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曼杰施塔姆各種中文譯本的出現(xiàn),分享一顆痛苦而復(fù)雜的心靈就不再是一個中國式的秘密了。然而對我來說,這仍舊是一個秘密,一個屬于我與他的秘密,關(guān)于各自的政治生活,各自的社會生活以及死命捍衛(wèi)的個人尊嚴。這一方面造成我的固執(zhí),另外一方面則造成我的寬忍。我原來堅持,只有讀了俄文的曼杰施塔姆,才能接近他原版的靈魂——這話是一點錯誤都沒有的,但是對于我,這只能是一種奢望,因為我只認識幾個西里爾字母,所以只能通過中文或者英文譯本,想象并且猜測真正的曼杰施塔姆是什么樣子的,如同我在阿赫瑪托娃舊居的會客室里看到沙發(fā)的時候想到的那樣——曼杰施塔姆就是在這里過夜的么?就是在這里看著窗外陰險的列寧格勒,路燈散發(fā)著動物脂肪似的黃光么?或者如同在興凱湖畔眺望的時候想到的那樣,或者如同在海參崴這座頻臨太平洋的小城里漫步的時候想到的那樣——潮濕的空氣之中是否彌漫著曼杰施塔姆的幽魂,或者幽魂的一個部分?這里的花花草草或者風(fēng)雪交加如何在他的心中生出我們永遠也不可能看到的詩句?我只能用自己的生活,用閱讀而得的生活或者旅行,來理解曼杰施塔姆的一切,這里的差異肯定是有的,但是更多的卻是驚人的相似,不僅是環(huán)境的,更多的還是對于環(huán)境的反應(yīng),屈辱,痛苦,不公平,還有詩歌與友人以及耶穌基督的力量。
那么通過麥凱恩夫婦的英文版譯本,讓原版的曼杰施塔姆再次變成打著我的烙印的中文吧。這是一次榮耀的機會,我當(dāng)然不會錯過,我更希望這榮耀在更多的人身上實現(xiàn),將更多的榮耀揮灑在塵世之間。我知道,關(guān)于曼杰施塔姆的翻譯,中文版的已經(jīng)不少,英文版的就更多了,而且這不是終結(jié),仍舊屬于過程之中起伏的景色,那么不妨多出我的一筆寫生——必須坦白,我之所以選擇兩個麥凱恩翻譯的版本不過是事出偶然,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版本在英文世界的真實處境。這是某年我在香港買的幾冊詩集中的一部,僅僅出于對曼杰施塔姆的敬意。我以前讀過不少俄文詩的譯本,聽過俄文詩的聲音,知道它們的輔音是多么的復(fù)雜,多么的優(yōu)美,伴著低沉的喉音,如同曼杰施塔姆描寫火焰的時候想到的美妙的類比。英文和中文的清晰,可能是不能與之對應(yīng)的,這幾乎不是什么語言的秘密,而且我并沒有勉強將它恢復(fù)至一種想象之中的俄文詩的容貌,我仍舊而且必須想著,這只是一次新的理解,一個英文與中文混合之后的理解,一個新的押著不同韻腳的曼杰施塔姆,一個松散一些的然而更為自由的曼杰施塔姆。對了,自由。在沃羅涅什度日的曼杰施塔姆需要的就是自由。
沃羅涅什在哪里?它好像是在地獄的某一層,那么那里的居民呢?肯定不都是管理者吧?還有更多的人,可能是生下來就在那里居住的居民。而曼杰施塔姆遠離列寧格勒或者莫斯科的城市生活,到了荒蠻的烏拉爾,然后又從烏拉爾來到沃羅涅什這個小地方,一個高地,一個森林與草原以及河流雜陳其間的小地方,起初是沉默,沉默。沉默是啞口無言,沉默是石頭而非黃金,所以當(dāng)曼杰施塔姆再次拿起鋼筆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準(zhǔn)備治療自己歷史的隱痛與流放的傷痛了。他寫了三冊《沃羅涅什筆記》,都是詩,都是寫在普通的筆記本上。我這里譯的《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一共22首。劍釗兄譯的《曼杰什坦姆詩全集》里,第一冊是20首詩。版本差異是正常的,比如收錄在《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的《“不,不是偏頭痛”》,《詩全集》中也是有的,不過是收在其他部分的小輯里,寫作時間是1931年4月23日,而非麥凱恩版標(biāo)注的1935年7月。麥凱恩把這首詩放進《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原因在譯注里說的也是很清楚的,大意是,近來的俄文版編輯把這首詩放在《莫斯科筆記》里,但是根據(jù)娜杰日塔·雅科夫列芙娜的回憶,它是列于《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的結(jié)尾的。雅科夫列芙娜的回憶就不一樣了,作為曼杰施塔姆的伴侶,自然更可信一些。
我在這里就不做版本學(xué)的文章了,就讓中譯本保持原來英譯本的樣子吧。劍釗兄的譯本是從俄文直接譯過來的,而且下了非常大的工夫,所以更多的時候我是推薦讀者看他的譯文的。而我的這個譯本,只是一個敬意,只是我的一個理解,而且也是我的創(chuàng)作,雖然我沒有增加一個詞或者減少一個詞。詩歌翻譯之中的創(chuàng)造問題其實不是什么復(fù)雜的問題,但是對于其他文體的譯者而言似乎就有一種說不清楚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解釋,爭吵,這幾年我已經(jīng)煩了。字面準(zhǔn)確當(dāng)然是重要的,形式呢?暫時不提藝術(shù)或者靈魂什么的。所以我要說一句,這不是改寫,這是翻譯。這不是信達雅的意譯,這就是有點“蠻不講理的”硬譯。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它們在中文之中仍舊是詩,而且是與曼杰施塔姆的聲譽相配的詩。我覺得我還可以,至少是嚴肅的,是在強烈的情感與理解之中的,我覺得我這次可能接近了曼杰施塔姆的靈魂,一顆受罪的不甘心的靈魂。這個靈魂對于某些中國人來說,就如自己的兄弟的靈魂一樣,而且是多年父子成兄弟的靈魂——我們的父輩們都是這么走過來的,那么多的個人痛苦,那么多的值得寫成長河小說的個人經(jīng)歷,無不是與時代發(fā)生著徹底的糾葛,有誰做成了隱士?真正的隱士?我懷疑,我不能不懷疑,我無法不懷疑。我承認歷史是有意外的,有僥幸的,但是大多數(shù)都讓人懷疑有著不可告人的背后交易,始終處于暗影之中的殘酷而荒謬的事實,而這些曼杰施塔姆都直率地寫出來了,且不說冒著什么什么風(fēng)險。
這可能就是保羅·策蘭對格勒布·斯特魯弗說的,曼杰施塔姆的詩歌把他引進了一個“不可辯駁的和真實的”境界。真實的,不可辯駁的。對于不了解的人,當(dāng)耐心失去之后,我寧愿選擇沉默,或者就是“無言以對”。而昏聵的人是有的,轉(zhuǎn)變的人是有的,那么讓他們昏聵去好了,讓他們轉(zhuǎn)變?nèi)ズ昧?,而我對曼杰施塔姆以及白銀時代仍舊是滿懷信賴。我在《古拉格群島》之中看到類似曼杰施塔姆的知識分子的身影,在布羅茨基的回憶里——我多么反感關(guān)于他榮幸地上了審判臺才被歐洲人知曉這樣的苛刻說法——如果沒有適當(dāng)?shù)脑绻麤]有適當(dāng)?shù)臋C緣,誰能否認布羅茨基必會遭遇曼杰施塔姆那樣的悲慘命運呢?甚至是比曼杰施塔姆更慘的巴別爾的命運——或者赫拉巴爾《我曾經(jīng)伺候過英國國王》里寫到的那個小個子侍者的命運,在一個邊境木屋里度過剩余的時光,腦子里過著記憶的電影,或者像曼杰施塔姆那樣在紅色電影《夏伯陽》里看到的情景,“一個人聽見飛機低沉的/嗡鳴聲,燒成了灰?!保ā丁扒“鸵颉薄罚┗蛘摺扒“鸵蛘f著話/從音畫之外奔進我們張開的嘴巴——”(《“日子有五個腦袋”》)還好,曼杰施塔姆有他的娜杰日塔,猶如《迷人之星》里十二月黨人的妻子,信任,陪伴,共同面對崩潰的時刻。而我翻譯的時候,重新經(jīng)歷著這一切。保羅·策蘭翻譯曼杰施塔姆的時候,在其中就聽到了更多的異樣的聲音,那是一個猶太人的呻吟,“每個詩人都是猶太佬”,那么換句我的話說,“每個詩人都是中國人”。面對關(guān)于一種日常生活敘述的時候,所有的讀者,包括我自己,都應(yīng)該平靜下來,摒除其他事務(wù)的干擾,進入這些詩句之中,用你全部的人生經(jīng)歷來認識,來感受,來體會沃羅涅什的現(xiàn)實,體會關(guān)于烏拉爾或者莫斯科的回憶,關(guān)于俄國的和蘇聯(lián)的回憶,關(guān)于格別烏的——不管它改變多少名稱,都不能改變它血腥的歷史,麥克白夫人什么時候才能洗凈自己的手?死亡威脅著曼杰施塔姆,威脅著白銀時代——在格別烏的官員心目之中是沒有這些的,他們認為這些所謂的詩人不過是幾個軟弱無力的言論對抗者而已,幾個不和諧的雜音而已,一紙文件就解決了,一槍就解決了。然而我在《第一冊沃羅涅什筆記》中多次領(lǐng)略了這些美妙的雜音或者噪音,它們其實代表了真正的來自于受苦受罪的俄羅斯民眾的聲音,代表了極少數(shù)的高貴的靈魂。
所以我想到了自己的寫作,但是在此我不想說什么,我想的只是,如何表達對曼杰施塔姆的敬意,對終極問題的不斷追尋,是的,不惜生命。其實沒有誰是不惜生命的,是沒辦法,是實在不想再忍受屈辱的生活,是不能做一個實在的行尸走肉,不能做一個空蕩蕩的殼子,一個艾略特寫過的“空心人”。死亡是回避不了的,策蘭談到曼杰施塔姆的時候說過,“在偉大的詩歌當(dāng)中,什么時候不是終極事務(wù)的發(fā)問?”是的,每時每刻都是該做這個終極的發(fā)問的。每個人沒有想象的人生終點,因為隨時隨地,生命都會喪失。所以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每天剛剛寫完的詩行都可能是這個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行。生命本來的脆弱性在殘酷的制度之下就變得更加脆弱不堪了。萬湖會議輕描淡寫地把猶太人葬送了,而斯大林更是輕而易舉地粉碎了所有的反對者和善意的提醒者以及愚不可及的并不恰當(dāng)?shù)淖冯S者,那么我怎么會沒有理由埋怨寒冷的天氣葬送貝加爾湖上高爾察克的軍團呢?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拔冶仨毣钪?,盡管我已經(jīng)死過兩次”(《“我必須活著”》)所以才會有直接的決心,間接的修辭方式,言外之意只是說給心意相似的讀者的。那么做一個評論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說太清楚了,固然是聰明的,但是太像一個舉報者或者一個猶大式的人物,而猶大迅速悔改了——仍然沒有得到赦免,而羅馬總督呢?誰來質(zhì)問他們的罪行?如果說不清楚,那么可能會導(dǎo)致相反的結(jié)果,這是我最不愿意發(fā)生的。所以只能做些邊緣性的啟示的工作。用不斷的譯文,用不斷的曼杰施塔姆的名字的出現(xiàn),或者如同曼杰施塔姆辛酸而驕傲地宣稱的那樣:“這是什么大街?/曼杰施塔姆大街。/多么顯赫的名字!”(《“曼杰施塔姆大街”》)他當(dāng)然知道這條大街的實質(zhì)是什么,這是一個“大坑”,一個命運的陷阱,一口關(guān)于靈魂是否高貴的熔爐與坩堝,一個真正的考驗。
這22首詩,只是一個開始,正如曼杰施塔姆《“沃羅涅什”》對這個要命的流放地的譴責(zé)與宣示也僅僅是一個開始一樣,正如我的譯本也是某種開始的一部分一樣。我喜歡荀紅軍譯本結(jié)尾的節(jié)奏和韻腳,“沃羅涅什,妄想和胡鬧,沃羅涅什,烏鴉和刀”,干脆而徹底;我喜歡劍釗兄的“沃羅涅日是胡鬧,沃羅涅日是烏鴉,是匕首……”,喃喃而低沉的絮語。這是我的譯本,“讓我走吧,放回我吧,沃羅涅什:/你將刪除我或者失去我,/你將讓我墜落或者歸還給我。/沃羅涅什,你是一個突然的念頭,沃羅涅什,你是一只渡鴉和一把匕首。”我喜歡麥凱恩嚴肅而清晰的英譯,就把它直接繼承過來,為它挑選適當(dāng)?shù)闹形脑~義。還有楊子的譯本,還有更多的不能一一列舉的譯本,都是那么動人。盡管如此,我還是希望看到更多的其他的理解,更多的其他的微妙的差異,甚至找出真正的創(chuàng)造的雙關(guān),從意大利文轉(zhuǎn)譯過來的,從希伯來文轉(zhuǎn)譯過來的,更多的中文,讓更多的中國人接近曼杰施塔姆,追尋他的自由,追尋他的記憶,經(jīng)過山山水水,經(jīng)過春夏秋冬,最后所有的東西在沃羅涅什集中,迸發(fā),燃燒,“燒成了灰”——這個世界不是更干凈了,而是……而是更凄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