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華同志:
8月5日來信看到?!业角鄭u去住了半個月,昨天回來才看到。
我曾在《小說選刊》上發(fā)表過一篇《關(guān)于〈受戒〉》(大概是今年的第一期或第二期,我手邊無此雜志),你要了解的問題,文中大都說了,你可以找來看看。
庵趙莊是有的。那個庵叫什么庵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反正不叫荸薺庵,荸薺庵是我造出來的庵名。我曾在這個庵里住了將近半年,就在小說里寫的“一花一世界”那幾間后屋里。三個大和尚和他們的生活大體如小說中所寫。明海是虛構(gòu)的。大英子、小英子有那么兩個人。
“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無甚深意,不必索解。
《莫名其妙的捧場》我昨天看了。他要那樣說,由他說去吧。你要爭鳴,似也可以。但不必說是有生活原型的。原因如你所說,小說不是照搬生活。
你的評《大淖記事》等三篇小說的文章,《北京文學(xué)》已發(fā)在八月號,再有十來天即可見廣告。我在青島還寫了一篇《徙》,也是寫家鄉(xiāng)人物的。估計《北京文學(xué)》會用(我到青島是應(yīng)《北京文學(xué)》之邀而去的)。發(fā)表后,你可看看。一個人對一個地方,一個時期生活的觀察,是不能用一篇東西來評量的。單看《受戒》,容易誤會我把舊社會寫得太美,參看其他篇,便知我也有很沉痛的感情。
問好!
汪曾祺
八月十一日
汪曾祺先生生前共給我寫過38封信,這是他寫給我的第二封信,時間為1981年8月11日。
我與汪曾祺先生的胞弟汪海珊(曾慶)是高中同學(xué),正是從海珊那里,我很早就知道汪老的有關(guān)情況,但直到汪老1981年10月10日回高郵探親,從未見過他。新時期汪曾祺先生文壇復(fù)出,以《受戒》、《大淖記事》、《異秉》等一組以故鄉(xiāng)高郵舊生活為背景的小說震動文壇,迅速享譽海內(nèi)外,作為家鄉(xiāng)人,且一直從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的我讀了汪老的上述作品后,激情難忍,一氣呵成寫了題為《動人的風(fēng)俗畫——漫評汪曾祺的三篇小說》的長篇評論寄給《北京文學(xué)》,編輯部的同志決定刊用的同時,告訴了汪曾祺先生,由此開始了我與他的長期書信往來。
在1980年10月號《北京文學(xué)》發(fā)表的《受戒》,不僅是汪曾祺先生個人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代表作,在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上也具有不可忽略的文學(xué)史意義。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當(dāng)代室,為慶祝國慶六十周年組織專家學(xué)者編著出版的《六十年與六十部——共和國文學(xué)檔案》(楊匡漢楊早主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9月出版),將《受戒》列入“六十部”之中,這是一個鄭重的抉擇,也是對《受戒》的高度評價和肯定。
關(guān)于《受戒》發(fā)表的前前后后的有關(guān)情況,我在《汪曾祺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7年7月出版)和《汪曾祺的春夏秋冬》(河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9月出版)兩書中都曾作過詳細的敘述,此處不再贅言。我只想強調(diào)一點,即,以描寫高郵農(nóng)村一個純情農(nóng)家少女小英子和小和尚明海之間的朦朧愛情的《受戒》,于今天看來,其題材實在算不了什么,但在剛剛粉碎“四人幫”后不久、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春光在中華大地只不過才隱隱初現(xiàn)、而絕大多數(shù)人尚未完全掙脫多年來“左”的觀念的束縛的特別時刻,寫《受戒》、發(fā)表《受戒》、甚至公開表示喜歡《受戒》,都需要具有超乎常人的勇氣。正因如此,當(dāng)《北京文學(xué)》的負責(zé)人李清泉偶然得知汪曾祺寫了《受戒》,他立即敏感地覺得這是非常之作,當(dāng)時,他還不太了解汪曾祺的情況,但他果斷地輾轉(zhuǎn)托人向汪曾祺索要了小說的手稿;而汪曾祺隨稿附上的一紙短簡,則明確地說:“發(fā)表它是要膽量的”;發(fā)表后,文壇矚目,讀者喜歡,評論家唐摯、張同吾率先在《文藝報》和《北京文學(xué)》公開撰文表示贊賞!《受戒》就這樣成了新時期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又一支報春新花!
但,那畢竟是一個料峭春寒的時刻!就在文藝界和廣大讀者對別具風(fēng)采的《受戒》表示由衷喜愛的時候,揮舞著“左”的大棒對《受戒》進行嚴厲批評的聲音出現(xiàn)了,1981年第7期《作品與爭鳴》發(fā)表了署名國東、題為《莫名其妙的捧場——讀〈受戒〉的某些評論有感》文章,該文武斷地認為《受戒》的描寫“是離奇怪誕、脫離了生活的真實的”;指責(zé)贊美《受戒》的評論“莫名其妙”、“硬要從(作品)中去尋覓它的什么教育意義,并言過其實地加以夸大、頌揚……”等等。我正是看了這篇文章后寫信給汪老、并表示要寫文章反駁,汪老接到我的信后迅即于8月11日給我回了一信。
汪老在回信中較為詳細地介紹了《受戒》所寫與生活原型的關(guān)系,答復(fù)了我關(guān)于“四十三年前一個夢”這句寫于作品末尾之話的含意的詢問。談及《作品與爭鳴》上的批評文章,他說:“《莫名其妙的吹捧》我昨天看了。他要那樣說,由他說去吧?!倍潭虄删?,流露出些許無奈。作為一名上個世紀40年代就在文壇嶄露頭角、解放后經(jīng)歷過多次政治運動、并于1958年因單位右派名額不足而被補劃為右派的老作家,汪老當(dāng)然熟悉那種強辭奪理、咄咄逼人的左調(diào)文風(fēng),這種文風(fēng)在“文化大革命”中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其最大特點是,開口便是詰問“難道生活是這樣的嗎?”明明自己不熟悉生活、卻總是自以為是地以生活的見證者自居,與此同時,則蠻不講理地肯定別人是歪曲生活。撇開究竟有沒有這樣的生活不說,文學(xué)作品不是照搬生活,這也是個寫作常識呀。所以,當(dāng)汪老聽我說準備寫文章反駁國東時,他馬上細心地關(guān)照:“你要爭鳴,似也可以。但不必說是有生活原型的。原因如你所說,小說不是照搬生活?!?/p>
這封信中最后一段話很值得注意:“一個人對一個地方,一個時期生活的觀察,是不能用一篇東西來評量的。單看《受戒》,容易誤會我把舊社會寫得太美,參看其他篇,便知我也有很沉痛的感情?!北娝苤?,汪曾祺新時期文壇復(fù)出,所寫作品中影響最大的是以故鄉(xiāng)高郵舊生活為背景的小說和散文,寫給我信中的這段話無疑是正確理解他的作品的鑰匙。
《邂逅集》究竟出版于何時?
汪曾祺從上個世紀40年初開始發(fā)表小說,到他1997年5月16日去世,其間近60年。《邂逅集》是他漫長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第一本小說集,作為巴金主編的文學(xué)叢刊中的一種,于解放前夕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書中收入小說8篇,是汪曾祺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讀書時寫的,系沈從文所開《各體文習(xí)作》課上的作業(yè)。這本書在汪曾祺個人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從《邂逅集》可以清楚地看出汪曾祺這位小說家在他的創(chuàng)作初期艱苦探索的足跡,現(xiàn)在有些研究工作者甚至認為:《邂逅集》中的如《雞鴨名家》等作品,“與汪曾祺‘大器晚成’的晚期最杰出的作品,幾乎在所有方面都如出一轍。而寫這篇作品時,汪曾祺年僅27歲。他完全稱得上是一個早熟的作家?!?陳林群:《雞鴨名家汪曾祺》,見2000年3月出版的第9卷第2期《上海大學(xué)學(xué)報》)但在汪曾祺新時期文壇復(fù)出之前,很少有人知道《邂逅集》,當(dāng)然也就更不了解寫小說的資歷比較長的汪曾祺。以致于上世紀80年代初當(dāng)汪曾祺接連以《受戒》、《大淖記事》等別具一格的優(yōu)秀作品轟動文壇時,不要說一般讀者,就連作家葉楠也吃驚地問:“從哪里冒出來一個汪曾祺?”
也就是從新時期汪曾祺在中國文壇大放異彩之后,人們才從汪曾祺自己的介紹中聽說到《邂逅集》這本書。在寫于1981年4月22日的《〈汪曾祺短篇小說選〉自序》一文中,汪曾祺第一次談到《邂逅集》。他說:“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寫了一些,編成一本《邂逅集》”;同一篇文章中他又說:“我的小說題材,大都是不期然而遇,因此我把第一個集子定名為邂逅。”在這以后汪曾祺所寫的談創(chuàng)作體會的文章中,和他接受別人采訪時,都曾不時提到《邂逅集》,但對此書究竟出版于何時,多是語焉不詳,總只是含糊地說《邂逅集》于解放前夕在上海出版。直到1987年8月,他在為臺灣聯(lián)合出版社出版他的小說集《茱萸集》所寫的《題記》中,才明確地說:“一九四八年,我在巴金先生主編的文學(xué)叢刊中出過一本《邂逅集》”。1993年6月19日,汪曾祺在他所寫的《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小說回顧》一文中,又一次以肯定的語氣說:“四十年代寫的小說曾結(jié)集為《邂逅集》,一九四八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見1994年第3期《小說月報》)
按理說,由汪曾祺本人親口說出來,《邂逅集》于1948年在上海出版一事屬無可置疑。但我總有點想不通。為什么此書從面市到上海解放,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內(nèi),當(dāng)時有關(guān)報刊,特別是上海的報刊,竟找不到一星半點的反應(yīng)呢?我以這個疑問向汪老請教,他答不出。后來我忽然想到,是不是汪老記錯了出版時間?他說,不會錯,肯定是解放前出版于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那么,最好是看一看《邂逅集》的版權(quán)頁,但汪老身邊早就沒有此書了。到圖書館去借?我找了許多圖書館,蹤影全無。
就在我快要把此事忘記時,一次,在上海遇到詩人胡永槐。他與我,與汪曾祺,都是高郵同鄉(xiāng)。他知道我研究汪曾祺,在我與他閑談時,自然把汪老作為一個重要話題。談及《邂逅集》,他忽然說:“這本書我在上海作協(xié)資料室見到過?!边@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大喜過望,立刻請他借來一閱?;氐侥暇┎痪?,辦事踏實的永槐兄,就給我寄來《邂逅集》。我迫不及待地翻開該書版權(quán)頁,那上面明明白白地印著:“民國三十八年四月(即1949年4月)出版”!
這就清楚了?!跺忮思烦霭嬷眨袊嗣窠夥跑娨褜ι虾P纬珊蠂畡?,此時離1949年5月23日上海解放只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當(dāng)其時也,全世界都聚焦在上海即將發(fā)生歷史巨變上,人們,包括文藝界人士都無暇顧及《邂逅集》的出版,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后來我把這些情況告訴汪老,他笑了。他說:“印象中是解放前出的這本書,又總記得1949年全國解放,那就該是1948年吧?不想居然記錯了?!?/p>
弄清《邂逅集》的準確出版日期,我以為有一定意義。不僅核準了一個史實,也對上世紀40年代就嶄露頭角的汪曾祺,為什么在那么長的時間里,卻對他的創(chuàng)作沒有只言片語評價的文學(xué)史現(xiàn)象,找到一個比較合乎情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