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1963年生于安徽，1984年大學畢業(yè)后去新疆，1993年到廣州，現供職于《南方人物周刊》。著（譯）有詩集《胭脂》（海風出版社）、《灰眼睛——楊子詩選1995－1999》，譯詩集《曼德爾施塔姆詩選》、《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選》（河北教育出版社），以及《藝術訪談錄》（上海人民出版社）。

更深的孤寂

更深的孤寂開始了。

雞蛋豎在桌上，

幾乎可以聽見蛋殼里

悲劇的心跳。

沿著冰冷的海岸，

億萬種子漂流，

直到干癟，空心，

而大地漂到更遠的地方。

你在深夜鞭打公狗，

你害怕所有泄露了奧秘的征兆，

你把過于旺盛的玫瑰

統(tǒng)統(tǒng)拔掉。

更深的孤寂開始了。

你無法藏起你的屈辱，

無法假裝愛上這暗淡，這平庸，

你只是躺在那兒，

一動不動，

像個空殼，

聽見悲劇的心跳

在更大的空殼里響起。

一切有情之物的鼾聲

萬籟俱寂的深夜里，

一切有情之物的鼾聲

都是一樣的，

阿貓阿狗的鼾聲

好人惡人的鼾聲

都是一樣的，

都是那么均勻，深沉，

讓我們相信

此刻的世界

和平得像無邊的銀子，

閃爍著動人的光輝。

那在惡夢中尖叫，掙扎，哭泣的，

是我們中最善良，最軟弱的，

他睡相苦澀，

他鼾聲如雷，

如在驚濤駭浪上，

如在刀山火海里。

下半夜，

終于安靜了，

他的呼吸那么均勻，

那么深沉——

幾乎是幸福的。

斷片

1

那白癡正哄著他的影子睡覺，

那蒙昧之人還在等待，

他在廚房里剁骨頭，唱著歌，

他在浴室里洗澡，唱著歌，

那蒙昧之人還在等著

去隔壁房間的簽證。

遠遠的屋頂上坐著一個男人。

我看見他在看我。

我們之間沒有對話。

我和我的那些書，

和我的廚房，我的電視，

沒有對話。

2

我們都見過一只雞，一頭羊

和一群豬發(fā)呆的樣子，

自從炎熱的氣候制服了大地，

自從隱形的疾病占領我們的軀體，

我們也變成那樣了，

在門檻上，在電視機前，

在勾去我們魂魄的商品中間，

呆若木雞。

3

雨來了，

這善解人意的東西。

又停了，

這暗中使壞的東西。

我的意志寫在我臉上，

被你們看透了。

那只是針尖大的一部分。

4

洪水，車禍，戰(zhàn)爭，訴訟。

那么多人死掉了，無聲無息，

那么多人活著，心如死灰。

我們只是假裝和這些有關，

我們真正關心的

不過是日用品的價格，

股市像過山車還是像一潭死水，

耳邊討厭的蚊子

和一杯冷飲的化學危害——

眼皮底下的事情

具有永恒的牽引力。

5

肖邦的音樂，

惟有最動情的部分

刺痛我們的神經，

余下的只是一片模糊的響聲，

不會比木匠和水暖工的敲打

不會比野人上樓的腳步聲

更美妙。

癡呆的心啊，

那些安插了智力陷阱的思想有什么用？

我們仍在我們不認識的欲望的控制中啊，

我們仍在我們想要進入的核心之外啊。

6

我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我看見月亮周圍彩虹色的光暈。

這是怎樣的預兆呢？

那白癡正哄著他的影子睡覺。

那蒙昧之人正在過道里唱著歌，

眼巴巴望著隔壁房間的大門。

那些狂妄的家伙

正在為每一個流亡在人世的可憐蟲

制定價格。

7

雨早就停了，

思想的刀子

砍在蒙昧的凍肉上。

我把那些我想要向他們致敬的人

留在黑暗的過道里。

我像個混混一樣

跟在他們后邊

蹓跶得太久。

現在我要揮舞我的刀子

去對付蒙昧的凍肉。

許多指望，

許多欲望，

這些眼屎一樣堵塞了視線的東西，

這些粘在一起

最終變成一團霧

和一塊巖石的東西，

我要用鐵錘

把它們砸碎。

8

許多人提前進入垂暮之年，

許多人在“那兒，那兒”的勾引下

來到深淵旁邊，

懷里抱滿了重要的垃圾。

生活給我的教訓已經足夠，

我不會去蘇格拉底

或者六祖慧能那兒

搜集智慧的殘片，

我不會偽裝成一株云杉，

與夜晚的星星調情。

意志頹唐的時候，

我會在吉他上撥弄幾下，

只是胡亂地撥弄幾下，

沒有任何意義。

我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聽見有人向我發(fā)問：

“如果你心中沒有一個海倫，

怎么這個年紀還在寫詩？”

我很羞愧。

我沒有心中的海倫，

我沒有絕對的完美。

9

我聽見空氣里那么多孤單的自白，

那么多驢唇不對馬嘴的抒情，

那么多令人驚悚的招供。

我?guī)缀蹩梢杂|摸到

他們的衣服，頭發(fā)和氣味。

但是在顏色更深的潮汐中，

在不立文字的判決中，

他們頭沖下，

被什么樣的激流

染成了什么顏色？

被什么樣的惡人

什么樣的讖語

嚇破了膽？

這么多聰明人，

這么多心機，

這么多失敗，

這么多難過，

不可收拾，

難以中止。

10

隔壁的門突然打開，

一頭溫柔的小鹿走過來，

腦袋指向過道盡頭，

“那兒，那兒！”

我沖到過道盡頭，

一只小鳥在那兒，

紅紅的嘴巴指向大街，

“那兒，那兒！”

我笑了。

周圍的人驚愕得張大了嘴巴。

他們不知道我同時活在另一個世界，

一個憑空捏造的世界。

在那兒，我是一個魔術師，

一個吞火者，

一個把荒漠變成花園，

引來全世界的小鳥的怪人。

這使我快樂，也使我悲傷，

我悲傷，因為無人與我分享這樣的神奇，

在他們看來，夢完全是無用的東西。

生命的鼓點，松弛了

生命的鼓點，松弛了，

生命的樹皮，長出黑色的瘤子，

摸上去不舒服。

世上的很多門，突然關上了，

世上的很多人，突然不說話了，

生命的河流，有人在橋上走，

在吱吱嘎嘎的橋上走。

我在哪里？

我已經很久不看天空了，

尤其是在夜里，

尤其是在許多人突然不說話的

黑如鍋底的夜里。

就沒有辦法讓自己高興一點嗎？

偉大的詩歌已經完成，

盡管不是我的手筆，

偉大的建筑聳立在那里，

盡管我在長久的蔑視中

已將它變成一個怪物。

生命的鼓點，松弛了，

松針的清香，消散了，

我們的手是不是正在變成樹皮，

變成難看的樹皮，

讓我們說不出話來，

讓我們突然放聲大哭？

人世的詭異

應該有爭吵，

應該有響亮的耳光，

應該有鐵器打碎玻璃，

應該有珍珠散落一地，

應該有骯臟的拖把掛在那兒，

滴著水……

人世有我們看不見的玄妙，

它把頂在喉嚨的尖刀

變成融化的雪水。

很多年后，

你想爭吵，

已經沒有爭吵的對象，

你想砸碎玻璃，

所有的玻璃已經砸碎，

生活的珍珠撒落一地，

骯臟的拖把掛在那兒，

滴著水……

呵，看不見的人世的詭異，

不懇求我們服從，

不等待我們反對，

不加重我們的苦役，

也不減免我們的刑罰。

一切都在那兒，

像潛伏的炎癥，

一碰到適宜的天氣，

就會冒出小小的火苗，

提醒我們不要高興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