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律，1969年生于杭州，詩人。19歲立志寫詩，那是在西湖北岸棲霞嶺的一個洞窟前，一個決定性的下午。平生愛西湖，雖然對西湖晚到34歲才開竅。應該說，西湖啟蒙了他愛自然。但相比西湖，他更迷戀這個時代。他覺得，時代中的人性更是自然的精華，變異的人性亦是自然的一部分。他愛這變異的人性。2005年末，出版詩集《碎銀》，其中錄有他最心愛的長詩《吸血鬼》。近幾年，還寫過些詩歌評論、畫傳。

跟唱

那是一個慢調的女聲獨唱，歌詞從頭到尾只有一

個“啊”字，

每次聽到這歌，我都很傷感，

覺得人生已經毀了。

有時，我會隨著這個女聲，大聲“啊，啊”地唱，

有時會流淚，有時不會。

目光

大堂里，那個長得像神的年輕女子久久吻著她的

情人，

偶爾分開唇，只是為了更漫長地貼緊。

我靜靜看著，覺得自己太老了，太老了，

只能用目光無限靠近，無限遠離。

她

等著被她帶走。一個清晨，她來了，

我的肉體不再甜蜜，我的生命不再是生命。

但她不知情，以為我愛著她。

輕輕地，她說：“永遠，我不會棄你而去?！?/p>

他和他的心

經常，只有他的心支持他。

他的心，和平、羞澀，愛孤獨勝于愛吸氧，

卻鼓勵他成為一名戰(zhàn)士。

然而，與誰戰(zhàn)斗？怎樣才能勝利？

心并未告訴，也并不關心。

所以，有時，他會把心從胸膛掏出來，

捧在手上靜靜看，看它凹凸著，在時光中搏動。

純潔的兩位并不知道自己有多雄渾。

入口

雨，像廢棄的入口，

不知我在聽。

我，坐著，躺著，

心中有煩惡。

一切都不可能有結束。

瓜奈里*與《希伯來旋律》

近來他不再憂傷了。

因為他又能掙錢養(yǎng)活自己。

就這么簡單，沒有憂傷就這么簡單。

只是，在聽這把瓜奈里演奏的《希伯來旋律》時，

他又暫時卻永遠地回來，

意識到，已經不可能離開這歌。

*注：瓜奈里為17世紀意大利偉大小提琴制作者瓜奈里家族制作的名琴。我聽到這首用的是一把“耶穌”瓜奈里?！断２畞硇伞窞楠q太作曲家和小提琴家約瑟夫阿科隆（1886年-1943年）最有名的作品。

小棋館

傍晚，坐在冷清的小棋館，

他在等人，又沒在等。

生命在這兒耗費得太多了，

黯淡的他，多年前來這兒，

只有去年那些愛的日子沒來。

但如果明天還能來，他覺得是幸福。

靜靜地，看著街，他被光晃了一下。

那是冬青樹呵，街邊黯淡的冬青。

輸錢

深夜，輸錢回來，

（他沒什么錢，所以數(shù)目不大）

為不再那么沮喪，

他翻看起自己的詩——

一首，一首……

真的，每次，他的詩都能把他撈起來，

讓他覺得，“我至少還是一個詩人?！?/p>

對生活，照例又有了信心。

“嗯，過些天要把錢贏回來?！?/p>

就這樣了，生活。

他認了。

四十歲，已經沒有壯志雄心。

甚至，太過了解自己的他會想，

“如此放掉這股邪火也好，

成本或許是最低的。”

花與黑暗

他常買花。

七天前，買了一束藍色雛菊。

他覺得，這束纖細的花，

有著不為人知的光線，

比他更安靜。

他尤其喜歡和它沉浸于房間的黑暗。

直到，花枯萎了，

他不再覺得它美。

“應該，我就是它正在是的黑暗?！彼?。

商業(yè)

幻象中，他看見自己——一個穿西服的年輕商人坐在

店里，

桌上，一枝金色燭火沉重地燃燒，像獻給他一個人的

黃昏。

如此，他明白商業(yè)進入了詩，或者詩進入了商業(yè)。

地球上兩種最古老、異質的虛無互為鏡像，第一次彼

此凝視，

露出同性戀般的美。哦，誰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此刻，空間的永恒勝過了時間，

遼闊的夜透過櫥窗包圍著他，又像在獨自回憶。

而愛會毀了我

這些天，每天都讀色情小說，

每天……都很疲倦。

這是因為他有巨大的憂傷。

他深深覺得，即便欲望也比愛更有人性，

“而愛會毀了我。”

我決定不屈服于它的美

天色，更枯萎

我咳嗽，克制著

不去愛浮出湖面的舟和舷上的水草

不瞧一眼，怕眼淚太純凈

那種金色，不是化學而是密教

我，決定不屈服于它的美

決定不再見自己

如此，怎可能還有溫柔地漫過我身體的明天

重大事件中，惟水聲天真、透明

不曾聽見一個聲音說：“請遠離一首不真實的歌，請

遠離……”

離開

快睡了，可以不再想死亡

好像死亡從未存在

雖然很多時候靜候它到來

噢，世界，此刻回想起來

你就像一個騙局

一顆高貴的心卻從未戰(zhàn)勝過你

事實上，它搏動著，只是為了離開

勇氣

在。除了在，此地沒別的

沒有愛需要的凹凸、縫隙

偶爾，一只海鷗保存下來

精確翱翔著，呼出的氣流

與扇動的氣流一點點創(chuàng)造

創(chuàng)造什么？除了愛的一切

除了愛的生與死。多年后

它磨滅的尸骨會更深回來

贊嘆自己年輕時侯的勇氣

不真實

很累，已經不可收拾了。

這是活該。

這輩子，沒為他人活過，只為自我。

而自我，天真的自我只為詩。

冬夜，他無助地坐著，

希望詩歌女神會現(xiàn)身，

給他一點安全，給他一個身體，

或者，輕輕告訴他，詩是多么不真實。

自我

厭倦了必死的

厭倦了想滿足和滿足

厭倦了自我

自我太老了，想死去

黑暗

他夢見自己在一個游泳池游泳

水，讓他感到很孤獨，像刑具禁錮著他的心

像傳說中那座永恒的水牢……

于是，不到黎明，他醒來了

窗外，正在下雨

雨中的竹葉，撫慰黑暗中的他

就這么撫慰著

直至有一刻，他覺得自己真的成了黑暗

耗盡

“惟有耗盡才能平靜?！彼麑ψ约旱贸隽私Y論，

“就像竹葉落在水上，在另一個平面呈現(xiàn)?！?/p>

這讓他想起，他更喜愛的平靜，是一只死蟬。

夏天，他把它從湖里撈起，

擺在書房的一枚松果上，

死亡似乎沒有改變它的身體。

“物的永恒……只需耗盡?！彼?，

“或許，天堂、地獄的火

最終也會熄滅。”

忘了

然而力量沒有出現(xiàn)，無論舊的，還是新的

因為愛嚇壞了他，覺得自己或世界不完美

呵，很羞愧，比男孩還羞愧

很多時候，他忘了自己有多出色

心中亮著如此多藍星

像一只細寒的活了億年的獸

他常來到穴外，沐浴天光

很多時候，他忘了這孤獨

或許，無法愛，是因為忘了自己完全能愛

迷茫

持續(xù)地改一首詩。

慢慢，簡淡的句子，

變得像塊金屬。

這讓他迷茫。

“這首詩，本該是春天里

一枝快凋落的月季。”

生活

起得越來越早，在去公司前閱讀和寫。

兩種力都要求這樣，說，自由是一種能力，得自己掙。

你說，對，但我只是想生活，在詩和生活中生活。

保護

疲倦，他想被保護。

但這是可恥的，不是嗎？

整晚，他聽卡拉斯。

這個聲音再次欺騙了他，

讓他從生活逃回藝術。

雖然，藝術無法保護他，

事實上需要他的保護。

回答

怎么會這樣？

離愛越來越遠，

從遠，來到更遠。

哦，無法愛不完美的一切！

遺忘

他遺忘。

這意味著寫詩開始靠空無而非記憶。

那么，如何行動？

不在時間中。

怎樣領悟美？

事實上，美不再是原則。

言語呢？

別糾纏這時髦，終不究竟。

最終的真？

他會感到，

如果沒有其實最具體的空無，

自由是不可能的，而詩是地獄。

三十多年后重看羅馬尼亞影片《沸騰的生活》

這是我童年時看的片子。

片尾，一個臉孔總在陰影中，

然而非常英俊的男人，

獨自在海邊騎馬。

音樂，海鷗般盤旋、尖叫。

這個男人，這匹馬，還有大海，

這種無語、自由，

幾乎是我一生情感追求的原型。

穿過

穿過我的軌道

穿過我

穿過黑暗與光

穿過比黑暗、光

古老的

我無以為名的寂寞的心

錯

或許都錯了，一切、所有，

連同作為座標的最遙遠的商業(yè)大道和最古老的星。

而我必定也錯了，命定時刻，

會舉起火炬沿著錯走得更遠，

穿過商業(yè)大道，穿過星，

覺得，即便死也是錯，而錯才是真和天堂。

我的命運、幸福需要一些常識和運氣

多年后，這個中年男人想回歸常識。

因為人生已來到這個階段——不愿與生活僅僅對

抗。

這是更大的冒險：如果做到異質的平衡，如果有這

能力，

靈魂會因更單純登臨自然—— 一切都是好的，一

切皆善。

如果不能，將因擁抱生活而被生活毀滅。

或者，僥幸回到從前——

只留下通往生活的細孔。

“是的，終于接受了生活的有限，

如同古人，我的命運、幸福需要一些常識和運氣?！?/p>

天真

剛回來幾天，明天，他又要離家

這完全是為了生計

他有些悲傷，因為人近中年，生活仍沒安定

仍像年輕時，無法解決

為了平靜下來，他回憶起在家的這幾天

這幾天，他讀了色諾芬的《長征記》

古希臘人寂靜、壯闊的撤退

被一個古希臘人（這支軍隊的首領）用更寂靜的語言

記錄，永不會遺忘

使得敏感于修辭的他對命運漸漸又有了信心

看上去仍年輕的臉有了光

此時，書房里沒有鏡子

否則他會看到他又拿起書的神情——

那種致命的專注與天真

聞香

一直，他想用一個句子勾勒出竹葉

就像用毛筆。結果，不可能

一片竹葉不可能在他此時的語言中成形

他的語言還不是一支毛筆

但，他仍尋找著那

與竹葉相應的似動非動

青色、狹長、有時低垂的尖頂……

“才剛開始，會持續(xù)很久?！?/p>

就這樣，他坐在窗下

慢慢，記起前世曾記起的：

“那寂靜，和寂靜的漢語……”

恍惚中，他想點一支香

聞香的味道

空白

現(xiàn)在，他活著，沒了從前的耗費、紊亂

生活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空白

他覺得，這空白就像白花，像一些短暫的空白

讓他接著忘記，甚至，忘記美

勸告

他不需要這個勸告。隨著日子越來越幽閉

他愛上了日子的單調而非豐富

單調，就像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

恒常、低沉，間或悸動、分裂，要我們更忍耐

作為聽者的他又加入了衰竭、寂滅

于是，寫作似乎越來越像是在僅僅安慰或者虐待他

的身體

事實是，他還遠沒耗盡，遠沒抵近這個烏托邦

他的身體還是海水、核電

但冥冥中一種對枯寂的念盼還是告訴他

必須活著時就成為一個精靈，學會抽象、非人地說話

在一個適合學習語言的下午，就像神話中所說的

他調整了自己的染色體，讓肺（左肺、右肺）、氣管、

鼻孔

全純凈，根據(jù)以下這段話調音——

真的，根據(jù)觀察

世上萬物都在位移、振動

所謂靜，一定是超現(xiàn)實主義

只可能發(fā)生在天堂，或者一兩顆逃出系統(tǒng)的心

……

漸漸，他發(fā)現(xiàn)這段反系統(tǒng)的話其實兼容于他的身體

雖然愛上單調的他已不需要這個勸告

音樂

——聽巴赫無伴奏大提琴

離一種音樂很近了，真得很近

只剩一種音樂與另一種音樂的距離

兩者都猶豫、笨拙，都是無伴奏，顯得悲傷

這是因為它們太老了，不知如何結束

哦，兩只在自我心中活得太久沒有及時死去的恐龍

有時，恒常意味著靈魂愿意永遠留在大地發(fā)酵

是古老的音樂而非古老的愛

繁殖著綠色、紫色霉菌，在大地飄散

饑餓藝術家

試著放棄幻象，直接在睡眠中唱。

完美的聲音讓他，一個窮人，

覺得饑餓，早晨起來吃了包子。

那里面塞了很多近來瘋狂漲價的肉。

他已記不起唱了什么，

比起此刻這種胃的幸福，

“放棄幻象，直接在睡眠中唱”已不重要，

因為活著，就是詩。

坑

他發(fā)覺自己來到坑底。

坑底平坦、無物，沒有縹緲，

靜得，似被屏蔽，似桃花源。

他抬頭望稍遠的天，

微小赤陽，似丹，似幻覺。

一架電子偵察機似乎來自天界。

有點冷的他感到，

坑或許已被發(fā)現(xiàn)。

雷達上的他是條野狗。

我想死后葬在杭州的青山

筆法如柳葉、竹枝、松柏

玉泉中雄壯游曳的青魚

如湖邊那些接吻、分手的情人

不辜負西湖對我的情感教育

就這樣，我要去寫一些領悟自然的詩

領悟死亡，進入更廣大的神秘與無知

我要學習“人如何又成為自然之子”

我想，這才是我寫詩的因果

是37年后，才明白的一點道理

假如這是我的命運

這一生一世的福報

我想死后葬在杭州的青山

不安

幾天來，我總感到不安

我像又回到了年輕時

對命運，對是否會一事無成憂心忡忡

這讓我更依賴那片陰影

那片陰影，是我的詩、纖美的詩

它總從我心頭升起

又籠罩我的心頭

像縹緲的水汽，總籠罩著湖泊、群山

但有時，它更像毒品

使用完我的生命

就隨意扔掉

情況遠不是最糟

這幾日，我被生活撩撥得郁悶、燥狂

就像南方烈日下的一間軍火庫

只要再有一絲蒸發(fā)

就會爆炸

黃昏時，面對渾圓的落日

我想，這樣的結束

會有一種原子彈的美

我還想起了《水滸》里

武松們的快意恩仇

我想，我雖是一介無用書生

要為錢四處討生活

但又豈能為生活折了脊梁

可終于，我又平靜了下來

覺得，自己是在人間

并沒在地獄

情況遠不是最糟

寫詩

在不同的明暗中求平衡

一個句子要寫幾天、幾十遍

似乎缺陷永遠不會窮盡

寫詩只是為了消除缺陷，而非抵達美

寂靜中，心像石頭，最緩慢呼吸著

比機器更有耐心

漸漸愛上一次次失控

精疲力竭時，卻感到身體進入了

另一個身體

就這樣，在月光下

我們彼此征服

互相引領著游戲

開始真正了解

或許，開始相愛

曲子

——聽格拉納多斯《12首西班牙舞曲》之五

“我仍然是誠實的?！彼?。

因為聽了這哀愁、華麗的曲子。

這曲子，短暫的舞曲，

幾天來聽了許多遍。

困倦時，寫作時，睡前，

無窮無盡地重復。

沉郁、女性的回旋，

像愿意忍受。

事實上，他有些恍惚，靜靜吸氧。

呵，害怕曲子之間的停頓。

短短幾秒，比曲子

更像依然眺望的內心。

仍在行動，它！

這時，他僵冷的手指動了一下，

流露出強烈的愛和誠實。

一個早晨

很早起來，

我的愛人還睡著。

我來到客廳，

見到幽暗鏡中，

一張還年輕的臉，

身體是藍色的。

然后，坐下來，

聽吉他彈奏巴赫的《薩拉班德舞曲》，

心漸被這簡少的音感應，

光著的腳很冷。

偶爾，窗外零落的雨，

和吉他毫無感應，

直接進入我的身體。

我知道，再過一會，

巴赫、雨聲都會結束，

只有我在這兒。

而我也會離開，

在天亮前回到床上，

繼續(xù)擁抱我熟睡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