撞上了,門里那個閃了一下。
半蹲著的是個老保安,紅邊大蓋帽埋得像只屎殼螂,一只手從灰制服褲腳里摳,秋褲被扯了出來,一截綠豬腸子。起身跺跺腳,牽牽褲腰,噗,老保安放了泡屁。天寒,拽拽褲腳也能取暖的。石書望著他,沒敢掩鼻子。推彈簧門,心急吃豆腐,啪,被“賞”了個臉,像被人扇了耳光,有點疼。扭頭,直想回敬一腳,死狗,他心里罵。老保安也是死的,站著不動,像個樁。一對石獅子瞪著眼,嘴中含個球。他娘的球!一個放幾本破書的地兒,養(yǎng)一堆狗腿子保安干啥呢?二老板常忿忿:天底下真有傻瓜會下手偷書?石書住里走。
石書是個磚瓦匠,從鄉(xiāng)下來到這座城市打工,在二老板下巴頦撿飯粒吃。自從搬了工地,工棚跟圖書館做了鄰居,他沒事便常來這兒。石書曾經(jīng)是個小賭鬼,指頭輕輕一捻,能讓骰子轉(zhuǎn)得像陀螺,半分鐘不停下來。二老板急得拍桌子:石猴子!死猴子!石書讓猴子蹦了兩蹦,才停下。做工干活的人,沒事賭兩把,他們把骰子叫猴子。石猴子,是石書的綽號。牌癮非常大,表大爺說:端只小耳鍋,你能到牌里過日子了。表大爺是石書遠(yuǎn)房叔叔,相依為命,兩人結(jié)伴出來的。輸了錢,二老板取笑石書:猴子當(dāng)“書記”啦!表大爺苦口婆心勸:還不勒馬,猴子啊,你早晚得脫褲子!猴子撅嘴巴,說:您哪,人家有大號嘛!
石書,愛上了圖書館,喜歡上了書。多好的地方啊,大理石地像擦過的鏡子,有不銹鋼椅讓你隨便坐,有桌子供你擺書寫字,還有自動的飲水機(jī)呢。當(dāng)然說不上多么愛學(xué)習(xí),石書覺得自己是迷上了這兒的氣氛。輕輕翻動書頁發(fā)出地輕響,如赤腳走在鄉(xiāng)下的落葉林里;筆尖落紙的沙沙聲,似小獸的爪子怯怯的撓動。有很多城里人聚在這里,他們來這兒不為錢不為利,與書本悄悄地笑語,安靜之中的熱鬧,單純得像山歌呢。
工地上都是活,伙房中全是碗,棚子里遍是鋪。干活吃飯睡大覺,石書的全部生活,農(nóng)民工的全部生活。正如二老板背著手教訓(xùn)那樣:打工掙錢,回家討老婆。一個破民工,除此你還奢望什么!
石書捧著借來的書,窩在工棚里看。工友打撲克:釣主!撬屁眼!
抱著書窩到床頭上,誰的球鞋扔過來,臭氣滿屋;誰的手機(jī)大唱:老鼠愛大米,抱老婆上花轎。
石書沒地方呆,拎著書躲到廚房里。二大爺切菜,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人只有一個心,戀上這個,就放下了那個。石書不怎么賭了。工友冷嘲熱諷,猴子上戲臺,還想當(dāng)大學(xué)生啊。嘻嘻。石書塞耳不理。最躲不過是二老板。小靈通打鈴鐺,二老板在里頭吼:死猴子,你砌墻是不是害了手?去,給老子返工去!喂了兩聲,石書哎哎地答應(yīng):來了來了。拎起工具包,還回頭看一眼書,卻不得不扯腳就跑,像去救火似的。
仍然喜歡圖書館,哪怕只來這兒坐坐。
那天辦借閱卡,石書傻傻地問:我書看得少,可以少交點嗎?管理員瞥他一眼,白凈漂亮的她,目光冷得賽水泥,反問道:房子只周末住一下,可以少付你們工錢嗎?好厲害的城里姐姐,一定像二老板一樣,有好幾處房產(chǎn)。我臉又沒烙字,她怎一眼就知是農(nóng)民工?
二
外面好冷。工棚里還要冷。
來到借閱處,燈光明亮,石書覺得暖和多了。還書。過安檢門,它說:歡迎光臨?!癠”形的安檢門,又叫閘口。兩塊豎塑料板,下面一塊橫板,三塊塑料板?!皻g迎光臨”,石書想,它說話像笨鸚鵡,嘴兒卻甜。
偌大的陳列室,圖書的大海洋。石書倚著書架,學(xué)人家老讀者那樣。小靈通叮叮響,引得人家朝他看。掏出機(jī)子時,恨不得掐死它。它是根線,我是那螞蚱,被老板栓著呢。果然是二老板在叫,從小靈通的小孔里擠出來:石猴子你死哪去了?你奶奶的,還不快回來加班!冬夜冷得叫,本不宜干水泥活,可那家急著搬家,今夜必得貼瓷磚。石書關(guān)節(jié)炎犯了,在工地上跛,以看病名義請的假,到現(xiàn)在還沒吃晚飯。胃開始抗議,隱隱地疼痛,膝蓋的疼和它一起來。哎哎,石書答應(yīng)著,壓低嗓子說:在圖書館呢……
圖書館?二老板興奮起來,變了調(diào)的話音提高了:老子這兒一屋子的書乘涼,你偏跑那兒拿閑錢看破本子,石猴子你個傻瓜啊!石書應(yīng)著:是咧是咧。就回就回。心里卻說,你那什么破書啊,一堆騙人的擺設(shè)。二老板仍沒完沒了,石書把他塞進(jìn)褲袋。
胡亂地找了兩本,往外走。
借閱處這里共三位管理員,全是女的,胸部掛著姓名牌,那牌子隨著她們動作,一閃一閃的,挺挺然地好看。每次借書還書,石書想扭開目光不看,可眼神總往那兒溜,像那里有糖似的。所知的管理員分別是:王美蘭——高胖,粗嗓門兒,脾氣大——負(fù)責(zé)安檢;李琳——中等個子,豐滿,剪短發(fā),細(xì)嗓子——操作電腦;吳琪——年輕,秀麗,愛擺弄手機(jī)——負(fù)責(zé)刷卡。
王美蘭站在閘口外側(cè),看著他走來。他把借的書放在臺子上,從棉襖口袋里掏借書卡,八百年沒沾水,棉襖上的補(bǔ)丁,是拿透明膠粘的。邋里邋遢,他們總喜歡這個樣子。他把卡順大理石臺輕輕一推,李琳接了過去,雙手接的。李琳的動作夸張賣弄,她就愛這樣。翻開圖書扉頁,拿掃描儀對條形碼,使熨斗燙衣那樣。李琳將卡遞給了吳琪,吳琪放下手機(jī),拿到刷卡機(jī)上,嚓,劃拉了一下。王美蘭看見,他走上了安檢門。
突然,安檢門發(fā)出急促的警報聲,“吱——吱吱——”怪叫。像鐵鍬拖鏟鐵皮上的砂粒,尖厲的超聲波。石書打了個激凌,天靈蓋嗡了一下,腦子里一片空白,又像滾過一只刺猬。
你!你!儂不對了,回來!回來!
閘口剛叫完,像要比個高低,王美蘭跟著怪叫。她的胸像女人,嗓門卻像男的,張飛嗓。驚惶不安,似走錯洞的老鼠,他張嘴啊了一下,手臂一陣僵硬,兩只腳如被火燙,本能地往后一跳,啊,一不小心踩著了屎尿?
從家鄉(xiāng)乍到這里,石書一開始很不習(xí)慣,這座文明的城市,有些事兒卻一點也不文明。男人無論在哪兒,掏東西就尿,仿佛它就該理直氣壯見陽光。結(jié)束時握著一抖一抖,像開會點頭似的。這里女人卻已百煉成鋼,看見也裝著沒看見,目不斜視朝前走。石書有時還聽見打趣兒,她們笑說:嗨,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尿吧。
王美蘭看見他的臉一陣泛紅,接著兩手一攤,他很無辜狀地反問:哎,我怎么了?哪兒不對了?王美蘭把右手猛地下壓,嚓,作一個曖昧的切,宮刑,宮刑。她那嘴寬而闊,冷冷地道:你!儂不要帶書過閘口!把“你”當(dāng)嘆詞“喂”用,她習(xí)慣的語病。她上唇有細(xì)細(xì)的茸毛,日光燈下,看上去黃乎乎,像一縷秋草。她曾驕傲地告訴李琳,說有了新發(fā)現(xiàn),你猜書上叫它啥?啥?李琳望她那草。有的書上,叫作美人須呢。她說得有些自豪。哦,哦,李琳抿嘴兒,不屑地笑。鼻高器大,嘴海陰開;美人須與陰毛成正比……好像,好像也有書上這么講。
他茫然地望著她。她厲聲地指揮:你!空著手走過來!
哎,哎,本來就空著手啊!他說,卻聽話地走來。為表示手是“空”的,他拿左手拍右手,響響的,像鼓掌。做完這些,顧不上向她申請,急切地踏上安檢門?!爸ā?,“吱吱——”先長后短,笨鸚鵡,門的嘴兒越來越急躁,像瓦刀狠刮泥桶,叫人發(fā)毛。他覺得踩著了樓板開裂處,仿佛馬上就要斷裂。他娘的球,他罵了一聲,觸電似地跳回去。右手摸著胸口,忙亂而驚懼地問:怎搞的?它怎么還叫?心亂如麻,卻裝刺猬。
你!它怎么搞的,為什么叫?問你自己呀!嗯?
王美蘭鼓著腮,這個“嗯?”連同問號一起擰了勁,像小鋼撬插入墻縫,四兩撥千斤。
石書望著王美蘭,嘴中囁嚅著:問我自己?我怎么知道?
底氣不足,輕易叫人抓了把柄,他覺得自己總是這樣。
那天,棚子里吵得不能呆,他拿著書來到門外的小道??匆姽芾韱T吳琪遠(yuǎn)遠(yuǎn)走來,高跟鞋尖磕著方磚,篤篤響。就預(yù)先準(zhǔn)備了笑,像備糧待客那樣,想和她打個招呼。在圖書館見過面,也許她認(rèn)得自己?萬事齊備只待東風(fēng),不想二老板魔一樣地跳出,伸手到胯襠里,抓東西就尿。動作麻利,比抓牌還快十分。
石書覺得難堪死了,叫著“哎,老板!老板!”
二老板掉轉(zhuǎn)身來,那東西帶水作業(yè),急尿像根黃棍子,猝不及防,吳琪想躲都來不及。高跟鞋拐個急彎,差點崴了腳。石書連忙續(xù)上笑臉,像敬茶那樣端過去。不成想,吳琪恨恨地扭頭,啐一口:崩潰!石書的臉有股口水香。心里辯著:哎,哎,又不是我尿的。
二老板“點頭”完畢,拍拍石書的肩:石猴子你奶奶的,還想吃天鵝肉是不是啊?石書甩掉那爪子,一股邪臊。
三
石書退回去,然后舉起手,像運(yùn)動員申請上場那樣,要重走安檢門。
王美蘭憤憤地瞪一眼,嚴(yán)厲地阻止他的腳,用張飛嗓命令道:“到里面轉(zhuǎn)一轉(zhuǎn)再過來,你!”吊梢的眼角,皺紋帶刀。石書站在原地,哎哎,嘴中說著,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哎哎,像突然誤吃了啞藥。有很多眼珠射燈一樣射過來,這動靜,使得所有的人都在向他鄙夷。他覺得,他們都朝這里看。這時李琳站起來,優(yōu)雅地走近安檢門,把短脖子伸向王美蘭,二位管理員交頭結(jié)耳,嘟喃了些什么,他聽不清。
“你!讓你轉(zhuǎn)一轉(zhuǎn)再出來,聽見了沒有?”王美蘭重復(fù)了一遍,語氣比上一次緩和些,但似乎更意味深長。
什么意思?難道閘口一帶設(shè)有什么機(jī)關(guān),返回閱覽廳“轉(zhuǎn)一轉(zhuǎn)”就消了磁?技術(shù)性的問題,真是想不清楚。石書雙腳開始移動,移動。向后轉(zhuǎn)的一剎那間,他和王美蘭目光相遇,她吊梢眼角藏著東西,怪異的東西,朝里彎著,像書上的雙引號。再瞅瞅李琳,正神秘而詭譎地笑笑,李把眼神扭向了吳琪。三個管理員,無聲地交流,像擊鼓傳花那樣。吳琪一雙好看的丹鳳眼,水靈靈地飽滿,似老家的鮮葡萄。每次來這兒,偷偷地看她,偷偷地享受。
閃過一道電焊弧光,石書覺得腦子開了縫,恍然明白,閘口的嘴巴說:這個人偷了書。二次三次,它堅持認(rèn)為,這個人偷了書。管理員相信他偷了書,卻不當(dāng)場捉拿,不打不罵不搜腰包,給一個改正的機(jī)會,讓毛賊“主動地”將臟物卸掉?
汗開始往外冒,地不知天知,心不知背知,汗珠像炒急的豆子,在背溝里鬧騰,它們轟地爬上額頭,呼啦一下子,像二大爺揭鍋的饅頭,大氣鋪天,越思越火,大氣鋪天,他覺得自己就要燒著了。他先哎哎兩聲,像擦拭生銹的泥抹,問王美蘭:我,為什么要進(jìn)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激烈地質(zhì)問:你要我“進(jìn)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是什么意思?王美蘭的雙腳站得酸,她扭扭腰不說話。李琳尖著細(xì)嗓子:你這個人嘛,叫你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嘛,出來機(jī)器也可能就不叫了嘛……
李琳的聲音如削尖的施工鉛筆,扎肉卻并不覺疼,但那個“嘛”字簡直就是鋼筋鉤子,彎彎繞,有勁道。
石書急紅了臉,又急又氣憤,聲調(diào)拉得扭曲:到底什么意思?“轉(zhuǎn)一轉(zhuǎn)”是什么個意思嘛?
王美蘭煞住扭腰,她開口了,不,他感到她簡直是開炮了,那張闊嘴成了炮管,放大著喉嚨喧嚷:什么意思嘛?你!問你自己呀!啊?嗯?
借閱處處在閱覽大廳外側(cè),這兒安靜得如一潭水,她讓這里掀起了浪濤,讀者探頭探腦,有合上書過來看熱鬧的。
問我?問我個屁呀!他想大吼一嗓子。理在自己一邊,他了解這一雙手,它們從不順手牽羊??捎钟X理全不在,翻自己的手,正看看反看看,忽然感到也有些陌生。
四
你!問你自己呀!嗯?王美蘭加了力度。她死死盯牢石書,生怕大家搞錯了角色。
灰而白的節(jié)能燈光,像耗子被扒下的皮。石書先紅后白繼而發(fā)紫的臉,所有的目光打過來,戴眼鏡和不戴眼鏡的,他成了焦點了,酒瓶底聚焦的火柴頭。他感到無地自容,直想找個地縫鉆。
我……我……我,他竭力想發(fā)出聲音,然而舌頭不聽指揮,像攪泥機(jī)卡死的轉(zhuǎn)頁。它卡死了,我……我,他不停地開合電閘,火花亂蹦,轉(zhuǎn)頁一梗梗地發(fā)抖。他氣得顫栗,越顫栗越說不成話。半天,他想起書上的,事實勝于雄辯。一籮空話抵不得一小把米。表大爺也這樣說。讓事實給她一個嘹亮的耳光吧!
面色發(fā)紫,賽過豬肝。
他開始剝脫衣服。
紫紅的舊棉襖,早被水泥漿弄得面目全非,臃腫像個小偷的麻袋,它至少可以藏幾本書,不,它氣球般鼓鼓囊囊,一摞也盛得下。
拉開。扯下。翻脫。剝?nèi)?。他簡直是將它撕將下來的,只要能一證清白,就算扒掉一層皮又何妨。他把棉襖摔到工作臺上去。
“噯,好耍得很,哪個讓儂脫衣啦?”
“你!你!叫儂到里面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哪個叫儂脫衣了……”
吳琪的額亮亮的;白凈的瓜子臉兒;披發(fā)像迷人的柳絲;書上的天使安琪兒??磿€不如看她。白水泥比黑水泥干凈,因它看上去像面粉。凡是漂亮的必美好,他固執(zhí)地信任。這時,他聽見吳琪對自己說:你這人別激動嘛,你把口袋都翻一翻,看會不會藏了什么,也許你沒注意?吳琪的普通話,像干凈的白水泥,她說,還有,鑰匙串手機(jī)什么的,會不會帶了靜電?
會不會帶了靜電?哎哎,他說。他感激地看她一眼。沒作多想,他開始聽話地掏摸口袋,掏空所有荷包,就像繳槍投降那樣。不一會,零錢小靈通和自行車鑰匙,它們被擺出來,一同擺出來的,還有一張折疊的紙條,是打給二老板的支條,他是要支點錢的,天冷了,他想加件衣裳。零零散散的物件,像翻開的底牌,一個人的一切,呈現(xiàn)在借閱處的柜臺上……
吳琪的眼睛閃了一下,他感到閃了一下,然后她溫柔地關(guān)注著,那眼神平靜似水。他孩子氣地拍拍空空如也的口袋,但是,他聽到了某種響聲,于是就掏了出來,是兩顆花生,單粒的花生,它們癟癟的,殼已磨得發(fā)白。
王美蘭和李琳不作聲,靜靜地關(guān)注。
等不及發(fā)出邀請了,他孩子氣地飛奔兩步跑向了安檢門?!癠”形的框子,上端缺個門楣,哪天弄塊木板過來,讓我把它修修好,要是允許的話。他興奮地沖上去,在外國的“U”里添加個中國的“人”,不知它成了什么字。但是它拒絕人。
“吱——”“吱吱——”急促白咧,老鼠磨牙。
他娘的球,該死的外國老鼠!他感到一陣陣地寒,身體觳觫起來,皮膚上打糾兒,寒得遍起疙瘩。
吳琪的嘴角向下抿了一下,他看見她掛出淺淺的笑。愛莫能助的笑,像書上的書名號。正有一位讀者過來,吳琪伸手指了一指,雪白筆直的食指,像尖尖的筍芽,示意過安檢,讀者照做了。那個“U”字,乖乖的一言不發(fā)。不,笨鸚鵡還道了聲“謝謝再來”。再看吳琪,那目光有了坡度,她在高高的上沿,仰視的他感到那是一種睥睨。石書看見她的小嘴伶牙利齒地動,沖他道:怎樣?那就是你——你“人”的問題嘍?!
鳥鳴山更幽,亮麗的音質(zhì),借閱處因此變得更安靜。然而,他在安靜中惶惶戰(zhàn)栗。
五
圖書館八時半打烊,現(xiàn)在該是晚飯過后了,肚子告訴他的,它發(fā)出痙攣的蛙鳴。石書咽下一團(tuán)口水,像安慰一個叫花子。想起那兩棵花生,單粒的花生。他在工地上,常常肚子餓,餓得漫酸水,表大爺心疼他。悄悄塞幾粒東西給他。表大爺說,吃一粒豆過道嶺。心兒起了幾個念頭,他終于沒有伸手。是不敢伸手,怕別人好笑。讀者似乎多了起來。吃飽喝足的人們,面色紅潤,腆著微凸的肚皮,邁著慵懶的方步。安檢門里外側(cè)都是人,目睹了剛才的一幕。他被夾在當(dāng)中間。
一位好事者,要求“試一試”。
王美蘭不動聲色地頷頷首,說聲你,作個請的手勢。
他走上安檢門,夸夸兩步,平安無事,被“安全通過”,高興地跳了下,幾乎打個趔趄。那人一臉幸免于難的得意。端了端肩膀,向吳琪討個好:這門,我看沒問題,好得很嘛。吳琪微笑了一下。
王美蘭走過去,拿起李琳旁邊的電話,按下免提對里面說:你!儂過來一下,有情況的。極快的方言,像日本語。只兩分鐘,保安迅速趕到了,正是門口那位,老家伙是跑著來的,跑步比拽褲腳更能取暖。一身的老鼠灰,大檐帽鑲了紅,黃臉多皺,牙齒發(fā)黑,像霉玉米。老保安捺捺大沿帽,像是怕它掉了。并不顯得氣勢洶洶,老家伙問管理員們:怎樣了?怎樣了?不太地道的本地腔。入鄉(xiāng)隨俗,二老板說,好多鄉(xiāng)下人都學(xué)城里話,小姐保安為最。老保安展露玉米牙,笑得很隨和,卻也有點像哭。王美蘭對他說了一通。他拿下肩上的步話機(jī),沙沙啦啦的,不知向誰報告著。然后,保安把步話機(jī)掛到腰上,這才笑嘻嘻地靠近石書,右手抬一下像要敬禮。估計老頭兒不敢搜身,石書想,希望他給一個清白,哪怕他動手搜身。
舊棉襖丟在一旁,上身一件灰毛衣,下余一條褲子,除了前后兩個兜,幾乎一覽無余,那他還搜個啥?
老保安呲了呲牙,仿佛帶笑著問:怎樣?你說說情況嘛。
他有點像表大爺。石書說:她們不都說了嗎?
歇了歇,老保安仍像笑面佛:那,怎樣,你再走一下呢!要石書再走一趟,換個大夫就得重拍一張片子,復(fù)診總是這樣。
石書無奈著,配合了老保安,但安檢門不配合?!爸ㄖā?,”它第十八遍發(fā)出怪叫。噪音足以讓寂靜半天都沒力氣恢復(fù)。
幾乎與“吱”同時,他覺得上身熱了一下,好像毛衣冒了一下火,也許并沒有。但他自作主張地想,恐怕正是毛衣惹的禍。春寒料峭,這個城市的早春冷得直呵手,便跑到灶間幫表大爺燒鍋,渾身暖和了卻也不對勁了,胸口憋得發(fā)悶,越來越吐不過氣,像兩堵墻使勁地擠壓著,要把人擠死。這“吃人”毛衣是在那家大商場買的,拿去找他們,卻說處理品不包質(zhì)量,誰讓你圖便宜?臨走,商家還送一句:鄉(xiāng)下來的民工,可憐又可嫌!
當(dāng)他想到了毛衣,就認(rèn)定是它搗的亂了,幾乎可以確定。
“你不要脫不要脫,要感冒的……”王美蘭和老保安制止著。他不睬他們,夸張地窩一下瘦肩,捉住下擺,讓腦袋費(fèi)力地鉆進(jìn)領(lǐng)口,以蛇蛻般的動作蛻下了毛衣。現(xiàn)在,上身只剩下貼身的低領(lǐng)棉毛衫了,薄得像一層亮紙,透過它簡直看得見肋骨一根根。石書很瘦,二老板說猴子連屎帶尿只百十斤。但他仍覺得熱氣噴噴,數(shù)九寒冬的天氣里,急于得到清白,瘦猴簡直就是個火爐。
剛才的拉扯,使肚皮露出來,他故意將棉毛衫掀高,希望老保安看見,又瘦又癟,怎不下一本書吧。這里,那位好事者又踅了過來,頭毛梳得光油油,蒼蠅落腳都會摔死的。他一直在討好吳琪。吳琪低頭弄手機(jī),并不領(lǐng)情。好事者拎起石書的毛衣,倒提下擺像拎一塊屎片,上了安檢門。石書恍惚自身被倒提了起來?!爸ㄖā?,安檢門興奮地叫,它分明說:嗯,這個人偷了書。好事者受驚得一縮,身體抖虱般抖了一下,毛衣掉到地上。好事者自我解嘲地呵呵笑,老保安被逗樂了,周圍的人也都哄笑。
好事者指指安檢門:噯,它說我偷了書,儂們看我像嗎?他像老外那樣聳肩攤手,卻作出個曖昧的摟抱動作。他不忘瞟瞟吳琪。吳琪情愿看手機(jī)。于是他將目光移開,像引火那樣引向石書,喃喃道:有些人嘛,一看就像個……
沒人睬他。
帶靜電的毛衣是罪魁。幾乎可以肯定。眾人說,好啦好啦。石書長出一口氣,像松綁的囚犯,兀自搖搖頭,不知說什么好。他默默走過去拾毛衣,感覺臉部燒得燙,眼睛癢癢的,要流出什么。王美蘭一副失望的表情,她對老保安皺著眉頭,魚尾紋擰得一道一道。有點認(rèn)可這個結(jié)論,但不死心。她對單衣薄衫的他說:你,再走一次,儂再走一次呢!李琳和吳琪沒發(fā)言,懶懶的神色。
六
我,難道還要?還要再(走)一次?
看看管理員和老保安,又看看看熱鬧的大家,他聽見自己這樣問。
沉默,沉默,誰都不說話,嘴巴同時被絞了針。
別個都不作聲,王美蘭肯定地點頭。
得讓他再走一次,這次沒準(zhǔn)能行的,那東西有時候不來,有時又說來就來,我的那東西,如測不準(zhǔn)的天氣預(yù)報。安檢門有年歲了,難免不更年期,像我一樣,像我那東西一樣。讓他擺脫了干系,也就沒我什么事了。誰叫我負(fù)責(zé)安檢呢。唉,這個人嘛,其實也挺可憐的。任什么人剝光了衣服都可憐……但我必須負(fù)責(zé)啊。她想。
走向那閘口,石書膽膽怯怯地,生怕觸動了機(jī)關(guān)。閘口肯定藏有機(jī)關(guān)。閘口閘口,他突然明白的,“U”形的閘口,其實就是鍘刀的口啊。又走向了鍘刀,跟書里的劉胡蘭一樣,視死如歸,然而連心跳都慢下了。然而這一回,非比上一回,安檢門沉默,乖得像一頭啞驢。真想摸一下,在它不亂叫的時候。
上來下去,下去上來,連試兩次,石書,平安無事。
王美蘭從柜間跳過來,拿一雙手亂敲那“U”形門,左拍拍,右打打,如審訊一頭桀驁不馴的畜牲。自言自語著:出鬼?難道出鬼?難道你出鬼了?她幾乎發(fā)著小瘋,他希望她的手被拍疼,肉擊木頭,哪個更吃虧?二老板弄個磅磅砂石,表大爺湊上去稱體重,搞啦搞的,叫法碼砸了腳。表大爺腳疼不能干活了,二老板趕他:我這兒可不養(yǎng)吃閑飯的。爺一跛一跛地走了,沿街撿垃圾,夜里睡橋肚。
出鬼?這東西經(jīng)常出鬼的。一位女讀者接過王美蘭的話把,她說,在超市遇過類似情況。喲,當(dāng)時可把我嚇壞了。我一過它就叫,一上去就叫,就像跟我有仇似的??珊髞砟?,它又莫名其妙不響了。她總結(jié)道:多半是靜電引起的。王美蘭停止發(fā)小瘋,神思似有些恍惚,指指安檢門,恍惚地說:你,要不,再過……一次,儂,最后一次。李琳把他借的書放上了前臺,吳琪將借書卡壓給上面,老保安拿毛衣繞過安檢門(像小心地躲開一條瘋狗的眼睛)。一切的一切,只待最后一次驗明正身,就可以無罪釋放了。
拿我搞試驗,搞一次又搞一次,有完沒完啊!他心里強(qiáng)烈地抗拒著。但還是接受了。此時,他幾乎赤著上身了,只一件紙一樣薄的棉毛衫,現(xiàn)在他覺得有點冷。肚子發(fā)出蛙鳴,上下牙齒打戰(zhàn),咬都咬不住。莫名的,他非常想念表大爺。非常想非常想。那幾棵花生,是爺從牙縫里省出來的。爺一瘸一跛的,爺睡在橋肚,北風(fēng)呼嘯,爺和垃圾抱成一團(tuán)。卻省出幾?;ㄉ梗滤瘯I著。
他抱住兩臂,他想極早地結(jié)束,他無限厭倦地走上去……閘口,鍘口!魔鬼重新開口,安檢門它歡叫得像只怪知了。王美蘭盯著他,見他發(fā)紅發(fā)白,她興奮了起來,仿佛盼來了月經(jīng);李琳和吳琪瞅著他,兩雙美眼斜著打量,他覺得身體左右各切了一下,平均開刀,如人犯被打了紅“×”。
他便急起來了,這回是徹底地急了?;鹦亲釉诎l(fā)尖上直躥,像升天前的煙花。原地蹦起來,他看到自己像狗一樣上躥下跳。怎么辦?怎么辦?他心里喊叫著,他娘的球!除非跳樓,難洗干凈身!
老保安仍然微笑,霉玉米牙漾著溫暖,鄉(xiāng)下老頭兒的笑臉,皺折里含著慈祥,他很像表大爺。似乎同情他的遭遇,笑笑地和稀泥,老保安說:“算了吧”,“我看算了吧”,連說了兩遍,可當(dāng)目光碰到了王美蘭,便啞了嘴。管理員不發(fā)話,他是做不了主的,一個看門的,能有多大龍穴?就小聲地與她們通氣,跟王美蘭說著什么,又去和李吳說。如此過了一會,老保安轉(zhuǎn)過身來,十分小心地對他說:(她們)讓你到里面轉(zhuǎn)一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再出來……
那雙腳蹦了起來,如同受到地面的發(fā)射,他飛到了空中,像一塊燒紅的出窯磚。他跌落到地面上,怎樣也站不穩(wěn),地面往起翹,書架全斜過來,日光燈豎得像電桿,護(hù)城河嘩啦嘩啦流淌在頭頂……
他娘的球!他娘的球!他揮舞著拳頭,捶打自己腦袋,捶,捶,捶,就像使榔頭砸頑固的石塊。他娘的球,放他娘的狗屁。不像在罵別人,他更像是罵自己。
老保安過來護(hù)他腦袋,用圈住的手臂,像表大爺保護(hù)葫蘆那樣。老保安說:你別這樣,你別這樣嘛。他失覺的耳朵聽見王美蘭在嚷嚷:你!罵誰,他在罵誰呀……
眾人都涌過來,七嘴八舌地勸說,半天,他稍稍平靜下來,發(fā)疼的腦子不停地追問:讓“轉(zhuǎn)一轉(zhuǎn)再出來”,我需不需要這樣做?假使真這樣做了,安檢門真的不鬧了,那說明了什么?小偷扔下臟物,就不是小偷了。但是,你本來并不是,卻聽話地去卸臟,你就是賊無疑了……一片空白,突然的,腦子里失去了邏輯,嗡嗡嗡嗡地響,就像轉(zhuǎn)得發(fā)瘋的攪拌機(jī),他看見天幕是紅的,鋼筋是紅的,書架是紅的,水泥是紅的,王美蘭們是紅的,表大爺也是紅的。
他聽見老保安又在說,怯怯地說:你就去一下嘛,轉(zhuǎn)一轉(zhuǎn)就出來。
七
他把拳頭伸出來,砸到大理石臺子上,寧愿流血,他也不“到里面轉(zhuǎn)一轉(zhuǎn)”!
老保安開始請教上司,步話機(jī)嘰嘰咕咕一陣,那邊似乎給了答復(fù)。稍歇,保安又和管理員們一通商量。他們隱約說:不對勁,這人不對勁了。不久,他們讓王美蘭出面,王美蘭親自跳上安檢門,對里側(cè)他勾勾手:你!你,你可以走了,他們同意“放你走”啦。這個“放”字她加大了力度,聽來就像用勁“放”一泡屁。
半個鐘頭過去了,他不發(fā)一言,不挪半步,像一根樹樁。套上毛衣,棉襖插了袖子,身體仍然哆嗦,搭住拉鏈頭,該死的卡拉了,費(fèi)力地拉扯。他感到老保安在身旁轉(zhuǎn)悠,老家伙懷疑自己消臟嗎?王美蘭不時望過來,掃蕩的眼神裹了鄙夷,又添加了不屑,就像砂漿里加了防凍劑。
小靈通叮叮叫,在高高的柜臺上叫,李琳看了看它,然后遞給他。還沒湊上耳朵,就收到了二老板的催罵:死石猴子,你奶奶的!我對你說,今晚不回來加班,全年工資休想噢!石書哎哎,說了圖書館三個字。
那成套的話就來了,二老板像打了興奮劑,說:石書啊石書,老子這兒一屋子書乘涼,你偏跑那兒花錢看破本子,猴子你個傻瓜啊!又聽到這句,石書突然想笑。真的想笑。
二老板這幾年發(fā)了財,弄了個偌大辦公室,非要隔出一間來專門做書房。一方墻都是書,是專門推銷的送上門的,套塑的大部頭,紅的多,成套的多,站在氣派的書廚里,封皮都燙了金。推銷的小姐說:您大致點一點啊,規(guī)格跟區(qū)長辦公室一個樣。小姐說,不是吹牛,這座城市的政治家和老板們,書柜都是本小姐裝點的。二老板就笑了,以書墻做背景,讓人給拍照,一張又一張。忍受二老板的套話,石書想報告情況,小靈通斷電了。
領(lǐng)導(dǎo)不出面,石書堅決不走。
他聽見王美蘭和李琳嘟喃:少有的,真沒見過……李琳搖頭,又向王美蘭點頭,表示同意。王美蘭說:一腳踩了泡臭狗糞。她小聲說,這民工,杰棍難纏呢。她們希望他就此離開,以證明她們的對,甚而表明她們的寬宏。
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尿吧。女人之間打趣兒,隨地大小便,她們謔稱“隨便”。關(guān)于“隨便”石書跟二老板爭論。石書從不“隨便”,他認(rèn)為城里不不講文明。二老板墊腳跳過便溺,說:跟壞學(xué)壞,城里人的“隨便”是受了民工影響的!二老板指證一個“放水”的民工,叫石書:猴子你放眼瞧瞧,可不都是你們?石書無言以對。表大爺正好踱過來,爺說: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dāng)家,在鄉(xiāng)下我們積糞如積金。老板啊,為何一到了城里我們就這樣了呢?
要叫書上說,那就是橘生淮南的問題了。
讀者借書還書,進(jìn)出安檢門平安無事,他們有時會打量他一眼,他覺得他們同情的目光,是那么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味道。他的雙腳吃力支撐,膝蓋酸疼,就像吃了腌蘿卜。但肚子已不再蛙鳴,沒力氣叫喚,就像死去了一樣。他站得很無聊,便向李琳討書來看,李琳遞與他,看看封面,夸張地念書名:史,鐵,生,我與地壇……她分明說:你看得懂嗎?他不服氣地較勁,認(rèn)真地翻看,然而字飛舞起來。
我真的沒偷書嗎?脫得只剩一件棉毛衫了,別說書連張紙也藏不住,然而他不相信自己。不是還有牛仔褲嗎?廉價的皺巴巴的褲子,它至少可以藏一本書,甚至兩本。在無人的書架旁,在翻書的過程中,自己究竟有沒有伸出賊手?
他看見,一個他審問另一個他。
你有沒有將一本書,或一本小冊子,掖在褲腰里?或者胯襠里,要么褲腳里?
你完全有時間有條件偷一本書,一本你比較喜歡的書!你說,你到底干沒干?
你說你沒干,那么安檢門為何報警不止?旁人安然通過,而你……難道電子眼與你前生有仇?
你究竟偷沒偷?
你說還是不說?!
啪!刑訊逼供。他聽見另一個他挨了重重的耳光。
八
領(lǐng)導(dǎo)到來時搖著車鑰,搖得響響的,如敲小鈴鐺。
進(jìn)來問:什么情況什么情況呀?
不等領(lǐng)導(dǎo)話音落地了,他的皮帶扣已吧噠一聲解開,心里仍在逼供:
你究竟偷沒偷?
你說還是不說?!
啪,他聽見另一個他挨了重重的耳光。
幾乎與此同時,他飛快地松開了褲鈕,唰,拉開了褲鏈。
吳琪正和讀者交書,她一眼瞥見他的紅秋褲,驚得一聲尖叫,啊……
李琳好像和了一個啊,她倆一齊轉(zhuǎn)過面去,就像“讓別人去尿吧”那樣。王美蘭看他解褲子的,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是想借機(jī)督察,看到底有沒有臟?但一閃之間她瞥見那紅秋褲臀處的兩個破洞,映出花底褲像一對驚恐的臉譜。她倆一起驚叫著轉(zhuǎn)身,王美蘭也慢了幾拍地轉(zhuǎn),仿佛惟這樣做,方顯得她還是女人。
領(lǐng)導(dǎo)的示意下,保安們沖向了他,老家伙抱住他的腰,老骨頭尖硌得他背疼,但他仍然往下除衣,褲鏈在某處卡住了,另一小保安死死地箍他,借機(jī)一雙手在他全身摸索。保安對他搜身了,他們終于對我搜身了。他一下子變得高興起來,一搜身就可能證明清白,因為連自己都懷疑真的偷了。不許打罵不許搜腰包,可是,這個搜多么難得,多么令人渴望。
任憑怎么阻止,他已經(jīng)發(fā)瘋了,已經(jīng)不管不顧了,嘶啦一下,他徹底地褪下褲子,與此同時,他感到來自腿部的涼爽,仿佛光腿掉進(jìn)了涼水里;說時遲那時快,他咬牙一扯撕開了秋褲,就在它一滑到底的時候,他又稍一貓腰甩去了所有上衣,光光的脊梁反射著光,如點了一盞燈?,F(xiàn)在他渾身上下,只剩下一條皺巴巴的花三角褲。已經(jīng)半月不曾洗澡,肘彎處有純粹的塵垢,胸肌倒結(jié)實得像鵝卵石,長了汗毛的大腿,瘦精精的小腿……
一只被蛻皮的蛇,他凍得直想跳……
九
石書被扔到了樓梯肚,漆黑的沒有一點亮,他雙手被反銬在身后,就像二老板拗手視察工地那樣。大理石涼透了心,一具被剝光的肉體,抖得像打擺子。
他們給二老板打電話,那位領(lǐng)導(dǎo)的聲音:喂,你是石書的……
哦?石猴子?
儂是他的領(lǐng)導(dǎo)是吧?他現(xiàn)在在市圖書館,涉嫌盜書,被我們給扭起來了,準(zhǔn)備移送公安局。
二老板罵罵咧咧,你們干什么?你們他媽的憑什么?猴子是老子的人,你們憑什么!他覺得聽見了二老板的聲音。牙齒打戰(zhàn),篤篤篤,篤篤篤,就像電錘錘墻那樣。石書在漆黑中想,也不能說二老板有多壞。盡管他讓人揍過自己,盡管他拖欠工錢至今不付。
我們放他走他不走,這不能怪我們。老保安在外面說。哼,這些杰棍的民工,就得教訓(xùn)教訓(xùn)他們。領(lǐng)導(dǎo)說。
啪的一聲,王美蘭關(guān)掉借閱處的燈,透過偌大的玻璃窗,她看見,內(nèi)護(hù)城河的水起了浪,一顆一顆的燈,破碎的星星。
“我心里一直在暗暗設(shè)想,天堂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模樣?!狈踝趫杂驳拇罄硎希鶝?,涼透了心,涼透了骨頭。寒流滾滾,萬里冰封,他想起書上的一句話。
抖,抖得凍住了。縮著腦袋,抱住雙肩,石書把自己石雕般窩著一團(tuán),像表大爺在橋肚下那樣。
冷而黑的冬夜,城市的中心,傳來一陣陣尖銳的警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