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中,他看見自己——一個穿西服的年輕商人坐
在店里,
桌上,一枝金色燭火沉重地燃燒,像獻給他一個人
的黃昏。
如此,他明白商業(yè)進入了詩,或者詩進入了商業(yè)。
地球上兩種最古老、異質(zhì)的虛無互為鏡像,第一次
彼此凝視,
露出同性戀般的美。哦,誰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此刻,空間的永恒勝過了時間,
遼闊的夜透過櫥窗包圍著他,又像在獨自回憶。
(陳律《商業(yè)》)
陳律有一組短詩,呈現(xiàn)出他跟萬物的友誼到了哪種程度。它們適合某一類讀者,這幾個人能夠注意到他寫作的進展,或者是,他用這些詩組成了怎樣的奇觀;它們提醒一部分讀者,詩從來都不舍棄必要的原則,要讀懂它們,就必須改用他的標準來測算他偏離了初衷幾公分,同時,根據(jù)這個標準體系與讀者自身多年來積攢起來的審美習性存在的顯著差異,來判斷他在哪些方面算得上一個革新之人;它們舍棄一些讀者,如果他們從未把目光掃向過希臘或法國。最終,它們接受一個特殊讀者,在這個人心目中,它們既作為生活的倒影來看待、觀摩,又構(gòu)成一種朝思暮想的生活形式。這個人就是它們的作者,經(jīng)過外界讀者的注視之余,他重又把這些嬰孩納入私密的空間照顧、飼養(yǎng)。
這些詩也是他意識的一個分支的產(chǎn)物,當他設想詩可以具備某種形態(tài)時,他就攪拌自己的意識流,當他覺得一些詞句需要一個真誠的主顧來伺候時,他就跟其他的氛圍或另外的自我形象撇清關系,在這些詩所要求的條件下,精神上并不頹廢地從中挑選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形象。讀者所要關心的是,是什么力量催促他持續(xù)地如此直接地袒露自己的世界觀、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個狀態(tài)?當他著手寫這些詩中的一首時,他最先考慮到的是詩的開端,還是一個關鍵意象拓展其疆域的可行性?通觀這些詩,也許讀者并不覺得他施加了寓言的迷霧,或者,他一直在對文學史加以預言,看起來,它們不是在一面汪洋中經(jīng)受洗禮,倒像是在一個蓮蓬中找得體的藏身之所。
所談及的一個個體的處境,并不令讀者感到陌生,但并不是說他不希冀詩行里存在陌生化的手法。有幾種辦法可以增強這一陌生化效果,比如他不加修飾地談論自己的一個生活情節(jié),因境況的排他性、因看待修飾的態(tài)度迥然有別,他感受到自己的作法與眾不同,并且,他承認這些個性十足的標簽是有裨益的,又比如,他可以反復地用相似的語調(diào)來撫摩日常生活,通過數(shù)量上的積累,造成形勢上的明朗,而這種集中表現(xiàn)的作風,很可能是其他詩人所缺乏的。這里所說的“處境”同時還包括他也參與的當代詩歌的狀態(tài),如果讀者細細掂量,或可發(fā)現(xiàn)展示這方面情況時他通常采取的兩種措施:其一,通過較為清晰的情景或故事,來實施語言的四則運算,這一點,他已經(jīng)牢牢攥在手心里,與其他詩人抒懷時缺乏一個可依托的敘事環(huán)境不同,他在提供簡易的視覺鏡頭之際,致力于語言快門的速度與聲音兩方面的研究;其二,亮相的那個語法演員,帶著他的自然觀、商業(yè)文化心理分析模型而來,迫使讀者在接受一顆真摯的心靈同時,還不時體察到他們曾經(jīng)痛失的良緣被他部分地挽救——他承擔著復原一種健康有序的人之常情的義務。
發(fā)明一個人坐在一枝燭火旁,既有從古典的火海中冒險穿行的沖動,又見當代社會特征與生活屬性進入詩句時的乏善可陳,可以是,在意象的塑造上,他愿意聽一聽波德萊爾的頻頻建議,或者說,在這角度看人間,他并不覺得二十一世紀要比十九世紀多出怎樣的維度,而在語言的圓熟程度上,他憧憬著這樣一種化境:已經(jīng)擺脫了令人崇敬的先賢歷歷在目的風格糾纏,他作為一個新面孔,符合這個時代內(nèi)置的語法結(jié)構(gòu)所提出的最新要求,他是來解決一件可能在早年希臘發(fā)生的事如何在當下的語言機制中重獲生機的懸疑的,簡言之,他在扼要介紹自己的真實生活的同時,還想向他的同行闡明當下新詩創(chuàng)作正在面臨哪些方面的遏制。
在對應事物的偶發(fā)性特征的同步,他的這些詩還承擔了自我評價的使命;畢竟,在短詩的寫作方面,甚至存在比其他類型詩更多的誤區(qū),他必須既考察較短篇幅中容納一套抒發(fā)機制的能力,見證被關注的對象一次次獨顯在詩句中,又需要發(fā)現(xiàn)一雙明眸,及時地審視這些詩的來歷,進而,把它們安然無恙地放入信仰的鏡框中。他時刻注意到作為現(xiàn)代人的非凡感受,并極力把這些存有差異的情感,體現(xiàn)在與古時“絕句”大有不同的吐字體系中。正因為此,他不可避免地要面臨某種現(xiàn)代性困境,讀者在他的詩句中看到了一個發(fā)達的商業(yè)社會中的碎影婆娑。
如果我們承認這些詩已經(jīng)爐火純青——抵達了當代詩學在短制或斷章中成熟的階段,就可能忘卻一個根本特征,不僅在他的這些短詩中,在他如今活躍寫著的其他同行那邊,詩,在現(xiàn)階段,還承擔著一直聲辯的義務,也就是說,不少令我們眼前一亮的短詩,都可能討論的是“詩”的形形色色、虛虛實實。這些詩,在就事論事與就詩論詩的兩個方面同時施展野心。這樣,它們就附帶對讀者提出了一個要求:來到這片精礦前,務必預備一個詩學工具箱。要不然,他只是被當成一個孤例來看待,而錯失了從中分享詩學公司股利的良機。至于他下一步會不會抵達這個階段,還是一個歷史之謎:在詩中,事物來去自如,言說者削弱了詩人的本色,僅在當事人層面,就足以發(fā)現(xiàn)一首詩舒適的鋪墊,另外,他將開始涉及別人命運的凹凸不平與真假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