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我的二爺爺會蜷縮在午后的陽臺角落里，曬太陽，打瞌睡。他雙手抄在衣袖里，目光渾濁，聽力很差，和他說話時，要湊近他的耳朵他才能聽得一知半解。二爺爺是爺爺唯一的弟弟，終生未娶，他把一生的光陰都奉獻給了我們這個家族。每次我回去看到他日漸佝僂的身體，心底會涌起無限的憐愛，類似對女兒那樣的感情——這個弱小的生命，需要我的呵護、溫柔和愛惜。他這一生吃盡了苦，挑過煤，挖過洞，在年少的時候曾經(jīng)被人用一雙燒紅的鐵鍬燙得傷痕累累也不喊一聲……

在蒼茫的歲月里，二爺爺一天天地老去，年輕時的倔強、銳利，漸漸流露出柔軟的質(zhì)地——有了能湮沒風雨和滄桑的安寧。他不說命運，不說苦難，仿佛那是別人的一生。在他喃喃的嘴角邊、慈愛的笑容里，我想像他年輕時的英武、勇敢，在粗糙不堪的日子里也曾有過似水柔情:為了一個人，選擇了終身未娶來永遠緬懷她?；蚴丘囸I、孤單的童年，面對母親憤怒的巴掌，桀傲的眼神里沒有一絲地屈服……一生的時光，靜靜流淌著，像夢一樣被安置在眼前無限恍惚的陽光之中。

我是一個平凡而憂傷的孩子，學習成績沒姐姐好，長得沒姐姐漂亮，包括跳繩、踢鍵子之類的游戲，我都沒她玩得好。我習慣了在長輩們對她的贊美里，黯然收起自己微微的疼，故意發(fā)出很大的聲音唱歌或是奔跑，眼神里，全是敵意。然后，大人們會寬容一笑，那笑容，我簡單的思維就能深深明白:真是一個小心眼的孩子。

只有二爺爺最鐘愛的孩子是我。那年，我大約9歲吧，一個春天的黃昏里，他像平時一樣，接我放學后帶我去西門吃餛飩。在喧鬧的青石小路上，他遇到了一個認識的人，說了一會話，忽然拉過我的手驕傲而無比自信地對那人說，瞧這孩子，渾身透著靈氣，長大了肯定出息!生命里第一次有人把所有的寵愛無私，無畏地給了我。我好想流淚，就像一個不聰明又調(diào)皮的孩子，暗自用功，終于第一次得了個一百分，那一刻的時光是色彩斑瀾，溫柔可親的。我依偎在他懷里，寧靜而幸福。他當年是否真的從我身上看到了靈氣?這是一個謎，我不問，他也不說，我們很和諧地守護著這天地間最美麗的秘密。在時光銳利的打磨下，漸入中年的我學會了對生活妥協(xié)，學會了和命運握手言和。當然，離有出息也很遙遠很遙遠。

他還教我認字，在我進小學之前，他教會了我很多生字。他把硬紙板裁成一個個小方塊，每個小方塊上用毛筆工工整整寫一個字，一天認五個字，認識一個字給1分錢，所以，我每天有自由支配5分錢的權(quán)利，那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5分錢就可以買到五根赤豆冰棍。我們約好了是每天中午12點開始，到下午2點他上班前結(jié)束。有一次，我被父母帶到外婆家吃飯，然后和小朋友們玩得忘了時間，一直到夜很深了才被父母帶回來。那時，他已經(jīng)睡了。奶奶告訴我，二爺爺一直在默默等我，寫好的五個字自己在房間里讀了一遍又一遍……我忽然鼻子一酸，淚就涌了出來。那一刻我明白了他的孤獨，就和我的自卑一樣，是那么憂傷和敏感。在別人眼里，我們都是無法讓人理解的，他是我的爺爺，更像我一個可親的老朋友，在別人無法體會的寂寞和自卑里，我們獲得了某種牢不可摧的默契。那一晚，我調(diào)皮地叩他的窗，我說，明早要用兩分錢去換一個漂亮的花仙子貼畫，非要他從床上起來把那五個字教給我，他表現(xiàn)出很不情愿的樣子，嘀咕著起床，睡意矇眬的眼神里卻寫著慈愛和溫柔。

從我記事起，二爺爺就沒有長輩，只有三個同輩親人:爺爺，奶奶，是他的哥哥嫂嫂，還有一個姑奶奶是他的妹妹?？墒?，他跟他們的關(guān)系都很冷淡，平時不和他說話，他絕不會主動說一句話，從爺爺奶奶對他的忍氣吞聲地小心翼翼里，我不明白二爺爺為什么對自己最親的人這么冷淡，甚至有些不近情理，他們會在背后說，唉，這個倔老頭子!

生命的消失是不可抗拒的，當軀體灰飛煙滅，塵世間的牽掛在灰燼里達到了真正的幻滅，我不知道，靈魂是否會在天上溫柔地看自己親愛的人最后一眼?那是在爺爺去世一周后的一個清晨，媽媽起床就看到了二爺爺站在門外，透過玻璃窗，靜靜地看著爺爺?shù)倪z像，淚流滿面，誰也不知道，他究竟站了多久，好像要把這一生的淚水一次流完。她說，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哭。親人的離去，給我們的傷痛是無可復(fù)加的，它冰冷了我們的心，冰冷了我們的思念，我們痛哭，我們仿佛要把生命里所有的疼痛都通過淚水盡情地發(fā)泄出來。只有他不哭，他一如以往地沉默，默默地燒紙，默默地守靈，兩個晚上他都沒有去睡過一會，任誰來勸都會碰一鼻子灰?？墒牵F(xiàn)在，在他沉默無盡的淚水里，我感知到了他對爺爺那份銘刻在生命里的愛。爺爺?shù)碾x去，是他在塵世里又一份依戀的幻滅，往后的歲月里，他的孤獨再也無處安置，無處可棲了。天上人間，親愛的爺爺，您收到他的淚水了嗎?您其實早就明白了他的沉默、怪僻，和他與生俱來的自卑是一脈相承的吧?所以，在您臨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這兩個曾經(jīng)血脈相連，又同樣訥于言辭的人啊，隔著無法逾越的生死之川，在你們彼此絕望的凝視之中，我終于能明白了你們的愛和依戀。

二爺爺一生簡樸至極，他是供電局的退休職工，每月的工資和福利都很高，發(fā)了工資，每個小孩子分200元零花錢，發(fā)了超市卡，或者煤氣卡之類的總是每家平分，可是，他舍不得穿50元一雙的鞋，連洗澡也只挑3塊錢的浴室，哪怕走很遠的路。每次家里人幫他買好東西后，只對他說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價格，他就會很開心。我知道，那是睿智。

現(xiàn)在，坐在陽臺上曬太陽的他，卑微而寂寞。奶奶，姑奶奶全都去了天上，他一個人蹣跚在命運蒼老的灰燼里——如果可以，我愿意時光是永恒靜止的，哪怕代價是付出我的所有。我忽然特別懷念很多年前教我認生字，讀古詩的他——認真、易怒、嚴厲。而歲月的流逝，只換來了他的衰老，我的疲倦，那些痛苦而堅硬的記憶，那些沉默而孤單的日子，在光陰的指縫間，日漸消瘦。您真的老了，老到我只能用一顆憐愛，溫柔的心來看您了。當然，我也將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