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底,在美國華盛頓弗列爾東方藝術(shù)館(Freer Gallery of Art) 成功舉辦了第四屆福布斯專題討論會科學方法在東方陶瓷文物研究中的應(yīng)用。Linda Rosenfeld Pomper(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Jeffrey P. Stamen(自由學者)和Norman R. Weiss(哥倫比亞大(哥倫比亞大學)聯(lián)合發(fā)表了關(guān)于中國墨地五彩瓷器年代問題的最新研究成果,并于2009年刊登于該會議論文集中。
關(guān)于大件墨地五彩瓷是否出于康熙年間的爭論已持續(xù)近四十年了。Pomper的一篇文章對17-20世紀歐美收藏的五彩瓷及相關(guān)貨存清單、拍賣紀錄等做了詳盡調(diào)研,詳述了五彩瓷在歐美地區(qū)的流通歷史;并從形制、彩繪工藝、科技分析等方面,對比分析了歐美地區(qū)所藏的部分大件五彩瓷、康熙年間五彩瓷和仿品的異同。
本文旨在介紹Pomper等人的該項研究,希望讀者能對歐美五彩瓷的流通歷史及其年代問題有更為深刻的認識。
引言
耿寶昌先生在《明清瓷器鑒定》中提到:“墨地五彩,是康熙五彩中最為名貴的一種。目前,康熙墨地五彩的完整器物,國內(nèi)少見,有些已于早前流散到歐美一些國家?!贝嗽挷患伲滴跄匚宀手∮?,使得一些殘破之器、仿品也為世人所愛好并大量收集。國內(nèi)外的傳世品中以光緒及民國時的仿品居多。例如,Harry Garner 在1971版 《Jenyns' Later Chinese Porcelain》 序言中稱:“很多五彩是燒制于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仿品,其中的一些依舊裝飾著Salting和其他著名藏館的展柜。而Jenyns的藏品則是極少數(shù)的真品……”
康熙墨地五彩一般器型較小,如上海博物館所藏的一件墨地五彩爐,其高度僅為12cm而已。然而,1974年John A. Pope 所著的Frick藏館中國瓷器目錄中收錄了一些大件墨地五彩花瓶,通常認為這些花瓶也為康熙年間(1662-1722)作品,而Pope對此提出了強烈質(zhì)疑,并認為那些高度超過45cm的瓷器(圖1)應(yīng)是后期的作品。自此,對歐美地區(qū)所藏的大件墨地五彩的年代之爭,便引起越來越多學者們的關(guān)注。
歷史淵源
Pomper試圖通過對歷史遺留下來的庫存和售貨清單來了解大件墨地五彩生產(chǎn)和銷售情況。然而,17世紀的歐洲庫存清單中多見青花和多彩器,并未發(fā)現(xiàn)墨地瓷器。
Dresden藏館是歐洲最大的藏館,它于1721年開始盤存,并藏有一些小件墨地五彩器。由此可知,在18世紀早期,這些貨物在歐洲是可以得到的,至少是有少量存在。
然而,Dresden館藏的這些瓷器卻掀起了人們對大件墨地五彩年代的爭論。17和18世紀,歐洲人喜歡以瓷器裝飾房間。小件器物集中起來用于其他奢靡華美的布置和安排;寬大厚重的瓷器,如Dresden館藏龍紋瓶和英國的Petworth House所藏龍形罐,則可以放在地板或者基架上作為巴洛克風格裝飾設(shè)計的一部分。由此看來,如果康熙年間就有大件墨地五彩器存在的話,那么擁有如此眾多大件瓷罐的Dresden藏館,也應(yīng)該存有這樣的墨地五彩器。
當然,也有人認為歐洲墨地五彩瓷存量之所以如此稀少,緣于人們對器物顏色的偏好選擇。如1748年4月Fonspertuis藏館瓷器銷售目錄中記載道:“我曾見過同樣的黑色瓷器,但這里很少,它的稀有讓人興奮,但它的顏色卻讓人憂傷?!?/p>
此外,Pomper通過lugt 索引系統(tǒng)檢索了18世紀中有關(guān)瓷器的拍賣記錄。雖然這些記錄并無插圖,但文字記錄詳盡清晰,有的說明器物來源,有的會備注相關(guān)品質(zhì),用以吸引買家。其中,在224條記錄中,Pomper發(fā)現(xiàn)三條記錄可能說明墨地五彩瓷器的存在,但器物的形制大小卻不得而知。19世紀的拍賣記錄有幾千條,但墨地瓷器數(shù)量依然很少,且均為小件器物,并常被視作稀世之物。而Rijksmuseum和Amsterdam 所藏的2件花瓶(高48cm),或許可以成為連接康熙年間的小件瓷器和盛行于19世紀后期的大件瓷器的橋梁。
19世紀70年代之前,美國富商便開始了對墨地五彩瓷的收集。但每每提到墨地五彩時,人們總會想到Duveen家族Benjamin Altman 從Henry Duveen那里購得一些瓷器,并于1882年在曼哈頓開店銷售,辛辛那提的J.P Morgan和Taft 家族亦是如此。
James A. Garland收藏了大量的中國陶瓷,并于1895年將其中一部分放款給紐約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世紀之末他去世之后,Duveens以50萬美元購得他的藏品,并巨額售給Morgan。1913年,Morgan去世,1915-1916年,在Henry Duveen的侄子Joseph的協(xié)調(diào)下,將這些藏品分給Joseph E. Widener,John D. Rockefeller Jr.以及 Henry Clay Frick三人。
20世紀早期,這些瓷器開始增值。Widener挑選出54件瓷器賣得100多萬美元。Duveen認為部分瓷器并非物有所值,并稱其中的4件墨地五彩曾屬于英國的威廉三世,同時指出Widener曾從英國皇室購得15件大件墨地五彩瓷器,Altman購得33件,F(xiàn)rick 購得23件。其中,Altman一直很癡迷于他所收藏的中國陶瓷,然而,當時大多數(shù)美國消費者更青睞于法國精美的古家具、裝潢飾品和古代大師的圖畫。而以花瓶類為主大件瓷器,多與其他藝術(shù)品相互映襯,用于豪華的裝潢設(shè)計計??赡茉?9世紀晚期,渴求日本產(chǎn)品的人們才開始產(chǎn)生對墨地五彩的喜好,許多大件瓷器是墨地花紋瓶,烏黑的底色如同本時期的日本漆(大漆)和其他裝潢設(shè)計。
被譽為“首席漢學家”的Alfred E. Hippisley在1876-1884年擔任上海和北京海關(guān)理事,期間,他收集了大量中國陶瓷器。 遺憾的是,Hippisley的藏品中并無大件墨地五彩,唯一的墨地彩是一件雍正時期(1723-1735)的小碗,直徑為11cm。他稱:“近年來人們已經(jīng)成功仿制出康熙前半期的墨地五彩,且難辨真?zhèn)??!辈⑴e例說,“一位外國商人花了1000美元購得一對燒制于2、3年前的墨地花瓶,而購買者卻深信該花瓶出自康熙或乾隆時期?!?/p>
因此,如果18世紀和19世紀早期的歐洲和中國沒有大件瓷器,那么它們究竟出自哪里?或許它們根本不存在,只是藝術(shù)市場經(jīng)濟的轉(zhuǎn)變在某種程度上使得它們價值飆升。
形制辨別
對大件墨地五彩器的風格評估,必須始于對常規(guī)的小件瓷器的研究,其中不僅包括少數(shù)Dresden藏品,還應(yīng)包括其他一些高度達45cm的瓷器,這些瓷器結(jié)合了康熙年間典型墨地五彩瓷器的彩繪特點(如圖2);此外,還要包括一些制作于17世紀末18世紀初的墨地五彩。
真正的墨地五彩應(yīng)該與康熙年間的青花和其他五彩瓷形制相同,尤其是外形和圈足的制作。該時期器物表明,康熙年間典型五彩瓷以綠、黃、紫紅、黑色為主,很少有鐵紅釉,藍釉更少見。傳統(tǒng)圖案以白色花卉、樹木纏枝、磐石、鳥紋為主。植物造型逼真,樹皮縐紋刻畫自然,枝蔓上,樹葉襯托著不同形態(tài)的花朵,鳥兒造型自然活潑,或飛或立,栩栩如生。
然而相比于康熙年間的其他器物,墨地五彩紋飾常??雌饋砗芩缮⒉粐乐?,尤其是那些大件瓷器,紋飾僵硬,缺乏優(yōu)雅感。這種特點是否與年代問題直接有關(guān)?或者僅僅表明它們是在較小制瓷作坊燒制而成呢?若是如此,那么這些作坊是否遠離景德鎮(zhèn)?這些瓷器又為誰制作呢?
現(xiàn)階段的研究中有著越來越多的問題,下面以兩個特殊案例進行討論。一件是1876年首次展覽于Franks藏館的大花瓶(69cm,圖3),現(xiàn)存于大英博物館。外形并不符合康熙年間的花瓶特點,如瓶口和上部沒有清代花瓶與眾不同的麗姿,下部也沒有清前期(1644-1912)特有的優(yōu)雅的S型曲線,花朵刻畫不準確,鳥兒也無生氣。
另外一個例子是Frick藏品。從其風格上看,這些瓷器都不像是前清的器物。所有瓷器外形都接近于Franks藏品,而非康熙年間的器物器形,一些瓷器還有著悅目的藍釉。在其中一件花瓶上,在兩棵不同的樹上卻繪有形狀完全相同的樹葉,同一棵樹上也繪有兩種不同種類的花。
在一些Frick館藏的花瓶上,樹皮縐紋采用一種特殊噴涂方式,我們稱之為“豬排風格(pork chop style)”,而康熙期的青花和五彩均無這種風格。我們的第二件例子(57cm,圖1),樹皮縐紋采用特殊的畫法,外形古怪,令人費解。圈足也沒有康熙時期典型的斜面,外露的胎體也略顯粗糙。
科技分析
對五彩瓷的技術(shù)分析始于2007年中期,目前尚處于起步階段。Pomper已對大約30件器物進行了初步檢測。這些器物包括Frick藏館、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以及一些交易商和私人收藏者的墨地五彩。
初期的研究設(shè)計就是通過化學成分和物理顯微結(jié)構(gòu),建立具有最小化重疊特征的數(shù)據(jù)庫,將康熙年間器物和制作于19世紀晚期和20世紀初期的器物明確地區(qū)分開來。這種設(shè)計可能有一些不成熟,因為該方法的一個關(guān)鍵問題就是它需要將器物明確地劃入不同的時間范疇,然而,正如之前所述,有文獻考證的康熙年間的墨地五彩瓷器數(shù)目實在是太少了。
另外,與中國的其他早期器物不同,墨地五彩沒有考古碎片和燒制的殘品,這就直接限制了一些重要的,但又需要取樣或略微有損的分析方法的應(yīng)用,如掃描電鏡和偏光顯微鏡,因為它們都需要將樣品打磨成薄片。此外,使用先進的微量分析技術(shù)所得到的數(shù)據(jù)價值也是有限的,它們還需要與器物的外觀特征關(guān)聯(lián)起來。
因此,Pomper改變了研究思路,希望通過對盡可能多的墨地五彩瓷進行顯微結(jié)構(gòu)檢測,找到可以觀測到的關(guān)鍵特征,然后對一些具有歷史標識的器物進行化學成分無損分析。
1.光學顯微鏡分析
首先,在日光下使用3×和10×放大鏡進行小區(qū)域釉面彩繪的觀測。其中,用于檢測的器物來自于Koger藏館和Frick藏館的五彩瓷,器型從小巧的茶碗到形制龐大的花瓶不等。第二步采用傳統(tǒng)立體雙目顯微鏡(Olympus SZ H10,7-70×)和單目電子顯微鏡(Keyence,20-1000×)進行更為細小區(qū)域的觀測。
通過對瓷器釉面的顯微形貌的觀測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器物的白彩(通常是花卉和白色釉面)直接覆于胎體上,并且其上通常布滿肉眼難以觀察到的細小裂紋,這可能是冷卻過程中胎釉具有不同收縮率造成的。值得注意的是,在風格備受質(zhì)疑的一些瓷器的白色紋飾中卻見不到這種裂紋。
在10×放大鏡下可以觀察到,所勾畫的黑色輪廓線通常是略微透明的線條,其效如紙上走墨,色調(diào)溫和,富有層次感。而那些品質(zhì)不好的器物,其上線條則顯得不挺且有斷續(xù),缺乏均一感,有時在末尾還會存留不透明的黑點,這種現(xiàn)象可能是由于著色劑擴散和(或者)胎體毛細吸收的差異造成的。
有些輪廓線并不能與所繪圖案完全重合,因此在花朵和枝條的邊緣可以看到描繪的輪廓線。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線條的顏色較輪廓線略重,這些線條是有意附加上去的,用來表示紋飾的陰影。此外,大塊的黑地區(qū)域像是用較寬的刷子涂刷而成,顏色更加肥厚不透明,在日光下還可以觀察到黑地中顯現(xiàn)的雜色斑點。黑彩之上往往罩一層綠彩,色彩會更顯烏黑如漆。但在描畫綠葉時,深綠色釉則直接附著于胎體之上。由于黑地較薄,在黑色和綠色銜接處會形成平坦光滑的表面,凸凹感不強。在某些部位邊緣,底部黑色釉層并沒有完全被綠釉覆蓋,形成窄窄的邊框,與周圍烏黑的區(qū)域形成鮮明對比。此外,在高倍顯微鏡下有時還可以觀察到很小區(qū)域內(nèi)未上釉的胎體。
2.X射線熒光光譜分析
X射線熒光光譜(XRF)分析是文物檢測中十分重要的化學成分無損分析方法。Pomper采用此方法對兩件器物釉層做了成分分析(見表1)。一件是藏于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的蒜頭瓶(圖4,高27cm),另一件是私人收藏的茶托(圖5,直徑12cm)。其中,該蒜頭瓶(No. 1879.2.103)是該館于1879年從收藏交易商Samuel P. Avery那里獲得。而茶托則被認定為18世紀中期的作品,因為它與阿姆斯特丹的那件茶托十分相似。
兩件器物的圈足底部都有高溫白釉,且成分相似,主要含有Si、Al、Ca、K和Fe。其中,蒜頭瓶上的白花是高鉛硅釉(PbO/SiO2=1/80),與茶托外部的白彩相同。蒜頭瓶墨地上所繪綠彩也是一種高鉛釉(含鉛量略低),以Cu做顯色劑,與茶托墨地上的綠彩成分也相同,并且CuO含量為3.7%,與24年前發(fā)表的三份康熙釉上綠彩的分析結(jié)果相似。
蒜頭瓶中綠石也以Cu作為顯色劑,CuO含量為1.5%?;ㄈ稂c綴的黃彩系Fe元素顯色所致(Fe2O3含量為0.9%)。茶托上的綠花和黃花的化學組成十分也接近于蒜頭瓶。
總體而言,兩件器物的化學組成差別并不大,蒜頭瓶中PbO/SiO2的比值略低于Kingery 和Vandiver的數(shù)據(jù)結(jié)果。然而茶托上綠花的PbO/SiO2比值卻相當高。Pomper稱在康熙墨地五彩中從未見過蒜頭瓶,如果它真的是19世紀的產(chǎn)物,那么XRF數(shù)據(jù)有力地說明清朝制陶工可以很容易地復制出與早期瓷器化學組成完全相同的器物,而同樣的結(jié)果也早在19世紀末被Vogt所證實。
結(jié)語
由于目前尚無文獻考證的大件康熙墨地五彩,因此關(guān)于歐美大件墨地五彩的年代之爭尚未停息。而傳統(tǒng)的文物鑒定方法即通過文物外形、紋飾等宏觀表象來判斷文物的真?zhèn)魏湍甏?,也難以徹底揭示大件墨地五彩的真實出身。可喜的是,科技分析手段的引入,將我們帶入了文物的微觀世界,也為我們的鑒定工作提供了各種真實可靠的深層信息。雖然對大件墨地五彩的科技分析工作才剛剛起步,但它帶給我們的驚喜卻回味無窮。我們也翹首以待更多的科技手段能應(yīng)用到文物鑒定之中,徹底揭開大件墨地五彩的神秘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