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冬日,我住在遠離縣城的一個小鎮(zhèn)上,宿舍是由一座上個世紀80年代的舊樓隔成若干小間,我住的那間,朝北,只有半扇窗戶,室內(nèi)陰冷。室外是操場,每到晴天,用自帶的粗繩拴系在車棚旁的柱子上,將一床床被子抱出去曬。那些枕頭呢,則放在掉了漆的靠椅上,或者落了葉的冬青上,午后,捧著滿瓷缸的菜飯就著陽光一邊說笑一邊吃。
曬了這樣的陽光,心是安寧的。冬日清晨的陽光是淡的,薄的,到了午間就不同了,敞開她所有的熱情,人沐浴在這無限的溫柔之中,很容易心滿意足起來。陽光的暖意被棉被悉數(shù)接住,那些被套的圖案在陽光里一下子鮮活起來,有時索性拿過一個靠墊,臉埋過去,感受著松軟溫熱。校園中早來的幾個女孩子,大約是中午的時候把頭發(fā)洗過,拿一本書站到草地去曬干,不時地用手揚揚曬得有些蓬松的長發(fā),冬日的綿長靜好的意蘊在曬太陽的當兒顯露無遺。
這樣曬被的習慣一直持續(xù)著,就在我支教的那些日子,家中的棉被是無法自己去曬的。早起趕車天還沒亮,濃重的夜色還在濕霧里彌漫??晌抑?,當霧散去,母親會在買好菜蔬后趕到我家,趁著好天氣,將陽臺曬得滿當當?shù)摹?/p>
多年以來,晴好的冬日里,當暖陽將光明和煦的信息通過向陽的窗傳遞進來的時候,母親總是先用三根綁扎在一起的結(jié)實的竹竿,把它們的腳支開,架上竹竿,晾衣曬被,串咸魚掛臘肉。
母親一趟趟抱出被褥,搭上竿,用手把被子攤平。被上龍鳳呈祥、花開富貴圖案,讓簡陋的小院姹紫嫣紅起來。正午,母親拿一根藤編的拍子,把被子的兩面都“砰砰”地拍打一通。然后讓我們坐在椅上,換下上午穿的棉鞋,一雙雙齊整地放好。在媽媽心里,人是不能辜負這么好的天光的。
童年的冬天好像比現(xiàn)在冷。兒時,母親親手縫制的棉襖,新絮的棉花均勻地鋪上去,棉布上紅艷艷的細碎的花兒,是春陽般的暖意。母親不是年年給我做新棉襖的,總是湊合著穿上兩三年。棉越洗越硬,第二年再翻出穿時,小手便瑟縮著不想往里穿,母親總是笑著哄我,出太陽時曬曬就暖和了。
母親看我們瘋跑的頭上冒汗時,一邊嗔怪,一邊幫我們脫下,將棉襖里子曬曬,我們也享受般地曬會兒太陽,像一群安靜的羊。對著陽光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有一小團一小團橙紅色的光在睫毛上跳躍。
母親的手是閑不住的。彼時,將家里的舊布爛衣剪剪裁裁,在門板上刷一層米糊貼一次布,再在布上刷漿糊再貼布,約摸有十來層,紅紅綠綠的,打“鞋殼子”。曬上幾天,鞋殼子有了硬度,拿舊報紙畫好鞋樣放上去,剪出個鞋底狀。接下來就是納鞋底了。天氣既是這般的溫和,人們手中的事自然也一樣素樸祥寧了起來。冬陽中,母親們手里正給棉拖鞋上黑燈心絨的鞋面,針在頭發(fā)里擦出銀弧,那一刻,低頭縫線,笑意從眼角皺紋漾出來。
冬天的太陽,腿長,跑得快,母親說要逮著曬。這不,天還沒晚,下午兩三點一過,就顯出冷清的薄暮神色來了。母親不停地挪竹架,太陽移也跟著移,邊移邊往屋里收。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全都歸屋。
白日短了夜卻長了。這些曬過的棉被,到了晚間再慷慨地將熱釋放出來。早早鉆進被窩,陽光的氣息還在,將新購的書搬至枕邊,擰亮床頭燈,簡直就是坐在幸福里,讀到“冬三月,此謂閉藏,水冰地訴,無擾乎陽”的句子,不禁失笑。冬天的三個月,水寒成冰,大地龜裂,是生機潛伏,萬物蟄藏的時令,人應(yīng)該早睡晚起,不要輕易地擾動陽氣,原來古人早就依托冬陽多一份慵懶,讓陽光透過窗欞爬進來,讓陽光把自己叫醒。就這樣,冬天,太陽把平常的日子曬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