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96年,紹興城里一座舊宅內(nèi),一個30多歲的男人躺在一張黃色漆柱的小床上,已很有些日子了。他單是水腫,肚子脹得像一面鼓,渾身猶如用濕布裹緊了,緊得透不過氣。請的中醫(yī)名叫何廉臣,是紹興城里最有名的中醫(yī);然而,無論何廉臣怎樣費盡心思,男人的病終究還是日重一日。
也還因為,男人的心緒極壞;他的進(jìn)士出身的父親周福清,因涉科場案,被光緒帝批“斬監(jiān)候”,殺頭大約就在秋后;那么他自己,恐怕也就是一個秀才窮到頭了——唉!命都不保,還談什么功名!即此一念,他每常自棄,用過餐后,順手就把盤子向天井里摔去,一心要摔碎的不獨是盤子,還有他自己!
我不說你也猜到,這男人不是別人,正是魯迅的父親周伯宜。有關(guān)周伯宜患病的種種情狀,魯迅在《父親的病》一文中有詳盡的記述;然而魯迅并沒有提到,當(dāng)時周伯宜因吐血,還須每天喝一碗據(jù)說可以補血的藕汁,由魯迅的母親榨好了,給他送去。周建人可忘不了這一節(jié),他在《家有長子》一文中說,“有時候,我母親送藕汁進(jìn)去,見他還熟睡著,就撩開帳子,把這碗藕汁放在被橋板上,又放下帳子?!笨墒牵柢E的事情來了——
“有一天,我母親端了藕汁進(jìn)去,我父親已經(jīng)醒來了,他見了我母親,問:‘你剛才不是已經(jīng)進(jìn)來過了么?’
“我母親說:‘沒有,我下床后給你榨藕汁去了,才榨好?!?/p>
“‘我剛才矇矇眬眬的,看見你走進(jìn)房來,走到床前,把帳子撩開,右膝跪在床板上,手里拿一只碗,朝被橋上的那只碗里一倒,又走了。我以為你是來給我加添一些藕汁的,所以也不在意,就似睡非睡地躺著,誰知你又進(jìn)來了。你不是剛出去的么?’
“‘不是的,我剛才沒有進(jìn)來過。你大概是做夢,平時看你沒有醒,就把碗放在被橋板上,今天倒沒有?!?/p>
“‘我仿佛見你把手里的碗,往被橋板上的碗里一倒,就回身出去了?!?/p>
“‘沒有!’我母親看著被橋板,說:‘你自己看,只有我的手里有碗,被橋板上并沒有碗啊!’
“我父親一看,果真如此,說聲‘奇怪’,就把碗里的藕汁喝下去了?!?/p>
這一段文字,實在神秘,無論內(nèi)容和氣氛,都顯得神秘,所以我愿一字不漏抄錄如上。魯迅的母親,總而言之覺得事情太蹊蹺,但她自己又解不透。能解透的還是長媽媽,長媽媽雖然只是一名傭人,卻善知周家的過去和未來,她聽了魯迅母親的敘述,略一凝思,便斷言“宜少爺?shù)牟∈遣粫玫牧恕?她說:
“宜少爺看見的那個進(jìn)屋的女人,是章家千姑丈的小姐!”
長媽媽進(jìn)一步解釋,當(dāng)年,在魯迅母親之前,曾經(jīng)有人來做媒,要把章家小姐許配給“宜少爺”,“老爺”和章家姑丈都同意,只等換帖了,誰知章家小姐生病故世了。“既然做過媒,有一段姻緣未了,現(xiàn)在她來喊他去了!”長媽媽說。
這也算是長媽媽的“切切察察”之一吧?然而且慢,我們現(xiàn)在要討論的是民間的鬼文化,依我之見,這里有個鬼故事,已初具輪廓,只是未能圓熟。究其原因,不外乎:一,“宜少爺”和章家千姑丈的小姐,并沒有真正換帖,長媽媽所說的“有一段姻緣未了”,過于勉強。倘若換帖成為事實,舊時就有法定的意義。二,當(dāng)時周家已經(jīng)破敗,下人太少,魯迅母親本人,又是不太迷信的(據(jù)周建人說)。三,周家與外界基本隔絕?!L媽媽雖有創(chuàng)作鬼故事的自覺,但因受制于以上幾點,這則鬼故事并沒有成立。
只是一個鬼故事的雛形,一個誕生之日便夭折的準(zhǔn)鬼故事。
我一直納悶,周建人何以會用那樣細(xì)致的筆觸,將這一幕逼真記錄下來。
民間的一切鬼故事,無論來自外埠,還是產(chǎn)自本邑,無不是以倫常和道德作為依據(jù)。撇開顯而易見的荒誕不經(jīng),和附麗其上的戾氣鬼氣,最終穩(wěn)如泰山般顯露出來的,依然是千年不滅的倫常和道德。一代又一代人,一朝又一朝事,鬼故事、鬼文化在世間汩汩流淌,民間的熱情從來蓋過知識階層的冷漠。
有鬼無害。
二
1990年初,有一天,南京上乘庵的一幢舊木樓里,幾個文學(xué)青年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其中有個叫黃小初的人,忽然想起一個從別人那里聽來的故事,這故事不是過去年代的,是現(xiàn)在的;故事發(fā)生的地點也不遠(yuǎn),離上乘庵只有一箭之地,在鼓樓通往鼓樓醫(yī)院去的那條坡道上。
“你們記得那里原先有條路么?”黃小初問,“那條狹長的,很陡的,自行車沖下去像要剎不住車的路?”
“記得,記得。如今已改造掉了?!贝蠹艺f。
“鼓樓(古建筑)那兒,本來就靜,從那條坡道上沖下去,還是靜,經(jīng)常一個人影也不見。”黃小初又說。
“可不是,那里兩邊是沒有住戶的?!?/p>
大家還想起來,那條坡道的一側(cè),是一道長長的圍墻,圍墻斑駁潮濕,長著青苔,圍墻上披掛著長長的藤蘿。
黃小初的敘述便開始了。說是有個郵遞員,這郵遞員投送信件的范圍,就包括這條路。他的郵差綠的自行車質(zhì)量是好的,每次從鼓樓那兒沖下去,總能剎住車,而且必須剎住車,因為那里總會有一個女孩,站在圍墻下一扇半開半掩的側(cè)門旁,問他有沒有自己的信?!皼]有?!编]遞員照例說,他出門之前所有的信件都是分好的,這圍墻內(nèi)是鼓樓醫(yī)院的地塊,他已知這女孩是住院部×病區(qū)×病床的病員,女孩也通報了自己的名字,所以他知道今天仍然沒有她的信。
每次都這樣問,每次聽到“沒有”,女孩都顯出焦急、失望的神情。
隨后就隱入到那扇半掩的側(cè)門里,不見了。
有幾次,郵遞員回答了她“沒有”,待要跨上自行車之際,又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她。女孩長得真是美麗,苗條的身材,蒼白的臉龐,陽光忽明忽暗,女孩在藤蘿枝條的掩映下,姿影縹緲,若隱若現(xiàn)。郵遞員有一種恍若夢境之感。
還有一種想去安慰她的沖動。
于是,明明沒有她的信,郵遞員卻總希望她出現(xiàn),雖然他仍然只會帶給她失望。
也于是,一段時間沒見到這女孩之后,郵遞員趁著到醫(yī)院送信,萌生了到病房去看看她的念頭。他轉(zhuǎn)了一圈,卻找不到×病區(qū),問醫(yī)生,醫(yī)生吃驚地說,早拆了呀,那兒如今是太平間了呀。郵遞員頓時背心沁出冷汗來。但他既然來了,自然也就要看個明白,正好太平間在運尸,門是開的,他進(jìn)去了;同是×號的尸床上,就躺著她,依然那么美麗,那么蒼白的臉龐,跟他在坡道上無數(shù)次見到的一樣。工作人員告訴他,這女孩病逝半年多了,因為沒有家人來認(rèn)領(lǐng),只能一直冷凍在這兒。
這個故事,在黃小初講述之前,其實早已在南京市民中傳開。
聽故事的文學(xué)青年中,有個叫蘇童的人,不久便寫了個短篇小說,叫做《櫻桃》。蘇童增加的合理部分主要有:一,郵遞員是個青年人,因性格孤癖,不善與人溝通、交流,始終還是個單身漢。二,某次,女孩櫻桃向他訴說得不到家人書信的孤苦時,太陽曬得她額上冒汗,郵遞員遞過一塊手帕給她擦汗,忘了收回(郵遞員單相思,這一點也合理了)。三,在太平間,發(fā)現(xiàn)櫻桃的手里仍緊緊握著這塊手帕。
這則鬼故事之所以在南京市民中流傳,以及蘇童短篇小說《櫻桃》受到讀者歡迎的原因,難道還用得著說么?
記得好幾年前,我曾征求蘇童的意見,可不可以由我來把《櫻桃》改編成電影劇本。蘇童說,不瞞你說,早有人打這主意了,但因是要把鬼故事搬上銀幕,我們這邊還有妨嫌。這我就不明白了,為什么戲劇舞臺上鬼戲早就開禁了,電影卻獨獨還是例外?莫不是考慮到兒童接觸電影的機會,要比接觸戲劇的機會多些?也許是;可是,不是一直說要實行電影分級制的么?為什么一直到今天也實行不了?
恐怖?恐怖不也正是我們追求的么?要不然為什么好萊塢拍攝的驚悚片、靈異片,也一直受到我們的追捧呢?
三
世上的鬼故事太多。《聊齋志異》、《雨下秋燈錄》以及大量明清筆記、野史,記載了太多的鬼故事。然而在我幼時,卻很少有人拿書上的鬼故事來說的;民間的鬼故事,多半還是取自本邑,就地取材、熟人熟事,更能被聽眾接受。
凡鬼故事,“生死契闊”這條界線,隨時可以跨越。就像外星人來到我們地球,有“時間隧道”,幾萬光年的距離,瞬間可達(dá)。但技術(shù)上仍有一種營謀。你光說你遇見的鬼,披頭散發(fā),張著血盆大口,不足信(而且也并不令人恐怖)。你必須讓人真切地感知到,你遇見的鬼的確是鬼——倒不一定樣子有多么嚇人。
比如我幼時聽到的一個鬼故事,是這么說的:大叔公有天晚上回村(他本人是親歷者;鄉(xiāng)村的許多鬼故事的講述者,往往也是親歷者),見三岔路口有人點著燈擲骰子。骰子是賭具,喜歡賭錢的人多了去了,這也不稀奇。疑點是在三岔路口,還是晚上。如果大叔公是個粗心的人,或者后來沒有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發(fā)生,大叔公走過去也就走過去了。大叔公是想起來要吸一袋煙,自己身上沒帶火,便彎下腰拿煙鍋對著那燈火點煙;吸了又吸,卻怎么也吸不著?;腥婚g,他也明白了,剛過了清明,家家在墳上燒了紙,他們有錢了,玩上了。
他們點的燈,雖然也是照明用的,但火苗是涼的,是點不著煙的。要不然,陰間和陽間還怎么區(qū)分?
真是千真萬確,由不得你不信服。
這則鬼故事,要說還有什么能讓你聽了渾身汗毛豎起來的話,倒又沒有了。這也是大叔公要強調(diào)的。大叔公說,你明白他們是誰了,你也用不著慌,你掉頭往村里走就是。你盡管慢慢走,他們不會來追你的。他們本來就是在玩呀?;蛘吒纱嗾f,那幾個賭錢的人里邊,沒準(zhǔn)就有你的祖宗在里邊,只是隔了好幾代,你不認(rèn)識而已。祖宗就不作興玩一玩么?
這樣的鬼故事,實在是對孩子們的胃口;本來是八輩子也沒見過面的祖宗,現(xiàn)在知道他們也愛玩,跟自己一個樣,就算他們是鬼,心里也只有親切。
另一個鬼故事,也是大叔公說的——在我們村里,大叔公是一致公認(rèn)的遇見鬼最多的人。這回是說他年輕時,給大戶人家看墳,墳地里一間小屋子,也不比墳包大多少。一天晚上,下著瓢潑大雨,有個人走進(jìn)大叔公的墳屋,只說家里的房子漏雨,沒法住。這人渾身精濕,臉色煞白,進(jìn)門就帶進(jìn)來一股寒氣。大叔公趕快生一盆火,給他烤火,屋子里卻越來越冷,冷得大叔公也抖起來。天亮?xí)r雨住了,那人忽然不見了,大叔公心里起疑,心想這荒野之地,哪有什么住戶?又怎么會有人半夜里來避雨?他到墳里地里轉(zhuǎn)一圈,發(fā)現(xiàn)有個墳上裂了一道口子,灌了一夜的雨水;大叔公便取來一把鐵锨,把那道口子填平了。
這里的技術(shù)處理是,從陰間來的鬼,一身寒氣,并且寒氣是可以“逼人”的。
京戲舞臺上,倘若出來一個人,一襲黑袍,水袖垂著,頭上披著網(wǎng)狀的黑紗,沒有動作,開口便唱,這人便是鬼了?!稙跖栌洝防锏膭⑹啦褪沁@樣。另一個丑角打扮的張別古,是看不見他的,張別古只對著一個黑不溜啾的盆發(fā)呆、發(fā)慌,因為他聽著那聲音是從盆里發(fā)出來的。怎么說呢?
劉世昌住在南陽城外的太平街上,三年前奉了母親之命,到京城販賣綢緞,收清了賬目回家;路過定遠(yuǎn)縣窯戶趙大的窯門時,天降大雨,在趙大家借宿一宵,結(jié)果被趙大夫妻殺害。趙大做事絕啊,“他把我尸骨何曾葬埋,燒成烏盆窯中賣。幸遇老丈討債來,可憐我冤仇有三載……”這“討債”一事,說的是:張別古有天想起鄰村趙大還欠他一擔(dān)柴錢,去討債,發(fā)現(xiàn)趙大仿佛發(fā)了大財了;趙大付柴錢時卻還要扣他一個零頭,張別古不依,拿了他一只烏盆,算是兩清。哪知這烏盆在窯里擱了三年,沒法向人訴說,一到張別古家,開口說話了?!翱蓱z我命喪在他鄉(xiāng)以外,可憐我身在望鄉(xiāng)臺。父母盼兒兒不能奉待,妻子盼夫夫不能轉(zhuǎn)來。望求老丈將我?guī)В銕胰ヒ姲h臺……”這劉世昌是要報仇雪冤啊!
雖然觀眾一看他那打扮,就知道他是個鬼,但戲里依然講究“真實性”?!拔颐渲[搖動,抓一把沙土揚灰塵?!边@是說,劉世昌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是能作法的。“劈頭蓋臉灑下來,奇臭難聞我的口難開?!边@也是劉世昌在作法,因那只盆是劉世昌的尸骨燒成的。此外,到了包公的堂上,劉世昌說好了現(xiàn)身的,到時卻又不肯現(xiàn)身,原因是他衣不蔽體,他是個連衣服也被燒掉了的鬼呀!結(jié)果又費了一番周折。
上世紀(jì)50年代,我童年時所生活的鄉(xiāng)村,依然有荒涼的意味,人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村外有大片的墳地,村里有空置的舊宅,到了夜里,墳地里似乎有鬼影幢幢,舊宅里也總有異樣的聲響,——正還是個宜于鬼故事誕生和傳播的年代。我本人,從小是個鬼故事的熱愛者,是聽著鄉(xiāng)村的鬼故事長大的。
南京居然到了1990年代,還有“停尸房女孩”這樣的故事誕生,彌足珍貴的一個鬼故事,令人不勝感嘆。即此一點,也說明南京的市民,本質(zhì)厚道,民風(fēng)依舊純樸。
四
2007年11月,我和單位同事赴湘西采風(fēng),有幸觀賞到一臺表現(xiàn)土家文化的歌舞節(jié)目,其中尤以《趕尸》這個舞蹈,最給人以震撼的力量。這是個著名的土家族舞蹈。按湘西土家文化,所有客死他鄉(xiāng)的土家人,無論靈魂還是尸體,都必須歸于本土;所謂的“趕尸”,趕的就是他們。舞臺上,只見一群白衣白臉、披頭散發(fā)的“僵尸”,在一個左手持紅繩銅鈴,右手持杏黃令旗的“老司”的引領(lǐng)下(念了一種咒語),步調(diào)一致,動作一律,跳、跳、跳,不停地跳,跳得滿世界只有他們的身影,跳得滿世界只有他們的步伐,一步步,跳回到他們的故鄉(xiāng)去。
沒有一點恐怖,不存在宣傳迷信,世上之事,本當(dāng)如此。這與其說是一只舞蹈,不如說是一首詩,一首動人心魄的民俗抒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