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夷簡12歲。
故事,要從趙國的邯鄲城,那場半夜里的大雨開始,一陣轟隆隆的雷聲將鄭夷簡驚醒,她叫:“三姐,三姐,你醒了么?”
三姐夷纓披了衣裳從隔壁屋過來,故意嗔道,“被你這么一叫,還能不醒嗎!”夷簡便輕笑起來,夷纓又問,“要不要點燈?”
“不點了,”夷簡搖頭,“三姐,我最討厭打雷了,怪嚇人的,三姐,你跟我睡吧。”說著,她又鉆進被子。
“往里面挪挪?!币睦t拍拍她的腦袋,在床榻外側躺下。
已經丑時,外面的雨下得傾盆,嘩嘩地打在屋檐上,發(fā)出悶悶的撞擊聲。夷簡睡不著,用手摸摸三姐的手臂,說:“三姐,你可真滑,我就喜歡跟你睡一塊,還有香味呢,你是不是抹了粉兒?”
“去!”夷纓推她的手,“大姐和二姐才抹香粉呢?!?/p>
“嘻嘻……”夷簡又笑起來,“我要是男的,我就把你們三個都娶了,娶回家,天天給我暖被窩?!?/p>
“美得你。”三姐跟著笑。
初春的邯鄲城真是太冷了,薄涼的寒氣好像直刺進骨子里。想起大姐,夷簡不再說話,印象里忘不掉的,是大姐滾燙的胸脯,也是夜里,在韓國都城鄭,自己家的宅里,那天她覺得冷,便偷偷溜進大姐的廂房。大姐醒了,一摸她冰涼的雙腳,就笑著把它們裹進自己的懷里。
記憶,也就定格在那一瞬。
此時此刻,在這座陌生喜慶的大宅走廊盡頭,大姐就睡在她的新寢房,只是,夷簡她不能再隨意地去了,因為在大姐的身邊多了一個男人,他是大姐的丈夫,夷簡的姐夫。這種感覺,于少女時期的夷簡,有些怪異,大姐竟然跟一個男人,同床而眠著。
他們會做些什么,會說些什么,夷簡當然不得而知,她跟三姐是隨送親隊伍一道過來的,要在趙國待上一段日子才能離開,主要是等大姐過完前三個回門。大姐的婚事不是父親做的決定,因為她們的韓,自古多美人,卻少疆土,所以韓王已經習慣了通婚,將本國的女子安排給周圍大國的貴族們,以示友好。
夷簡心里正想著大姐,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到近,聲音越來越嘈雜。不一會兒,窗外的燈光也亮了,有人提著燈籠走過。夷簡連忙坐起身,一邊的夷纓也趕緊揉了揉眼睛,納悶地嘀咕:“咦,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走廊里來了人?”
“去瞧瞧?!?/p>
夷簡下床,到門邊,推開了一條門縫,走廊里的光線便立即透了進來。夷纓跟著走到門邊,兩個人一起向外面張望。
大雨還在下,磅礴那般的,雨水順著屋檐濺在走廊外的地板木楞上。雖然已經是大婚后的第三個夜里,不過與走廊相連結的大堂頂梁,到處還掛著新婚的大紅色紗羅,但是現(xiàn)在,與這些紅色極其不般配的,是大堂里正過來的那些人,他們提著燈籠,穿著青色蓑衣,頭上戴著斗笠,氣氛,很肅穆。
不一會兒,走廊的盡頭,驀然又幾道沉重的腳步聲。大堂里立即安靜下來,先前的一絲嘈雜頓時消失。和那些蓑衣人一樣,夷簡在門后,將目光轉向走廊盡頭——那是大姐的新寢房,只是腳步聲的主人,并不是大姐。
他是一個魁梧偉岸的男人,即使在深夜里,他的目光也如灼熱的火球一般。他漆黑的長發(fā)此刻正隨意地散落在肩頭,少了一點白日里的暴戾,卻又多了一種不曾見過的溫潤。堅毅剛硬的五官,直到嘴唇的下方,一道猙獰的傷口,極致地破壞了所有的完美。
他從走廊盡頭走了過來,站在大堂中央的蓑衣人便立即迎了上去,帶著一絲焦躁的不安,低聲說道:“將軍,宜安出了大事,秦軍已經快到城下,王上這會正等著將軍去宮里仔細商議?!?/p>
秦軍……
乍一聽到這兩個字,夷簡的心里驀地一顫。雖然年少,但是關于秦軍,關于鄰近虎狼之邦秦國,關于十多年前的長平之戰(zhàn),秦軍活活埋葬了四十萬趙軍……四十萬啊,就在轉眼之間被慘絕地活埋了!這在其他各國的百姓心里,都留下了令人窒息的陰影和恐懼。
整個屋子里靜到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等著他開口。一陣異樣的沉默過后,他突然向對面的蓑衣人擺了擺手,道:“趙蔥,宮里不必再去商議,你立即帶十萬邯鄲軍到宜安扎營,不管秦軍如何挑釁,都不準迎戰(zhàn)?!?/p>
“將軍,宮里不去的話,恐怕會落人話柄?!苯汹w蔥的有些顧忌。
“趙蔥,”他瞇起雙眼,“你跟我?guī)啄炅?”
“是,屬下這就領軍去宜安扎營?!?/p>
一道鏗鏘有力的回答。大雨漸停,那群蓑衣人提著燈籠魚貫走出大堂,走進蒙蒙的夜色里。腳步聲逐漸遠去,待大堂里重新回歸深夜里的寧靜,走廊盡頭的燈又被點著了,夷簡看見大姐已經穿戴整齊地走出來,身邊跟著守夜的女婢。
“子牧!”大姐如是稱呼他,聲音里,充滿了無限的溫柔,“現(xiàn)在就要出發(fā)嗎?”她輕問,眼睛里折射出新婚女子的依戀與嬌羞。
他看她,沉默不語。高大挺拔的身材像是涼風里的一堵墻,結實又厚重。大姐期待的眼里漾出了細細水霧。許久,他終于微一點頭,伸出大手,輕輕撫上她的頭側,隨后,用力地將大姐擁進自己寬闊的懷里。
這樣的擁抱,太深沉,夷簡讀不懂。但是這一刻,昏黃的燈光下,他冷靜陰郁的表情,他漆黑如墨的眼神,正對著花梨木門后面的鄭夷簡,已經完全的烙印在她少女的心里,再也泯滅不掉。
他,就是大姐的丈夫,夷簡的姐夫,趙國北御匈奴的守城將軍,李牧。
清晨,在屋外始終嚴肅的躁動下到來。夷簡和夷纓幾乎一夜未睡,走廊里一直有人走動,輕輕地說話。大雨終于止了,三月的天氣陰陰綿綿的,兩個人都還沒起身,房門卻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
是大姐,她手臂上掛著兩件薄薄的長襖進來,臉上帶著慣有的淺笑。看到大姐過來,夷簡一骨碌從榻上爬起,急問:“大姐,趙國要打仗了嗎,姐夫走了嗎?”
“你聽見了?”大姐夷姬驚訝。
“恩,”夷簡點頭,“我跟三姐都聽見了。”
“夷簡,夷纓,你們都起吧,一會用過早膳,將軍的人送你們回韓?!?/p>
“不是要等到三次回門嗎?”夷纓問。
“顧不上了,邯鄲城現(xiàn)在很亂,許多人已經準備出城,再晚怕要出不去?!币募⑹掷锏谋∫\放在榻邊,又道,“邯鄲天氣比咱們鄭冷,我叫人做了兩件衣裳,夷纓,你穿這件粉紅的,稍微大些?!?/p>
“大姐,那你跟我們一起回吧。”夷簡忍不住說。
“凈胡言,”夷姬笑起來,“大姐現(xiàn)在嫁到了趙國,嫁給了將軍,怎么能跟你們一起回去,要被人笑話的。”
“但是現(xiàn)在趙國要打仗了,秦國人要來了。”夷簡最恐懼的,就是秦國人。
“放心吧,夷簡,”三姐夷纓跟著說,“姐夫是將軍,匈奴人都怕他,有姐夫在,趙國不會有事,邯鄲也不會有事。”
是吧,夷姬抿起嘴唇,雙眼迷離地盯著窗外,兩個時辰前,天還未亮,她目送著他離開,騎著戰(zhàn)馬,火速地趕回北方雁門郡,調動邊防主力與邯鄲軍會合……真的,嫁給他這樣一個軒昂的男人,她慶幸過,然而慶幸過后,更多的,則是隱隱的擔心與不舍,注定的,他的人生,只能在戰(zhàn)場上綻放最犀利的光芒。
最是離別道惆悵。
早膳后,夷簡和夷纓坐上了將軍府的馬車,除了駕車的馬夫,邊上還有兩位單獨騎馬的護衛(wèi),是將軍特意安排送她們回韓的廷侍。大姐夷姬站在門口,風里,她的長發(fā)被吹的飄揚開來,與半空中的殘落樹葉糾纏在一起,一種涼涼的味道。
馬車行駛,夷簡一聲不吭地坐在車內,夷纓將頭伸出簾外,不停地向大姐揮手,夷姬遠遠地囑咐著:“路上當心些,回去了好好孝順父母,別惹他們生氣……”
夷纓點頭答應,又不忘扭頭對夷簡說道:“小東西,你呆坐著干嘛,不和大姐道別嗎,大姐可是就嫁在趙國了,往后,咱們還不定什么時候能再見?!?/p>
“不道,”夷簡將頭撇向一邊,“最討厭道別了?!?/p>
“你討厭的東西還真多,”三姐夷纓有些不滿她的態(tài)度,“大姐可最和你親,不然也輪不到你跟來送親,二姐也想來呢?!?/p>
夷簡不再說話,心里卻有些難過,她當然不是不想跟大姐好好的道別,但是她又覺得不好意思,就怕自己一個忍不住,掉眼淚了,肯定要惹她們的笑話,所以索性,她閉眼靠在枕頭上假寐,管三姐再說什么,她全當聽不見,反正邯鄲城離鄭,也實在不遙遠。
雨橫風狂三月暮吧,馬車在官道上一直駛到傍晚,天又陰沉起來,不一會兒,大雨再次肆虐,車夫不禁加快車速,夷簡掀開窗簾,邊上的兩名護衛(wèi)都已經披上蓑衣,但是雨水還是順著他們的頭頂一直流到臉上。
好在大半個時辰之后,馬車終于駛進道上驛站。天還沒有黑透,因為大雨的緣故吧,驛站顯得冷清,車夫放慢速度,慢慢將馬御入站內庭院,就在這時,馬車拐彎的一剎那,誰也沒有注意到,除了正掀簾看向車外的鄭夷簡。
官道背面一邊,驛站墻角,一道陰影,完全的浸濕在瓢潑大雨中,陰影不遠處,一匹黑色鬃髭的高馬,同樣蕭瑟的,沉寂在雨里,低垂著原本該斗志昂揚的腦袋……迅速的一瞥,馬車已經越過,駛進了驛站院門。
一切的風雨便被關在了門外,驛站庭院上頭搭了雨棚,幾匹驛客的馬騎稀稀落落地拴在棚子里,很安靜,馬車停了,夷簡立即從車上跳了下來,跳在院子里的石梯上,夷纓下意識白了她一眼,道:“穩(wěn)重點,要摔著怎么辦?!?/p>
“三姐,”夷簡卻將目光轉向身后的大門,說,“我剛才看見外面有個人,就坐在墻角里,全身都潮了,外面這么大個雨?!?/p>
“趙國要戰(zhàn)亂了,以后流浪的人還要多,你別管那么些閑事?!?/p>
“哦!”
夷簡應了聲,這時站內的小廝從屋里迎了過來,招呼他們食膳住宿。一行人到里屋廳堂坐下,熱氣騰騰的飯菜也隨即上了桌。正好吃飯時間,幾乎所有的驛客這會都聚集到了廳堂里,雖然人不算多,但一時倒也熱鬧起來。
小廝替男人們都燙了壺酒,大概是趁著酒興吧,有人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秦國真是太欺人,幾次三番都要攻打我們趙國,瞧吧,現(xiàn)在大軍已經到了我們宜安城外,嘴里卻還口口聲聲的說要施儒術,他兇殘之國懂什么施儒?!?/p>
“說要尊儒的是呂不韋,可不是秦王?!?/p>
“是啊,呂不韋是真心想要尊儒,還特意去齊國請了大儒淳于越先生,做秦少王的課業(yè)師傅?!?/p>
“無用,狼子野心的人怎么改得了吃素?!?/p>
……
喝了酒,男人們激動起來,連馬夫和兩名護衛(wèi)也一同加入了熱烈的交談,談秦國,談趙國,談這次即將的開戰(zhàn),以及談趙國的將軍李牧。聽到他們談論自己的姐夫,夷纓也來了興致,聽他們說起姐夫攻打匈奴的戰(zhàn)績。
很威風。
至于夷簡,她有些坐不住,看他們說的熱鬧,她便起身去屋外,坐了一天的馬車,渾身都覺得酸痛,站在庭院里,她整了整身上的淡青色薄襖,目光掃向驛站的大門,她干脆從馬車里拎出竹傘,卷起裙擺。
推開木門,大雨瞬時從上面澆灌下來,打在傘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音。夷簡撐傘小心翼翼地走出驛站,涼風吹在額頭,又沿著領口吹進脖子里,讓人不禁一個哆嗦,真冷。順著墻檐繞到后面,只一會兒,夷簡的鞋子就全濕了。
“嘶——”
一聲馬啼,意識到有人過來,不遠處的烈馬立即警覺地抬起了頭,但是坐在墻角的人,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身上的黑衣就像一層水紙,遠遠看著就是一團陰影。天已經暗沉下來,夷簡舉傘靠過去,在他身邊蹲下。
雙眼第一觸及,竟然是他左耳的一只耳墜,暗紅色的淚型血玉,在雨里,通透晶瑩,閃著異樣的寒光。
“你傻呀,”夷簡趕緊推他,“一直坐在雨里,你耳朵上有這種值錢的石頭,你不能進去換食宿嗎?!?/p>
像是睡熟了,或者昏迷了,被夷簡這么一推,他的身體微微一動,下一刻,頭驀地抬起,瞇眼,不期然的,四目相對。夷簡一驚,他的眼底,竟有抹妖嬈的霧氣,看起來只比她年長幾歲,臉色很白,蒼白,一定是因為被大雨淋的太久。
他的嘴唇薄且透明,唇角分明,唇線深邃,密而長的劍眉直延伸至耳鬢上方的發(fā)際線,下巴瘦削而堅挺,唯一的柔和,卻是薄唇下方的一點水窩,一眼,給人留下太深的印象,濃墨的長發(fā)被高高束在頭頂,有幾撮被冷風打濕在額前,滴著水滴。
水滴又順著臉頰落到地上,視線轉到地上,夷簡突然留意到在他腿邊,像是一軸畫卷,卷在竹筒里,正躺在地上,也有些濕了。夷簡急忙撿起,也沒想到竹筒的主人是否同意,她不大的手就徑自疑惑地拆開,一看究竟。
果然是畫卷,絲帛質的畫卷,拉開,是一個中年男人的畫像。
“像嗎?”出乎意料的,也非常令人突兀的,他突然出聲,雨風里,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低沉和飄忽。
“像誰?”夷簡不解,盯著畫里的男人,下意識反問,“你是說,你嗎?”
沒有回答,夷簡扭頭再看他,昏暗的光線里,他半瞇起的雙眼,總覺得不是常見的漆黑,而是帶著一絲冰灰的亮澤,好像冬天的湖面,太美,就這么凝視,靜默,好一會兒,他才終于微一點頭。
“當然不像,”夷簡馬上搖頭,“一看就知道不像了,他是方臉,跟你一點不同,眼睛很寬,喏,眉毛也不一樣,他的眉毛很厚,但是只到眼角邊上,這個怎么會像呢?!闭f著,夷簡將手里的畫像移到他面前揚了揚,很納悶,他竟然會問她這么個問題。
“是嗎,”他挑起眉,“倒是有不少人說像?!?/p>
“像個屁!”夷簡哼道。
不經意的,他的嘴角突然勾起,似乎心情驟然間大好,因為夷簡的雨傘遮在兩人的頭頂,少了雨水的沖刷,他的臉色竟也有所緩和,夷簡低頭將那副畫像重新卷起,塞進竹筒里,放回到他的身邊,不想,他卻突然站起,突如其來的高度,讓夷簡倏地跟著站起,站直,高高舉起手里的竹傘。
單手撫上左耳,片刻,他的手里多了一只透明的淚型血玉,暗紅色的,像是鮮血凝成的珠。
“喜歡嗎?”他問。
小小的血玉被遞到夷簡的面前,她盯著他,不明所以地點頭,這么美的東西,喜歡自然是喜歡的。
“換你五天的干食?!?/p>
“真的,就換五天的干食?”夷簡訝然,“那我可是占了便宜的。”不敢相信,怎么世上還有這么癡的人,雖然她也不確定這到底能值多少錢,但是她猜測,這樣的石頭應該能換不少東西。
“就給你占一次便宜,”他的嘴角再次勾起一道弧線,“去吧,我餓了?!?/p>
……
既然他真要換,那夷簡也沒有理由不換,她又不傻。
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只精巧的血玉石頭,夷簡想了想,想起薄襖里還有些碎銀,便干脆一股腦兒地全部翻出,放到他的手里,說:“吶,這些都給你,還有我的傘,一會也給你,我現(xiàn)在進去給你拿干食?!?/p>
說著,夷簡匆匆跑回驛站。喝了酒的男人們還在高談闊論,庭院里都能聽見。至于干食,用不著去驛站里要,早晨她們走的時候,大姐準備了很多,給在路上餓了吃,還有干果杏仁兒呢。夷簡跑到馬車邊,翻身上去,迅速理出一大布包的食物。
下來時,她還不忘拿了自己的水壺,水肯定是需要的,拎著大包袱出門,外面,他修長的身影已經跨上了巨馬,渾身濕的要命,沒有一處干燥,夷簡出來,抬頭看了眼天空的暮色,陣雨漸漸停了。
夷簡將食物給他,又問:“要不,我再給你找件衣裳?”下過雨的三月真是太涼了,要一直這么凍著,說不定會種下病根。
“無礙!”
一聲低沉的回答。
夷簡卻驀地看見被遺落在墻角里的畫卷竹筒。
“你的畫……”
“撕了,或者……如果你喜歡,也可以留著……”
一片馬蹄踩起的泥濘,夾雜著他最后低沉的冷音,轉瞬,馬匹已經邁開鐵蹄,飛速地向遠處奔馳而去,直到消失在官道的盡頭,黑幕里,再也看不見一點影子。
“我要了干嘛!”
夷簡眨了眨眼,隨后,一腳將那卷畫竹筒踢開。
拿出淚型的血玉石,夷簡有些歡喜的小得意,摘掉自己耳朵上原本兩只丁點大的金耳釘,學他一樣,夷簡把它吊到了自己的左耳上,蓋上兩鬢的長發(fā),一點也看不出來,滿意地走回驛站庭院,三姐夷纓正巧從屋里出來。
“你去哪了,剛才一直不在?!彼S意地問了句。
夷簡聳肩,說:“解手去了。”
“上去睡吧,明早還要早起,得五天才能出趙國?!?/p>
“三姐,你說我們會不會碰上秦軍,剛才你也聽到他們說,秦軍已經到趙國城外啦。”
“哪可能,咱們是直接回韓,秦國人帶的軍在宜安,離咱們遠呢。”
“哦,三姐,你說姐夫真能打敗秦國人嗎?”
“能吧?!?/p>
“我想也是?!币暮嘃c頭,腦里又想起昨天夜里,姐夫陰郁冷靜的表情,以及漆黑如墨的眼神,他伸手將大姐擁進懷里的時候,太渾厚,夷簡只要一想起那樣的畫面,渾身的血液就仿佛沸騰了一般,說不出的感覺。
……
幾天后,馬車駛進韓邊塞小城穰地。
這是韓國邊境最東面的土地,與趙國接壤,車輪碾進城門,走出不多遠,就可立即見到青石寬道兩旁的高大梧桐,開著淡紫色的小花,不過這一天,穰地的天氣并不好,從早上開始,就雷聲不斷,到了中午已經是狂風四起,卷起路上的沙塵,漫向半空,天色陰沉,看起來好像傍晚時分,昏黃的風沙里,還夾雜著股異樣的悶燥。
“難不成又要下雨了,”夷簡掀開布簾,煩悶地嘀咕,“真是討厭啊,一路的雨,都好幾天沒見著太陽了?!?/p>
“是啊,”前面駕車的馬夫答話道,“看天氣還以為早上就下了,熬到這會,也沒落下雨滴,總也快了?!?/p>
“大伯,按這么個走法,還要幾天到鄭?”
“六七天吧,除了雨,我們這一路都沒有耽擱?!?/p>
“唉,”夷簡嘆了口氣,“再坐這么久,屁股都坐麻了?!?/p>
“說話這么不長進,屁股屁股的,”車內另一邊的三姐聽到這里,立即白她一眼,“真難聽?!?/p>
“嘿嘿嘿……三姐你不也屁股屁股的說……”
“去,誰理你,”夷纓傾身,伸手掀開另一邊的簾子,對馬夫說,“大伯,要下雨了,一會就找個行館先住下,天這么暗,明早再趕路吧?!?/p>
“行,三小姐?!?/p>
馬夫答應,隨手甩起一圈馬鞭,“嘚”的一聲,馬蹄瞬時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地上又是一陣塵土,道路兩邊的集市屋舍便飛快地向后面隱去。路上百姓不多,偶有遇見的,也都在匆忙中行走。
半晌,馬車到達城內唯一的客棧行館。一行人走進內庭,這是幾間兩層青瓦木質房舍,連成一排,內庭地上鋪著竹板,看起來干凈清幽。店家安排好住宿,車夫和兩名護衛(wèi)就忙著去清理車輪上厚厚一層的淤泥,以及替馬蹄釘上新的馬掌,而三姐鄭夷纓,從馬車上下來,她就迫不及待地去房內叫小二燒水沐浴。
夷簡倒不覺得自己有必要立即洗澡,三月的天,身上還遠沒有汗味,只是持續(xù)的顛簸讓她有些困意,所以住進自己的客房后,她就一頭扎到鋪板上,睡覺。客棧,行館,并不是每天都能遇見的。
然而,才剛躺了一小會,外面,就傳來陣陣敲門聲,且,聲音還不小。
夷簡納悶地起身,去開門,本以為不是車夫大伯就是店家小二了,誰知,門開,站在門外的,竟是一個女人,一個……呃……怪怪的,丑丑的,又粗里粗氣的女人。夷簡是見慣了美人們的,此刻面對門口突如其來的這么一個女人,她不禁一愣。
等反應過來,那女人已經徑自進了屋,深綠色的糙布懷里,夾著一只破舊的筑。進屋后,她狹長的雙眼微微掃了夷簡一眼,突然問:“姑娘,要聽筑嗎?”
“你怎么進來了?”夷簡對她擅自的進屋有些不悅,“我沒說要聽筑?!?/p>
“姑娘,聽一曲吧,不貴?!辈恢朗遣皇瞧圬撍齻€子比她矮太多,還是這個丑女人本性就比較怪異,無視夷簡的說話,她竟然直接到椅子上坐下。
“不是貴不貴的問題,我根本不喜歡聽筑,你快出去吧?!?/p>
“姑娘,你是瞧不起我們擊筑的藝伎嗎?”話到這里,她的臉色倏地暗淡下來,長長的眼睛好似泛出水光,“姑娘,你命生的好,所以不知道世間疾苦,對我們這些身份低微的藝伎們,你也可以冷眼涼語,困了,你可以宿溫軟的床榻,餓了,自有下人們替你端上鮮甜湯果,而我,只能靠這一點點的擊筑手藝,換一些刀幣碎錢,勉強讓自己活著,也就是活著,什么時候敢像姑娘一樣,穿這么華麗的錦裙……”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竟然哽咽起來。
“我沒有瞧不起藝伎!”夷簡郁悶地反駁,被她一番話說得腦袋直泛暈。
“那就好好聽我擊筑!”
她悲切的情緒去的倒也快,剛才的哽咽轉眼不見,取而雙手撫上懷里那只陳舊的古筑,但是,那一雙手啊,夷簡震驚,真是沒有一點女人的柔軟與嫵媚,聽她擊筑,夷簡的下巴都在抽搐。
好不容易一曲完畢,夷簡也聽不出她究竟奏的是啥,收好古筑,站起身,她又走到夷簡面前,說:“姑娘可以看著賞點,不過我看姑娘這身打扮,也不是小氣的人?!?/p>
夷簡扁嘴,無奈地回答:“我沒有錢?!?/p>
本來身上是有些的,不過上次在雨里,全給了那個陌生人,換了她左耳上的這只淚型血玉石。
“你是嫌棄我的技藝?那不如我再多擊幾曲,讓姑娘你滿意為止。”說著她正要回到椅子上重新坐下,夷簡趕緊搖手,說:“不用,不用了,我真的沒錢吶,你就是一直擊到夜里,我也不能付給你。”
沒有立即回答,她低頭俯視夷簡,深褐色的眼睛里看不出波動。片刻之后,好像失望地轉身,卻令人驚訝的不是離開。轉身之后,她將古筑隨手丟到木案上,自己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夷簡的軟榻上。
“喂,”夷簡皺眉,“剛才是你非要擊筑的,我又沒說想聽,你現(xiàn)在是不是準備賴上我了,我跟你說啊,我可不是一個人?!?/p>
……
又沒有回答,坐在床榻上,她睜眼凝視先前被夷簡揉亂的蠶綢被,有些匪夷所思,也有些莫名其妙,看著看著,眼淚就吧嗒吧嗒的下來,瞪著她。夷簡簡直無語,這個女人的情緒還真像三月的天氣,說變就變。
“你干嘛哭啊,好好的,真是,最見不得哭哭啼啼的女人?!?/p>
“我是羨慕?!彼K于又開口,抽抽噎噎的。
“羨慕什么?”
“羨慕姑娘你,可以睡如此好的客房,蓋如此軟的被子,想我從小就一個人,各國奔波流浪,沒有一個安定的落腳之處,本想就擊筑而生,可是無奈,男人們都討厭我這副粗大的皮囊,唉,這樣饑飽不定的日子,已經厭了,怕了……”
看她說的悲涼,夷簡不禁也覺得同情,但是她是真的無能為力,所以沉默半晌,夷簡還是說道:“我身上真的沒有半點錢幣?!?/p>
“外面又下雨了,今晚我還沒找到棲身地。”
“不好。”意識到她要提的要求,夷簡連忙拒絕。
“為何不好?”她抬起頭,“我們都身為女子,我以為你是個很面善的小姑娘,你難道能眼睜睜看我在雨里淋一夜?”
“我三姐要知道我讓陌生人住進來,她肯定要生氣的?!币暮喕卮稹?/p>
“只是一晚,不如不讓她知道。”
……
能吧,只是一個可憐的丑女人而已,夷簡陷入考慮中,卻完全忽略了軟榻上那女人眼底一閃而逝的詭異笑意,好長時間過去,估摸著三姐快要沐浴完畢,夷簡終于做了決定,說:“就給你住一個晚上?!?/p>
反正明天她也要起早離開。
風聲,雨聲,擊筑聲,聲聲入耳。
這是在晚上,夷簡正跟三姐坐在樓下店堂里用膳時,樓上客房某個角落突然傳出一陣陣異樣清晰單調的擊筑聲。夷簡心里咯噔一緊,下意識抬頭看了眼樓梯拐角上方向。三姐夷纓聽到曲聲,略微驚訝地說了句:“沒想到這么偏僻的行館還有人奏曲?!?/p>
“三姐,”夷簡有些不自在,她怕三姐萬一發(fā)現(xiàn)后罵她隨意地收留別人多管閑事,所以膳后她急忙說,“昨天我都沒怎么睡,這會困得要死,三姐,我先去睡覺啦?!?/p>
“哦,”夷纓點頭,又笑起來,“外面雨這么大,你不會夜里又要叫我吧?”
“不會,不會,今天真困死了,雷打不動,肯定睡到天大亮?!?/p>
夷簡保證,說完,她趕緊上樓,到樓上看見小二,她不忘交代,一會送點米飯饅頭啥的,再匆忙回到自己的客房。進門,一眼就看見那女人正悠哉地坐在她的榻上,單手撥弄著筑弦。
“真是的,你在給我添亂啊?”夷簡郁悶地翻眼。
“呵呵……我是擔心你忘了我,肚子還正空著?!彼K于停下手里的動作,慵懶地站起身。夷簡瞪她,這女人,此時此刻看著,真是沒有一點清貧藝伎該有的內斂。
“小二待會兒送來?!币暮啔鈵赖卦诜績茸?,總有種被騙上當?shù)母杏X。
“你幾歲了?”她突然又問,嘴角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12!”
“哦,”她點頭,“再過三年及笄,也可以嫁人了。”
“要你管那么多!”夷簡悶哼。
不想再跟她閑扯,夷簡挪身到床榻邊,指指對面的方椅,示意她過去,隨即又理了理被她坐皺的綢被,才又說:“晚上你睡那頭,不準動來動去,我最不喜歡睡覺有聲音了?!庇性胍舻脑挘菀姿皇?,比如打雷,她就會驚醒。
“呵呵呵呵呵……”聽到這里,她卻輕笑起來,笑得莫名其妙,一臉怪異。
“有什么好笑!”夷簡忍不住嘀咕,要換作是她,每天流落在外,靠擊筑賣藝討生,她才笑不出來,不過像她,也不可能淪到流落在外的吧,這么想著,夷簡“噗”的一聲,吹滅了燈火,繼續(xù)道,“馬上你就黑里吃飯,我困了,你別再說話吵我。”
于是,一切歸于黑暗,歸于平靜,除了窗外簌簌的雨聲,只是黑暗里,那個陌生的女人似乎微微嘆了一口氣,聽在夷簡的耳里,若隱若無。
……
半盞香的時間,外面小二敲門,開門,那女人坐在房內用膳,加上外面的風雨擊打窗棱發(fā)出的砰砰聲,夷簡躺在床上,明明很累,卻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外面昏沉的光線還能透過門縫擠進來,看著那女人用完膳,站起身,夷簡也干脆從榻上坐起,對她說:“你給我倒杯茶吧!”
“不是早就說困了?怎么一直輾轉反側的,睡不著?”她笑著回應,走到榻邊坐下,夷簡悶道,“還不是因為外面風大雨大,里面你吃飯聲音又大?!?/p>
“哦,原來如此,”她點頭,“不過現(xiàn)在喝茶你就更睡不著了……這樣,你趴下?!?/p>
“干嘛!”
“替你推拿!”
“你會推拿?”夷簡驚訝。
“是啊,都說了我是身份卑微的藝伎,自然要多學幾樣手藝好好的取悅客人們,不像姑娘你,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是個小姐吧,嘖嘖,瞧你這雙手,保養(yǎng)的真夠細致的。”說著,她很自然地執(zhí)起夷簡的手,贊嘆地撫摸著,不過夷簡忍不住翻眼,抽出雙手,趴到床榻上,說,“你還沒見過我二姐的手,那才叫真的美,除了手美,人也美,整個鄭城,就沒一個女人能趕上我二姐?!?/p>
“哦?難道你是鄭冬官鄭公的女兒?”
“你怎么知道?”聽到這里,夷簡真的吃驚。
“呵呵,你剛才說到沒人能及你二姐的美嘛,在韓,誰不知道鄭公的女兒美,前段日子,不是才剛出嫁到趙國?!?/p>
“那是我大姐!”
夷簡得意,大姐美,二姐更美,二姐雖然庶出,不過想要攀親的貴族公子們還是多得可以從御街的巷頭排到巷尾。照夷簡來說,二姐的美正如莊姜的美,所謂手若柔荑,膚若凝脂,所謂領若蝤蠐,齒若瓠犀。
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談話持續(xù)到這,那女人沒有及時再回話,算是一陣短暫的沉默,不過她按摩在夷簡后背的雙手卻突然加重了力道,從脖頸到腰際,她賣力的向上推拿,最終十指停落在頭鬢兩側,力道變軟,變輕,變柔,沿著發(fā)根撫向后腦,很愜意,很酥麻。
夷簡趴在床榻,陣陣困意襲來,半晌過后,意識逐漸消失,即將去見周公,這時那女人卻忽然彎身,像是呢喃一般的,在夷簡的耳邊輕問:“小姐你喜歡我的推拿嗎?”
迷糊的點頭,她又再問:“那小姐想不想我天天都替你推拿按摩?”
再次點頭,她的聲音就像她剛才的手法一樣柔軟,聽在夷簡的耳里,飄渺又酥癢,介于朦朦朧朧之間,又似是聽到那女人最后一次問道:“不如小姐收我做貼身奴婢,專門伺候你,好不好?”
……
幾個時辰后,是清早。
一覺睡到天亮,夷簡睡得滿足,在絲絲清脆的鳥鳴中睜眼,目光所及,卻赫然發(fā)現(xiàn)一雙大腳,而腳的主人,正肆意斜臥在床榻外側,微瞇著雙眼,仿佛慵懶中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凝重,竟與之前的粗鄙完全不同……四目倏然對視,夷簡一驚,慌忙從榻上爬起,下意識問道:
“你怎么還沒走?”
她卻眨了眨眼,說:“小姐你忘了,昨晚你說要給我個棲身之所,收我做貼身奴婢,天天伺候小姐你?!?/p>
“啊?”夷簡訝然,“我說要留你做奴婢?”
“是啊,”她點頭,反問,“小姐你真忘了嗎?”
“不可能啊!”夷簡疑惑的搖頭,不像她說的話嘛,可是仔細回想昨晚,她替她推拿按摩,睡熟之前,又隱隱有些印象。
“小姐你不會反悔的吧!”她神色一凜,突然坐起,雙眼盯著鄭夷簡,片刻,眼底似又漾起水霧,道,“小姐你心善,說要收留我,那么奴婢我一定做牛做馬來伺候小姐,但若是又反悔了,那我,我就去死!”
“誰叫你去死啦!”夷簡白她,這算不算叫挖井自掘,沒事找個人來煩她,不過這女人既然真想做牛做馬的伺候她,那也無所謂啦,關鍵是要看怎樣跟三姐說,所以考慮片刻,她又說:“好了,好了,你先別出去……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呵呵……燕……”她笑起來,夷簡卻莫名的反問,“燕?”
“燕!”她重復。
“什么燕?”
“小姐,奴婢我就叫燕?!?/p>
“燕!”夷簡忍不住悶哼,“鶯鶯燕燕,燕,還真艷俗?!?/p>
換了衣服,夷簡去隔壁三姐的客房,三姐也已經起來,這會正坐在桌前補衣服,這叫夷簡看著很奇怪,照理說不管什么樣的衣服也輪不到三姐來補啊,看見夷簡進來,夷纓說:“這么早起啦,正打算過去叫你?!?/p>
“三姐你在干什么?”
“哦,是大姐做的薄襖,昨晚不小心勾在竹簽上,破了,就自己縫縫?!?/p>
夷簡點頭,看看三姐手里的針線,又看看桌上的剪刀,無聊地在三姐面前踱了幾步,又忽然一把拿起桌上的剪刀,彎身到三姐的面前,說道:“三姐,你叉死我吧,叉死我吧,叉死我吧……”
“一大早,你思覺失調?”夷纓皺眉,急忙搶過她手里的剪刀,不是擔心她真要叉死自己,而是刀口鋒利,怕她一不小心傷到皮肉。
“三姐啊,我做了錯事!”夷簡故意垂下腦袋,一臉的懊惱。
“什么錯事?”
“三姐,我看到一個丑女人,我覺得她很可憐啊,我就答應讓她做我的奴婢了,可是我又想起三姐你說過不要多管別人的閑事,唉,多怪我剛才一心軟,就答應了人家,我現(xiàn)在該怎樣是好啊,三姐,她那么可憐,還說要做牛做馬的伺候我……”
“哦,不就是個奴婢嘛,”夷纓點頭,“答應就答應了,帶回去也無妨?!?/p>
“真的?”夷簡抬起頭。
“真的,難得你還能記起我說過的話,這次算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快去準備準備,咱們還要繼續(xù)趕路,”說著,夷纓看了眼窗外,又嘆道,“雨總算停了,看天氣,今天大概會出太陽。”
作者簡介:
芥藍、苗細紗,真名王海燕,1981年2月出生,自由撰稿人。已出版長篇小說《想入非非》(新華出版社)、《魅惑帝王愛》(朝華出版社)、《大漠紅顏》(中國戲曲出版社)、《離開你是我無悔的成全》(中國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明天是否還有人像我一樣愛你》(中國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秦始皇的繾綣》(安徽文藝出版社)、《大漠紅顏》(中國戲劇出版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