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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規(guī) 矩

        2010-01-01 00:00:00徐國方
        四川文學 2010年4期

        1

        老槐樹上的那個破鐘已經(jīng)敲過三遍了,但還是沒有人來。張大連站在土臺上向下望,十八臺灰色的屋頂浮在灰色的霧氣里,像漂在污水面上的泡沫,死氣沉沉的。

        路上沒有人,連只羊也沒有。張大連舉起錘子,對著破鐘又哐哐地敲了幾下。但敲也是白敲,張大連知道,不會有人來了。七天了,七天里教室一直空著,連黑板都沒有人擦。

        七天前這里還有三十六個孩子,十幾個大一點的在院子里砸木雀,二十幾個小一點的在教室里,大聲朗讀著《春天來了》的課文。這些孩子都來自底下的十八臺,十八臺十八個村組,張大連只收了這三十六個孩子。不過也合適,再多那間低矮的教室就放不下了,三十六個一小半上體育,一大半上文化課,正好。

        那天,張大連正帶著低年級的孩子讀課文,就聽到一聲悶響,就感到腳下的地抖了一下,像打了個寒戰(zhàn)。他剛愣著,米養(yǎng)就沖進教室——米養(yǎng)是個男孩子的名字,家在近處的望臺村,每天上學都把羊趕了來,人在教室上課,羊在后面的坡兒上吃草,兩不耽誤。米養(yǎng)沖進教室,扯著張大連的腰帶往下拽,急急地說:臥倒!張老師,臥倒!

        張大連當然不會臥倒,他拖著米養(yǎng)走出教室。院子里的孩子東一個,西一個,趴在地上抱著頭。米養(yǎng)像掛在張大連腰上的一個秤砣,沉著身子往下墜,說:臥倒,快臥倒。張大連問,臥什么倒?米養(yǎng)騰出一只手來指著天說:敵機轟炸。張大連抬頭看天,天是一整塊藍色的瓦,瓦下有兩架飛機拖著的長長的尾巴,一南一北地飛,互不干擾。他笑著喊:起來,起來,那是客機。

        孩子們站起來,拍打著身上的土。米養(yǎng)松了手問:客機咋扔炮彈溜子?

        啥炮彈溜子?

        孩子們就把張大連連推帶拽地拖到土臺沿兒上,指著遠處七嘴八舌地吵,說飛機剛到那兒,那兒就炸了。

        張大連順著孩子們手指的方向望,見遠處黃騰騰的,彌漫著一團土。他心里一驚,回頭對米養(yǎng)說:放學了,叫同學們都回家。說完,他扔下還在愣神的孩子們,扯開步子向那團土奔去。

        那團土的下面是一個礦,煤礦。礦主是本地人,大號彭慶安,小名岔子。張大連認識他,剛來這里的時候不認識,是彭慶安自我介紹的?,F(xiàn)在熟了,有時候礦上沒事兒,彭慶安就來村小學找他下棋。彭慶安大字不識一個,下棋卻是好手,常常把張大連逼得無棋可走。每每這時,彭慶安就會樂呵呵地哼歌,哼得曲不是曲,調不是調,哥哥妹妹地把張大連哼得很煩,輸起來就特別快。張大連有次把棋盤扯了,說,岔子,你再嗡嗡我就不和你下了。彭慶安急忙去拾滾落在地上的棋子,邊拾邊笑呵呵地發(fā)誓:再也不唱了,再唱,你把我腦袋揪下來當煤球燒??烧f歸說,做歸做,下次棋下到得意處,他仍舊哼哼起來沒個完,張大連沒辦法,詛咒說唱吧唱吧,唱壞了肚子唱壞了肺,唱得妹妹跟別人睡。張大連這樣一說,彭慶安就不唱了,他不怕唱壞了肚子唱壞了肺,只怕唱得妹妹跟別人睡。

        彭慶安大張大連三歲,可還獨著身。按他的條件,別說在十八臺,就是在縣城省城,也有姑娘任他挑任他選。可彭慶安不稀罕,他稀罕春葉兒。春葉兒小他五歲,家住照臺村,和望臺村隔著一條小溝。彭慶安站在自家門口,就能看到春葉兒家門前的老柳樹,就能看到春葉兒攀著梯子爬到樹上,往一個橢圓的鳥窩兒里送米。他能看到鳥窩兒里春天將過的時候有鳥飛出來,搖著嶄新的翅膀,能看到春葉兒的胸脯一天比一天豐滿,像掖著兩只肥碩的兔子。

        彭慶安喜歡春葉兒,十八臺的明眼人都知道。他們替春葉兒贊嘆,說恁好的命,說著說著就有了富貴。他們還知道春葉兒一直沒松口,一直遠遠地釣著饞著彭慶安。他們替彭慶安鳴不平,說咋就不開通,十八臺的好閨女多得很,哪能在一棵樹上吊著。張大連也認識春葉兒,他在屋里講課,日子好的時候春葉兒就在窗外聽,有些夜不深的時候,他會給春葉兒念自己寫的詩和小說,會在沒有人的教室里,在黑板上寫春葉兒大大的名字。彭慶安知道,他碰到過,他對張大連說,你喜歡春葉兒我也喜歡春葉兒,咱倆是情敵,說啥時候你下棋勝了我,我就把春葉兒讓給你。張大連很不喜歡他這樣說話,但私下里還是很用功地鉆研棋藝,但無論怎樣鉆研,他都勝不了彭慶安,都不得不忍受彭慶安那曲不是曲、調不是調的歌聲。

        張大連跑到礦上的時候彭慶安正在清點人數(shù)。彭慶安的脖子上生出了紅色的岔子,額頭上的血管也岔著,像頭噴張的獸。在他的身后,礦洞口張著大嘴,正一股一股地冒著黃煙,在上方的天空中,聚成一團土做的云朵。

        瓦斯爆炸,張大連聽到了這樣的詞。

        一個人不在,兩個人不在,十個人不在……彭慶安瘋了,在煤渣堆上抄起一把鐵鎬就往礦洞口奔。其他人抱住他,奪下他手里的鎬,把他撲倒在地上。彭慶安蹬著腿,兩只手在地上亂抓,撕心裂肺地喊著一個個名字,撕心裂肺地哭。張大連見他的手抓出了血,急忙上前摁住,喊:岔子,岔子。彭慶安泄了勁兒,哭著說:十八條人命啊,全完了。張大連腦袋里嗡地一震,接著喊:救人要緊,也許還有活著的呢。

        救人的事兒忙活了三天,十八臺的勞力來了一大半,生生挖了三天,挖出來十二具尸體。這三天,礦井被眼淚和哭聲淹沒了。女人們帶著孩子在礦洞口等著,等著的女人不哭,哭了不吉利。等洞里挖出人來,女人們認準了才哭,哭得昏天黑地,撕心裂肺。還有六個人沒上來,還有五個女人一個老漢在礦洞口等著。彭天天十七歲,還沒有女人,等他的是他的爺。

        第三天下晌,救援的村民們不聲不響地拖著工具走了。五個女人一個老漢就急了,跌跌撞撞地拉他們,問咋不干了,下頭還有人沒上來呢?村民們耷拉著頭,不說話,繼續(xù)走。彭慶安來了,五個女人一個老漢圍住他,問咋不干了,下頭還有人沒上來呢?彭慶安不搭腔,被人們推得搖搖晃晃,然后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不挖了,挖出來人也沒了,不挖了。五個女人就哭,就撕打彭慶安。彭慶安跪在那里,任憑人們打,任憑人們罵,一動不動。

        岔子,天天可是你親侄兒,你就這么不管了,對得起你死去的哥嗎?!老漢揪住彭慶安的頭發(fā),塌著身子問。彭慶安哆嗦著嘴唇,哆嗦出一句話:就讓天天在這里睡吧,等我死了來這里陪他。老漢喊了聲畜生,抬腳把彭慶安踹倒在地上。

        老漢是彭慶安的爹,在十八臺輩分高,十八臺老老少少,都喚他彭爺。彭爺兩兒一女,女兒遠嫁外省,身邊留著兩個兒子,大兒子彭慶順,小兒子彭慶安。前些年,哥倆一起到煤礦上干活,遇到塌方,彭慶順把彭慶安一膀子扛了出去,自己卻砸在礦洞里,丟了性命,留下彭天天一根獨苗。后來,彭慶安自己包煤窯子,就叫天天來礦上過過磅、計計數(shù),說等天天成人了,就把這些家當送給他,算是對死去兄長的一點補償。

        本來,彭天天不用下礦。可那天彭慶安不在礦上,天天就想下去瞅瞅地底下是個啥模樣,再加上幾個礦工慫恿,他就跟著他們鉆了進去,結果把十七年的好光陰都埋在了礦井里。

        張大連見彭爺打彭慶安打得厲害,就上前抱住了彭爺?shù)难?。這時候幾個村干部也趕了來,拖住了那些女人。五個女人一個老漢被拖走了,彭慶安卻不走,人都走光的時候,彭慶安還在礦洞口跪著,頭上臉上滿是抓痕,鼻子里也汩汩地向外冒著血,遠遠望去,像大火過后玉米地里殘存的半截秸稈,看著讓人心酸。

        放棄施救,你就是罪犯,就是十八臺的公敵!這是那天張大連對彭慶安說的話。人都走的時候,張大連也被幾個村干部推走了,可他沒走遠,在遠遠的一個土坡上坐著,遠遠地看著彭慶安。

        起風了,吹著彭慶安被扯爛的衣服,一綹一綹,一片一片,像揚起的枯葉。彭慶安還跪著,頭發(fā)亂亂地顫,在越來越低的光線里,顯得凌亂和廢棄。彭慶安的身子慢慢地塌了,像截陳年的土墻。張大連聽到了他凄厲的哭聲。接著,他看到了春葉兒。春葉兒的爹也在礦洞里,沒活著出來,也沒被人挖出冰冷的尸體來。剛剛被拖走的五個女人里,就有春葉兒,但她和張大連一樣,沒有走遠,等人們都走了就又折了回來。張大連聽不清他們倆在說什么,只能遠遠地看著。在越來越低的光里,春葉兒和彭慶安變成鍍了金邊兒的剪影,像兩塊被砸碎的陶片。過了一會兒,春葉兒帶著自己的金邊兒走了,路過近前土坡兒的時候,張大連看到春葉兒的臉上反射著晶瑩的淚光。

        接著又有人來,是彭爺。透過背景的光線,張大連能看到他堅硬曲折的腰身,能看清胡子,像搖晃的沙漏,向下卸著一粒一粒金黃的沙子。張大連看到彭爺在彭慶安身邊矮下來,一閃一閃地抽著煙袋鍋。張大連不知道他們父子倆在說些什么,他感到光線就要被西邊巨大的山口吞沒了,于是仰面躺在坡上,透過云隙,看著慢慢淡入的星星。彭爺也離開了,路過山坡的時候,張大連能聞到煙袋鍋里煙葉子燃燒的味道。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下了坡兒走了過去。

        彭慶安癱坐在那里,臉上的血似乎凝固了,顯出焦灼的黑色。他沒有看張大連,眼睛自始至終都望著礦洞口。

        怎么不挖了,還有六個人沒上來呢?!

        不挖了,挖出來人也沒了,干了這么多年的礦,我心里有數(shù)。

        那是另外一回事,岔子,你沒有權力這樣做。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是和村干部們一起商量的。

        你們這是犯罪,懂嗎?

        沒辦法,縣里來人了,還有省城的記者。

        來人咋了?事兒已經(jīng)出了,想捂也捂不住。

        捂不住也得捂,要不然,我就完了,十八臺就完了。

        放棄施救,你就是罪犯,就是十八臺的公敵!!張大連揪住彭慶安的衣領子,前后搖晃著。彭慶安不說話,身體像片沒根的水草,眼睛卻始終盯著礦洞口。張大連心里有股火騰起來,他把彭慶安推倒在煤渣子上,扭頭走了。

        2

        三天了,三天里老槐樹上的那個破鐘還沒響過,出了那么大的事兒,誰還有心思讓孩子們上學呢?

        三天里張大連一直在礦井上,看著一具具尸體被抬出來,看著等在礦洞口的女人們圍上去看,有人認出來,就爆發(fā)出撕裂的哭聲,就隨著尸體一起往外走。剩下的,沒認出來的,就有一絲失望,一絲僥幸,一絲焦急,繼續(xù)在礦洞口等,等著再有人被抬出來。

        米養(yǎng)的爹被抬出來的時候,米養(yǎng)的娘哭瘋了,憑空使勁跺著腳。米養(yǎng)沒哭,他呆呆地望了會兒,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跑向礦洞口。張大連想叫住他,但沒來得及。米養(yǎng)在礦洞口彎腰撿起了一只鞋,一邊撲打著鞋上的土,一邊往回跑。他追上了擔架,擔架沒停,繼續(xù)往外走,他就跟著小跑,邊跑邊把鞋往他爹的腳上套。張大連不知道他套上了沒有,那似乎很艱難,擔架晃著,米養(yǎng)矮小,只能把鞋舉著。張大連看著米養(yǎng)消失在拐彎處的時候,那只鞋還沒套上,還高高地舉著。

        三天持續(xù)地被一種情緒困擾著,回到學校,張大連就勞累起來。晚上,他簡單地煮了碗面,吃了,就扯了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下來,仰面看夜空。十八臺的夜空簡單而明亮,每一顆星星都似曾相識,都含蓄而拒絕閃爍,只緩緩地彌散著淡藍色的光。

        一年前,張大連初來這里就被這夜空打動了,甚至直到現(xiàn)在他都還懷疑,自己能夠在十八臺留下來,是不是舍不得這些樸素的星星。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的情景。

        那天他是坐驢車來的,趕車的就是彭爺。一路上,彭爺說十八臺十八個村組,沒有一個像樣的先生,小子閨女們滿野地躥,躥到十八九成了家,養(yǎng)下小子閨女,還是照樣滿野地躥,躥來躥去,從爺爺?shù)綄O子,就沒有幾個識字兒的。他說現(xiàn)在好了,有先生了,小子閨女們就有福了。自那以后,彭爺一直叫張大連先生,他說這是規(guī)矩,規(guī)矩不能破,破了就不叫規(guī)矩了。

        彭爺?shù)囊?guī)矩很多,比如拜先生。在村小學,張大連看到操場上十八臺的孩子們齊刷刷地彎下腰去,像被風吹過的一排排莊稼,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別扭。他覺得這是矯情,或者根本上就是一種腐朽。他受不了這陣勢,要不是看到彭爺莊重的表情,他幾乎要從舊藤椅上跳起來。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張大連更加感受到彭爺規(guī)矩的力量。

        與之前的想象不同,村小學招生很火爆,十八臺的爹們娘們搶著送孩子上學。對此,張大連很滿意,也很意外。后來他知道了原因。這事兒的根在彭爺?shù)膬鹤幽抢?。彭爺?shù)膬鹤优響c安包著兩斜一直三口煤井,別說十八臺,就是在鄉(xiāng)里縣里省里,也算是富戶。富裕起來的彭慶安記掛十八臺,不但修了路、通了渠、架了電,還要辦教育。他承諾十八臺的孩子上學費用全由他一個人出,升上了中學大學還有重獎,說叫獎學金。彭慶安心大,打算再蓋一所像樣的小學,說等新學校蓋好了,就出去聘老師,到時候讓張大連當校長。當然那是后話,現(xiàn)在新學校還沒完工,只能暫時用村西頭的老宅。老宅盛不下多少孩子,二十幾個就滿滿當當了。這樣就有了問題,因為免費,村民們都爭著送孩子上學,收誰不收誰都是麻煩事。不過彭爺有辦法,他和村干部們一起訂了規(guī)矩:黨員干部的孩子刨在外,每個村組兩個,挑腦子靈光的,會背小九九的。這樣張大連就有了三十六個學生。

        張大連覺得這樣對黨員干部不公平。

        彭爺說:黨員干部就得先濟著群眾,這是規(guī)矩,規(guī)矩不能破。

        張大連沒辦法,只能寄希望于彭慶安。好在彭慶安說到做到,新學校已蓋到半人高了,張大連曾去看過,一溜寬敞的大教室,能盛下十八臺所有的孩子。

        頭頂上星光氤氳,仿佛刷了層水汽,彌漫著淡淡的藍光。這些星星似曾相識,又與之前的完全不同。張大連不知道是不是礦上的事讓它們改變了模樣。三天里,這些星星一直被淚水浸泡著,仿佛一枚枚哭腫的眼睛。

        放棄施救就是犯罪!他心里不停地翻滾著這句話,而且越滾越快,快得讓他都坐不住了。張大連站起來,走到臺沿兒上,向下望著十八臺的燈光。在這里,彭慶安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們一起下棋,為了一粒子爭得面紅耳赤,一起喜歡春葉兒,一起為了春葉兒暗自較勁。他們不止一次地謀劃過十八臺的未來。彭慶安說是要開發(fā)旅游,十八臺東西有山,南北有水,有著美麗的景致。彭慶安說煤不能挖久了,挖久了就把十八臺的根挖斷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張大連心里充滿了敬仰。

        但現(xiàn)在變了,全變了,不是因為瓦斯爆炸,而是彭慶安放棄施救的做法。張大連覺得彭慶安正在往火坑里跳,他要制止。作為朋友,他必須把彭慶安拉回來,這對他很重要,對十八臺也很重要。

        張大連想到這里,下了臺子,向夜色綿密的望臺村走去。

        街上燈光昏暗,前面的岔路口,四五個人抬著什么急匆匆地隱入黑暗。張大連沒看清他們的面孔,但能聽到低低的哭聲。他心里有種不祥的感覺,轉身向彭慶安家走去。

        只有彭爺在家。在正屋的八仙桌旁,彭爺正坐在黑色桃木的圈椅上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袋鍋。白色的煙霧從他的口鼻處一股接一股地冒出來,把彭爺大半個身子都裹進煙霧里了,仿佛燃燒不好的濕木頭。張大連在門檻前停下來,拍了拍半敞的門板。

        先生來了。彭爺從煙霧的縫隙里露出一角灰色的臉,繼而猛烈地咳嗽起來。張大連走上前撫著他的胸口和脊背,等彭爺咳嗽過了才在床沿兒上倚著半坐了。

        彭爺,我找岔子。

        他出去了,礦上出了這么大的事,他在家里還能呆得住嗎?彭爺邊說邊抽了口煙,費力地端了端身子。

        彭爺,岔子這樣做不對,是要犯大錯誤的。

        事兒已經(jīng)出了,總得尋個法子,不是?

        那也不能這么干,放棄施救可是犯罪啊。

        啥犯不犯罪的。彭爺敲了敲煙袋鍋,緩緩地說:咱這是鄉(xiāng)下,不比你們城里,鄉(xiāng)下有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

        那也不能見死不救。

        唉,就是挖出來人也沒了,還是先保住活人要緊。

        彭爺,這事兒上您可不能犯糊涂。張大連說著站了起來,語調也高了許多,您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岔子往火坑里跳,再說還有天天,天天可是您孫子,您就忍心嗎?!

        提到天天,彭爺剛剛端起的身子又塌了下去,目光也黯淡下來,兩只手微微地發(fā)著抖。張大連心里有些疼,也有些懊悔。停頓了一會兒,彭爺略帶哭腔地說:十八臺的事兒就不勞先生操心了,您先回吧,等事兒過去,孩子們該念書的念書,不能再耽誤了。

        說完,彭爺閉上眼陷進圈椅里。張大連遲疑了片刻,轉身離開了彭慶安家。外面有濕霧漫過來,使原本綿密的夜色愈發(fā)結實,仿佛一塊沒有縫隙的黑鐵。

        3

        天亮以后,張大連又去了出事的那口礦井。彭慶安不在,有幾個人忙活著平整礦洞口的煤渣,還有幾個在拉條幅,條幅上寫著六個大字:牢記事故教訓。張大連呆了一會兒,覺得心里有些堵,便回去了。

        米養(yǎng)坐在土臺沿上,托著腮等著張大連,身后一群羊在院子里閑逛。

        米養(yǎng),你爹的事兒辦完了?

        完了,昨晚辦的。

        怎么沒見你戴孝?

        彭叔說不戴孝就給錢。

        你彭叔還說啥了?

        還說有人問起,就說爹出去打工了。

        狗日的岔子!張大連暗罵著,向望臺村走去。

        望臺村是十八臺最大的一個村組,也是這次事故中死人最多的,有八個,六個挖出來的,兩個還埋在礦井里,不知道死活。望臺村很安靜,張大連沒聽到哭聲,也沒見到戴了孝的女人和孩子,沒見到散落的容易被風刮起的紙錢。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低低的哭聲。

        張大連找到了彭慶安,也見到了彭爺和另外幾個不認識的人。張大連想那幾個人一定就是鄉(xiāng)里縣里來的干部。彭爺一臉莊重地喚他:先生,進來坐。張大連在彭爺臉上沒見到太多的悲戚與絕望,只是與昨晚相比又老了許多。他點了點頭,徑直走向彭慶安,小聲說:岔子,跟我出去,我有話要說。

        在院子里,張大連問彭慶安米養(yǎng)家的事。彭慶安承認,說不能讓上邊知道死了那么多人,要是知道了他就完了,鄉(xiāng)里縣里也會牽扯上很多人。

        岔子,說實話你準備報幾個?

        倆。

        倆?!十八個人你只報倆?這是瞞報,瞞報死亡人數(shù)犯法!張大連很激動,聲調抑制不住地往上拔,驚動了屋里的人。彭爺走出來,說,先生,有話兒屋里說。

        不了!張大連氣呼呼地轉身走了,彭爺喊沒喊住,叫彭慶安去追。彭慶安沒動,站在原地耷拉著頭,影子投在墻角上,像把被遺棄的彎脖子鋤頭。

        晚上,張大連坐在院子里。他沒有看星星,而是把目光向下鋪在十八臺灰黑的屋頂上。那里很安靜,安靜得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之前礦上那種撕心裂肺的哭聲,在短短的時間里就被什么東西遮掩了,遮掩得密不透風。他甚至聽不到以往的狗吠聲、蟲鳴聲,聽不到風聲和村北堤壩外大河的水聲,一切都被遮掩了屏蔽了,遮掩得如此徹底,屏蔽得如此干凈。

        有昏暗的燈光浸過來,張大連知道那是米養(yǎng)家,白天他曾去過。那個跺著腳瘋哭的女人在籬笆后面,平靜地用木叉鏟著干草。她沒有笑,也不悲傷,如果沒有看見她紅腫的眼睛,不會有人知道她剛剛死了丈夫。張大連推開籬笆門,女人停了手里的活兒,愣愣地看著他,看了十幾秒,才想起了什么,開口說:先生來了,屋里坐。

        不了,張大連有些猶豫,我聽米養(yǎng)說了,過來看看。

        沒啥看的,挺好。女人頓了頓,接著說,等過幾天我就叫米養(yǎng)上學去。

        就這么算了?

        啥?你說他爹的事兒?女人警覺起來,沉了沉,繼續(xù)鏟草,見張大連沒走的意思,邊干邊說:算了,又不是俺一家,再說岔子沒虧待咱,多拿了不少錢,咱還能圖個啥。

        你們這是……縱容。張大連說得很沒底氣,全然沒有了剛剛在彭爺家的聲調。

        是啥?縱容?女人丟下木叉,扯下套袖抽打著身上的土,說:俺不懂啥叫縱容,俺只知道知恩圖報,彭爺和岔子沒虧待俺,俺也不能昧了良心。

        女人說著往屋里走,走到門口時扭頭說:先生,俺就不留你了,可有件事兒俺得說,破了規(guī)矩也得說,你那工資岔子墊了一大截,要不然能這么高,人心得往正處長,莊稼長不正得扶,苗木長不正得修,都是一個理兒。

        女人進屋關上了門,張大連自己留在院子里,心里一陣陣發(fā)虛。

        張大連想著白天的事,腦子里有東西亂撞,彭慶安來到身邊也沒能察覺。

        下棋嗎?彭慶安問。

        算了,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思下棋?

        彭慶安從屋里扯了把凳子,挨著張大連坐了,然后抽出一支煙,掏出火機來點了,一閃一閃地吸:你會揭發(fā)我嗎?

        不知道。

        彭慶安對張大連的回答很滿意,哆嗦了哆嗦煙灰,繼續(xù)說:揭發(fā)我對十八臺沒啥好處,你知道。

        我知道,可你犯罪了。

        我知道。

        六個人埋著你見死不救,十八個人你只報了倆,你在一步步走向絕境,你知道嗎?張大連越說越激動,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

        彭慶安也站了起來:什么叫見死不救,那些人挖出來也活不成,那里埋的不是別人,都是和我一塊光屁股長大的伙伴,還有天天,那是我親侄兒,還有春葉兒的爹,他們死了,我比你難受。你是啥,你只是去年才來這里的教書先生,你跟他們沒關系,有關系的是我。

        我是沒關系,可我不會用錢去堵人家的嘴,不會看著你越陷越深,到最后無法收拾。

        只要你不揭發(fā)我就能收拾。

        就算我不揭發(fā),你能堵住十八臺每個人的嘴嗎?

        能,我能。

        良心呢?良心能堵得住嗎?

        彭慶安不說話了,跌坐在凳子上,低頭狠勁地吸著煙。兩個人就這么靜靜地坐著,下面的十八臺漸漸地被一層霧水淹沒了,偶爾能在縫隙里看到零星的燈光,像溺水的人偶爾露出水面的急迫的嘴。

        你會揭發(fā)我,對嗎?

        我不知道,其實,我更希望你能去自首。

        等等吧,等我把那學校蓋好了。

        還有那么多時間嗎?

        不知道,我盡量吧,彭慶安軟塌塌地站起來說,你知道,我這條命欠著賬呢,欠我大哥一家子的,欠春葉兒的,也欠十八臺的。

        沒那么嚴重,你去自首,自首能減輕點罪過。

        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

        4

        礦井上熱鬧起來,兩名罹難礦工的追悼會及事故教訓總結現(xiàn)場會在礦井現(xiàn)場熱熱鬧鬧地召開了??h里、鄉(xiāng)里,以及各煤窯礦主們從各個地方擁進礦洞口外面的空地,兩名罹難礦工的家屬被人攙著站在邊上,扶著兩個精致的骨灰盒。十八臺的村民們也擁了來,擠滿了外圍的土坡。

        彭慶安介紹了礦難發(fā)生的經(jīng)過,對自己管理不善,致使個別礦工違章操作,在非工作時間內私自下井作業(yè)導致事故發(fā)生的事兒做了檢查,并將賠償款親自交到了家屬的手中。在彭爺莊重的聲音里,人們面向骨灰盒三鞠躬,然后有一幫人簇擁著家屬抱著骨灰盒離開了現(xiàn)場。鄉(xiāng)干部宣讀了處理決定:通報批評、罰款十萬??h里的干部也講了話,調子很高,很嚴肅,要求加強礦井安全管理,要求加強礦工技術培訓,等等等等。

        有拿著攝像機、照相機和話筒的人在會場上穿梭,很忙的樣子,張大連猜他們是記者,他們很興奮,興奮得有些幸福。

        張大連擠在人堆里,胃部一陣陣發(fā)緊。他盯著彭慶安,想從他的臉上找到一點愧疚一點心虛。但沒有,彭慶安臉上雖然也嚴肅,也很痛心,但張大連從這些表情的縫隙里卻看到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那東西讓張大連生出許多的陌生和厭惡,那東西似乎是一種風光,是不易覺察的洋洋自得。

        會沒散張大連就擠了出來,學校里空空蕩蕩,目光無處著落,心也飄著。遠處,礦井上空的云垂著頭,遮著更高的光線。光線與光線之間,似乎夾雜著黑色的影子。張大連看不清,才一揉眼,影子卻不見了,云下面的山坡上,人們簇擁著往下走。

        張大連抬腳踢翻了院子中央的一把竹椅,腳趾扯著神經(jīng),一直疼進心里。他在院子里轉了轉,像頭焦躁的驢。他走進屋子拿出象棋,一枚一枚地使勁向遠處扔去,遠處是一些草,還有草根下枯了水的溝,棋子們就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落進草里沒了蹤跡。這棋是他初來十八臺時彭慶安放在這里的,曾帶給他們很多的快樂?,F(xiàn)在,這快樂被體內一種快要燃燒的東西代替了,張大連一邊扔著棋子,一邊狠狠地罵著。

        有鐘聲響起來,哐哐——哐哐——

        鐘聲蕩起漣漪,一圈一圈蕩進十八臺。散會后正走在大街上的干部們記者們和礦主們聽到了,十八臺的村民們聽到了,低頭吃草的牛、趴在地上睡覺的狗、踱來踱去的雞也聽到了,十八臺沉浸在這一圈一圈的鐘聲里。

        彭爺臉上的皺紋緊了緊,看了一眼兒子,彭慶安急忙招呼著人們走進村委會的大院。里面已經(jīng)準備好了,從各村組抽上來的巧媳婦們即刻穿梭著端了菜開了酒,鐘聲就被菜香和酒香擋在外面了,變得若有若無,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

        張大連不知道敲了多少下,直到累了,敲不動了才停了下來,手扶著老槐樹喘著粗氣。土臺下的路上,一群羊咩咩地叫著,抬頭望著他。這是米養(yǎng)的羊,張大連認識,他喊了聲米養(yǎng),米養(yǎng)就從頭羊的腚后面鉆了出來,怯生生地望著他。

        米養(yǎng)娘去村委會做菜了,張大連想留米養(yǎng)一起在學校吃,米養(yǎng)不肯,晃著鞭子吆喝著羊們走了。張大連也不想吃,沒胃口,看著米養(yǎng)和羊們遠去的背影,他感覺到了一種孤單。

        午后,有人走上土臺,手舉相機對著不同的方向按著快門。透過玻璃,張大連能看到這個人,能看到他被酒醺紅的臉,布滿口袋的馬甲,以及斑駁迷彩的闊大的褲子?,F(xiàn)在,這個人已經(jīng)放下手里的相機,撿起長柄的錘子,向老槐樹走去。

        嗨——

        張大連推開門,對著馬甲的背影喊。馬甲扭過頭,拎著錘子搖搖晃晃地折了回來。

        我叫夏天,攝影記者。

        張大連,這里的老師。

        兩個人握了手,當院扯了凳子坐下來。

        上午是你敲的鐘?

        嗯。

        再敲一遍吧,我給你拍一張,我的技術很不錯的。

        張大連不想拍,并不是懷疑夏天的技術,而是認為那樣做很不合時宜。夏天也不強求,他頭腦很清醒,能夠很連貫地說出十八臺在風景上的種種優(yōu)點。他說到了村子周圍四起的山坡,說到了墊在房屋下面的臺子,說到了村北堤壩外的大河,說大河的水像滾動的泥漿,充滿著裸露的猶如時光的力量。夏天說得很準,張大連很認可,在某段時間內,這些景物也曾浸染過張大連的視線。但現(xiàn)在,他不想談景物,他體內另有一團燃燒的東西。于是,張大連問:你是來采訪礦難的,不是嗎?

        是的,在這樣美麗的地方發(fā)生那樣的事情,真是一種不幸。

        兩個人遇難,原因是礦工違章操作,在非工作時間內私自下井,你認為這是真相嗎?

        難道不是嗎?我所得到的只有這些。

        你應該再深入些,那里——張大連指著土臺下十八臺的屋頂——應該有更符合實際的答案,這些答案應該與你看到的、聽到的有所不同。

        也許,我會去尋找,但是,有些事情我不明白。夏天的話里帶了遲疑:彭慶安,我聽人說是個很不錯的人,他甚至替這里所有的孩子交學費,而且還付給你工資,另外,他在另一個地方修建學校,我正準備去那里??蔀槭裁茨阋崾疚?,難道……

        你說的都是真的,他不錯,甚至可以說很好,不僅僅是孩子,還有女人和老人,都會說他的好。他是我的朋友,在這里,我只有這一個朋友,我們在一起下棋,為了一顆棋子互相對罵,互相抱著酒瓶說一些醉話。我是這里的老師,我能看出他的好,孩子們也愛他,他會定期送來嶄新的本子和筆,會送來糖果,甚至說等新學??⒐ぃ瑫徺I籃球排球和足球,你知道,孩子們在盼著,我也在盼著,在盼望的日子里,孩子們體育課只能玩木雀,就是那種刀削的木頭橛子,用另一根木頭敲打,會飛出去很遠。

        既然這樣,你為什么要提示我,你知道,萬一有了另外的真相,會發(fā)生什么?

        我不知道,也許我只是想在夜里能睡個安穩(wěn)覺,這也許源自我的自私。

        但無論如何,你說了,我會追究的,你知道,我是一個記者。

        我知道,所以,現(xiàn)在我有一點點后悔。

        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5

        晚上,春葉兒來了。春葉兒來的時候,張大連正彎著腰向鍋里下面條。

        礦上出事后,春葉兒還是第一次來這里。在礦井上,在彭爺家里,張大連都曾見到過春葉兒,但沒同她說話,她忙著,沒有說話的機會。

        出事后的前三天,春葉兒一直在礦洞口等著。她娘在生她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家里只有她和爹。張大連看到春葉兒擠在女人堆里,眼睛緊盯著礦洞口,有人被抬出來,春葉兒就和其他的女人一起推搡著擁擠著往前趕,有好幾次,春葉兒險些被擠倒了,身體東倒西歪的,與那些生養(yǎng)過的女人相比,她還是顯得太單薄了。她往往沒擠到擔架前就聽到了哭聲,心就稍微放了放,等其他的女人往回走了,她才繼續(xù)上前確認一下,的確不是自己的爹,春葉兒又有些失望,站在原地,看著痛哭的女人扶著擔架遠遠地下坡兒,才遲疑著倒退進女人堆里,繼續(xù)等著。張大連想叫她,也想走過去從那些女人的身邊拉開她,但不能,他看到春葉兒的眼睛里漲著淚花,怕自己一拉她就會打碎淚水痛哭起來,那是很不吉利的。

        第四天張大連沒見到春葉兒,他去了望臺村,但沒去照臺村。在米養(yǎng)娘進屋關了門后,張大連就回了學校。其實,他是應該去趟照臺村的。晚上,坐在院子里把目光鋪在十八臺灰黑的屋頂上的時候,張大連突然想起了春葉兒,想起自己離開彭爺家的時候竟然沒有望望對面的春葉兒家。對此,張大連很有些后悔,他認為是彭慶安的所作所為使自己忽略了這一點。

        第五天,張大連擠在人堆兒里尋到了春葉兒。春葉兒像片枯卷的葉子,被人夾在中間。張大連試圖往她的身邊擠,他的確也這樣做了,但沒等擠過去,就看到了春葉兒隨同其他的人在一個領導講話時吃力地抽出胳膊鼓掌,這讓張大連心里有一種很深的悲哀。他被這悲哀傷了,便改變了方向,擠出人群回到了學校。張大連不得不承認,自己敲響破鐘的時候這悲哀起到了很好的鼓動作用,這讓他敲鐘的時候想哭出聲來,想用錘子把自己砸碎。

        這樣說,這一天里張大連已經(jīng)是第二次見到春葉兒了。他看到春葉兒從土臺沿兒上冒出了頭,徑直向他走過來。

        吃了嗎?張大連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在他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吃了嗎就是一句非常沒有意思的問候語。

        吃了。春葉兒答得很認真,卻沒看張大連,直接拿了張大連手里的面條,順著鍋沿兒滑進了水里。她的一張臉在瞬間被熱氣遮住了,張大連只能看到她的頭發(fā),頭發(fā)很久沒梳理了,有幾綹蓬松在皮筋的外面,像被什么東西托著,搖搖晃晃也不落在白皙的臉頰上。

        張大連喜歡春葉兒。

        去年剛來時,他在教室里教孩子們唱歌。在所有的歌曲里,他只知道一首是適合孩子們唱的,就是《讓我們蕩起雙槳》。這首歌在他讀書的若干年里,似乎從來不曾忘記,其他的,則隨著年齡的增長遺忘了。他記得很清楚,那天孩子們歌聲嘹亮,窗外有暖暖的陽光鋪進來。在唱完第一段后,他就看到玻璃上映著一張喜吟吟的臉,他以為是沒被選上的孩子,就讓孩子們繼續(xù)唱著,自己走出了教室。

        教室外不是一個孩子,高挑的個子,飽滿的胸脯,怎么會是孩子呢?她說她叫春葉兒,家在照臺村住。張大連問春葉兒想讀書嗎?春葉兒說想,可自己太大了,過了讀書的年齡。張大連說讀書沒有年齡限制,要是真想以后來這里我教你。春葉兒就咯咯地笑了,咯咯笑著跑了,跑到土臺沿上的時候,回頭咯咯笑著說,村里人實在,別哄我。張大連說,誰哄你誰是小狗。春葉兒就咯咯笑著跑了,像串兒清脆的鈴鐺。

        張大連想,自己就是從那一刻喜歡上春葉兒的。他把這歸咎為春葉兒咯咯的沒有銹跡的笑聲。望著春葉兒遠去的背影,張大連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破了殼,生出暖暖的小芽。

        那之后,春葉兒有事沒事兒地往學校跑,跑來讓張大連給她講外面的事,教她寫春夏秋冬,教她念“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張大連知道彭慶安喜歡春葉兒。有一次,彭慶安在學校里碰到了春葉兒,他很不高興,他沒有說出自己的不高興,但張大連看得出來。春葉兒高興,她說岔子哥,張先生教我寫了十幾個字,我還知道岔子的岔上面一個分,下面一座山,是說上山分著好多條路呢。彭慶安就笑,笑得很難看,說以后再來找先生學字,別一個人來,叫上我,我陪著你。又說先生識字識得多,可下棋下不過我。春葉兒不信,彭慶安就扯上棋盤,擺上棋子,非要和張大連下一盤。那盤棋張大連輸?shù)煤軕K,本來不必那樣,是彭慶安故意的。他不急著將軍,而是把張大連的子一粒一粒地全吃掉,讓張大連無棋可下了才慢悠悠地取勝。對此,張大連心里很是惱恨,但春葉兒在場又不好發(fā)作,只能任由彭慶安欺負。

        張大連知道春葉兒不喜歡彭慶安,至少不是男人女人那樣的喜歡。春葉兒告訴過張大連,她知道岔子喜歡自己,也曾試圖讓自己回應這種喜歡,但她做不到。在她的眼里,彭慶安太高大了,高大得使人無法觸及,她更愿意叫他岔子哥,她想象岔子應該有一個來自城市的燙著波浪長發(fā)的女人,她覺得十八臺沒有哪個女子能配得上岔子,當然也包括她自己。

        聽了春葉兒的話張大連心里略略地泛酸,但從春葉兒的眼神里他知道春葉兒喜歡自己。有一天晚上,張大連送春葉兒回家,走下土臺的時候,張大連輕輕地勾了春葉兒的小手指。春葉兒的身子顫了一下,但還是任由他那樣勾著,直到繞過望臺村快到照臺村的時候才松開。這件事張大連沒有對彭慶安說,即使在喝酒吵架的時候也沒說,不僅僅是怕刺激或傷害他,還有一絲同情的成分。

        春葉兒將面條盛進碗里,端給張大連,自己扯了把凳子,看著張大連吃。

        不知道為什么,張大連吃得很不自信,仿佛有愧疚在里面,是因為春葉兒的爹出事后他沒有去探望嗎?張大連說不清。

        那事兒你得想開些。

        哦,放心,有岔子哥呢。

        岔子咋說?

        過幾天吧,過幾天上邊來的人走了就挖出來。

        岔子這樣做不對。

        他也沒辦法,總不成把他抓了去,那十八臺就完了。

        以后呢,以后再出了事兒還這么瞞嗎?

        哪能老出事兒,這都是命,命里該當?shù)?,想躲也躲不過。

        春葉兒說著,眼睛緩緩地向遠處望去,似乎陷入了一種沉思。張大連有些話往上撞了撞,但強忍著,沒沖出牙關。他知道對于觀念問題,一句話兩句話是說不清的,真不知這對于春葉兒來說是幸運還是悲哀。張大連草草地吃完了面條,陪著春葉兒安靜地坐著,安靜地望著遠處越來越濃的黑暗。

        大連哥——不知道過了多久,春葉兒輕輕地喚他,聲音微微地有些冷。張大連扭頭看她,見春葉兒依舊望著遠方。

        大連哥,你不會做對不起岔子哥的事吧?

        春葉兒的話像根針,在張大連的心上蜇了一下。他微微地抖動著:為什么這樣問?

        有人說你告了岔子哥的黑狀。

        黑狀?!張大連抖動得更厲害了。

        下午有個記者在村里打聽那天的事。

        哦,他,他是記者,記者總喜歡刨根問底的。

        春葉兒把頭扭了過來,清澈地望著張大連:大連哥,你不會做對不起岔子哥的事,對嗎?

        我只會為他好。張大連避開她的眼睛,把目光投向遠處,緩緩地說:總該有人對那事負責。

        人都沒了,負責又有什么用呢?春葉兒站起身,悠悠地說:岔子哥是好人,傷了他就傷了整個十八臺。

        春葉兒走了,背影很快被夜色吞沒了。站在土臺上,張大連的心跌到了地下,久久浮不起來,他開始懷疑自己了,就像懷疑遠處的燈盞,是不是真的照亮了什么。

        6

        上課的時候到了,教室里沒人,院子里沒人,土臺下的路上也沒有人。張大連敲了幾遍鐘后,站在樹下靜靜地等著。

        日頭像枚孤零零的果子,掛在老槐樹最為脆弱的枝干上,微弱地向上跳著。有光慢慢灑下來,照亮遠處的山坡、灰黑的屋頂和泛著鹽白的路。張大連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沒有人來,那事發(fā)生后,村小學就似乎被拋棄了。張大連有些怨恨,覺得這一切是彭慶安造成的,覺得他在用孩子們上學的事情威脅自己,或者說是一種示威。這讓張大連覺得彭慶安很自私。

        他走下土臺,走向十八臺,走進淡淡的灰里。

        上八臺、下八臺,望臺村、照臺村……每一個小村都如以往般沉靜,街上的黃狗臥著,瞇著眼,懶散地垂著尾巴上的毛;雞在墻頭打盹,脖子爪子縮了,像一團被風鼓起的塑料袋;牛在籬笆院里,吐著胃里還沒來得及咀嚼的草,脊背上的蒼蠅泛出綠光……街上也少有人,有個老漢靠在胡同口,像斜在那里的一根腐朽的木頭,有女人在自家的院子里晾曬陳舊的布,有孩子沖著豬圈的墻撒尿……沒有人同張大連打招呼,他們沒看見他,沒看見這個他們喚了一年的先生。張大連去了幾個學生家,他站在籬笆外喊學生的名字,里面沒有人搭腔,也有的院子里有人,見他來了卻回屋關了門。在米養(yǎng)家,張大連見到米養(yǎng)的娘在拌著豬食,他沒有喊,只站在籬笆外靜靜地看著。米養(yǎng)從屋子里鉆出來,揉揉眼角,瞇瞇地看著頂上的白光。他看到了張大連,遲疑地喚張老師。

        怎么沒去上學?

        米養(yǎng)爹還沒過三七,孩子哪里也不能去。米養(yǎng)娘沒看張大連,邊拌豬食邊說。張大連懷疑她早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覺得很無趣。三七是一個很好的理由,這二十一天里米養(yǎng)是可以不上學的,作為一個講孝道的人,三七二十一,五七三十五,他可以一個多月不用上學,雖然他連一天的孝都沒戴。

        彭爺家里也沒人,彭爺不在,彭慶安也不在,院門緊鎖著。

        張大連想去找春葉兒,站在彭爺家門前的臺上,他看到春葉兒家的院子里空著,有一些黃白的光和灰黑的影。他頓了頓,出了村向北走去。

        新學校坐落在村北坡腰的平地上,站在這里,能看到矮一點的舊小學和更矮一些的十八臺。這里能聽清楚坡后大河均勻的水聲,能看到對面遠處朦朧的礦井,能看到南邊一大片水塘里葦子齊刷刷地搖擺,能看到有鳥從背后射過來,在天空中劃出一道整齊的弧線。

        這地方是彭爺選的。他說到風水,說這里坐北朝南、背山向水,能出很多很多的狀元。村民們迷信他,張大連也有些迷信,他曾不止一次見過彭爺為生病的人施法,那是一種咒語,更是一種音樂,在淡黃紙張的燃燒里,在三炷香的暈染里,彭爺念念有詞。生病的人好了,張大連以為是心理暗示,作為一個大學生,他拒絕這樣的巫術。讓他迷信起來是因為他自己。那次,他病了,他以為是感冒,因為他渾身發(fā)冷。彭慶安給他送來了藥,春葉兒給他熬了姜湯,但他還是冷,以至于夜里感覺有塊冰壓著身體。他甚至看到了白色的影子,聽到有呵著寒氣的人遠遠地呼喚他的名字。他兩眼緊閉,牙齒不停地撞擊,并不時發(fā)出令自己陌生的聲音。后來,他感到有只粗糙的手按住他的額頭,那是極其溫暖的,又聽到了音樂的聲音。他知道那是彭爺?shù)穆曇簦八牭竭^好多次,還曾揣摩過曲調里的內容。而當時,他則沉浸在這樣的音樂里,并慢慢地睡去。醒來后,張大連出了一身的汗,感到虛脫,無力,甚至有些委屈。他看到了彭爺渾濁的眼,心里暗暗地吃驚,仿佛自己體內有什么東西被那雙眼吸了進去。他好了,第二天他下了床,第三天他走進了教室。這樣的經(jīng)歷,使張大連對自己的認知產(chǎn)生了懷疑,他感到有一種冥冥的力量在支配著自己,而這力量就是來自彭爺,是那只手,那雙眼睛,更是那種奇妙的音樂。

        新學校已經(jīng)起到半人高了,下半截是石頭,上半截則是整齊的磚。在對鋼筋、水泥、玻璃、石材造就的城市產(chǎn)生了極大的厭惡后,當張大連看到新學校的磚石時卻感到了溫暖。他同彭慶安說學校建好后就叫慶安小學,彭慶安不同意,說那樣折壽,說就叫十八臺學校吧,也不僅限于小學,以后還有可能擴建中學,把全鄉(xiāng)的孩子們都招來。彭慶安的心大,心大有什么不好呢?張大連為此憧憬過,那是極其美好的。

        現(xiàn)在,新學校已經(jīng)半人高了。張大連穿行在各個教室里,似乎能聽到孩子們的歌聲和讀書聲,似乎每間教室里都坐滿了人,有著統(tǒng)一的校服,有著寬大玻璃的黑板,有著明亮的光線。這不是想象,彭慶安能做到這一點,他有這個能力,更有這份心。

        張大連想是該讓彭慶安順利過關的,這不是他自己的事情。在回去的路上,他不停地思考著對和錯的問題,也許不僅僅是簡單的對和錯,還有感情和理智,感情和法律的問題。

        彭爺在學校等他,張大連走上土臺的時候,看見彭爺閉著眼坐在屋檐下的舊藤椅上,像尊靜默的神。

        彭爺,張大連上前問候了一聲。彭爺掀開松垮的眼皮,用渾濁的光打量著他,看得張大連心里發(fā)緊。

        先生,我是來給岔子講情的。彭爺開口說話,身上的氣便隨之泄了,像個真正的老人,沒有神性,甚至沒有了巫性,甚至很衰老,很虛弱,很讓人擔心。彭爺說話的時候,張大連很用心地看著這位用驢車接他來的老人。那時候,彭爺身上有的是光彩,十八臺從上到下所有的人都在這光彩里不敢正視,就連那些村干部和他說話的時候都弓著腰,謙遜得仿佛卑微。六天前,彭爺和五個女人一起等在礦洞口,那時候張大連沒有注意他,即使眼睛掃過他們也沒有注意,彭爺那時候身上的光彩沒了,沒了光彩的彭爺擠在五個女人中間就消失了,因為他瘦小枯干,因為他就快被土掩埋了?,F(xiàn)在的彭爺比那時候更加衰老,他幾乎用一種乞求的口氣同張大連說話,而且說話的時候身體盡量欠著,這讓張大連略略地心疼。

        張大連搞不清楚那事發(fā)生后的第三天晚上發(fā)生了些什么,之前彭爺罵彭慶安畜生,使勁兒打兒子的臉,像女人一樣痛哭。而之后,張大連在他家里見到他的時候,彭爺已恢復了往日的威嚴,甚至比往日增加了一層冰冷。張大連可以想象孫子被埋井底的那種痛苦,他以為彭爺會被這痛苦葬送,這是符合常理的。但沒有,其實也不僅僅是彭爺,還有其他的很多人,比如春葉兒,比如米養(yǎng)娘。前三天的時候還能聽到哭聲,還能看到那種近于絕望的表情,張大連曾不敢看到她們的表情,怕自己也會失聲痛哭起來。但第四天全變了,十八臺變得安靜如初,淚水通過另外的渠道偷偷地流走了,街上和人們的眼角一樣干澀、空蕩。第三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先生,我是來給岔子講情的。彭爺重復了這句話,他說我知道你對記者說了些什么,這讓我很為難,也費了很多功夫。他說我也恨岔子,可他畢竟是我唯一的兒子,孫子沒有了,你還能讓我再失去兒子嗎?他說岔子這些年為十八臺做了很多事,十八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巴望著他,他出了事十八臺的這點活水就掐死了。

        彭爺說著說著,身體就越來越低了,像要塌陷在藤椅里。張大連后來很后悔自己在這樣的時候說了那句話,那句話過后彭爺有很長時間的沉默,眼睛中的光漸漸地淡了下去。雖然張大連之后做了些解釋,并說自己沒有真的打算去揭發(fā)岔子,說岔子出了事他和大家一樣難受,說讓彭爺放心。但無濟于事,彭爺就那么黯淡了下去,就連走下土臺的時候他的背影都矮小了不少。

        張大連說:規(guī)矩,彭爺這不符合規(guī)矩,您是最講規(guī)矩的,不是嗎?

        張大連很痛恨自己說了這句話,雖然這是事情發(fā)生之后他最想對彭爺說的話,但現(xiàn)在,看著彭爺灰暗地消失在路的盡頭,他心里還是暗暗地罵著自己。

        7

        這天,礦井外站滿了人。

        在人群后面的斜坡上,張大連看到了彭爺、彭慶安和春葉兒,看到了十八臺的許多人。他聽到了哭聲,即使沒有人被抬出來,哭聲還是綿綿地響起。張大連知道,這時候已經(jīng)不存在吉利不吉利的問題了,希望沒了,哭聲就無法抑制了。但這哭聲與前三天的哭聲是不一樣的,理智了些,低沉了些,卻更加綿長了。這更像是一種集體的啜泣,這啜泣密密地交織,形成了一種特殊的背景音。

        張大連看到了被扔在地上的條幅,看到了被撕下的標語。這些東西在前幾天還為一場會議提起了不少精神,現(xiàn)在卻被人踩在腳下,凌亂著,也破碎著。

        在低沉的啜泣里,彭爺努力正了正身子,手舉草香對著礦洞口跪下去,后面的人也都跪了,這情景使張大連感覺像一種類似宗教的儀式。彭爺喊著,聲音努力渾厚,卻無法掩飾其間的脆弱:

        一七輪回,六魂歸位。今率孽子慶安,前來請罪。叩請諸位念其顧鄉(xiāng)土,體鄉(xiāng)情,報鄉(xiāng)恩,謀鄉(xiāng)生,化怨滅恨,一片澄明。諸位一七委屈,全數(shù)怪罪,由為父之人承擔,所造罪過,下世當牛做馬,再行償還。冤魂昭雪,清白升天。

        張大連聽著彭爺古今摻雜的喊聲,心里不禁有些肅穆。彭爺喊完,將手里的香插在礦洞口臨時堆起的土臺上。彭慶安起身上前走了幾步,重新跪了,脫掉上衣,露出了脊梁。彭爺在一旁站著,一邊手拿衣服抽打著彭慶安的脊背,一邊口中念念有詞。末了,又有人過來,用棍子挑了彭慶安的衣服,灑了酒,擦火柴點了。那人便挑著這團火,圍著彭慶安轉,直到棍子上飄落了最后一絲灰燼。

        哭聲大起來,像被人扯著四個角抬高了音量。在這哭聲里,人們站起身,手舉鎬頭鐵鍬,走進了礦洞口。五個女人一個老漢就又等在了邊上,與前三天不同的是,五個女人都戴了孝,都小聲地哭著。春葉兒也在那里,張大連看她低垂著頭,頭發(fā)在前面被風左右撩動。張大連下了斜坡,走了過去。

        見他過來,五個女人都停了哭聲,有人警覺地看他,有人偏過了頭。彭爺則沒有動作,還是緊盯著礦洞口,仿佛怕遺漏什么似的。張大連硬著頭皮走過去,走到春葉兒跟前。另外的女人往旁邊移了移,移到了彭爺?shù)牧硪粋龋汛喝~兒和張大連兩個人留在原地。

        春葉兒抹了一把臉,抬起頭歪歪地看著張大連右側地上的一塊石頭。

        春葉兒,張大連叫她的名字,接下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春葉兒拽著張大連的袖子,一起轉身爬上了不遠處的一個矮坡兒。這里沒有人,遠遠的風吹過來,揚起春葉兒扎在腰間的白布。

        你知道村里人咋說嗎?

        咋說?

        人家說你是因為我才告岔子哥的。

        他們胡說!張大連有些急,聲調突然大起來。春葉兒向坡下望了望,見彭爺抬眼望著他們,其他的人也昂著頭。春葉兒轉身下了坡兒,走進女人中間。張大連不知道該不該走,在坡上站著。風漸漸大起來,裹著北邊大河的水汽撲在臉上,臉上就有了潤澤。張大連突然覺得委屈,鼻子里有一股酸,心里也有一股酸。他走下土坡,離開礦井,向學校走去。

        下午,張大連敲響了老槐樹上的那個破鐘,他是老師,除了教學生之外別的事情跟他沒有關系。他敲了三遍,三遍過后路上也沒有人,連只羊都沒有,張大連舉起錘子,對著破鐘又哐哐地敲了幾下,但敲也是白敲,張大連知道,不會有人來了。七天了,七天里教室一直空著,連黑板都沒有人擦。

        午后的天空抹了一層灰云,灰色的霧氣便從地下騰起來,像水浮起十八臺灰色的屋頂。張大連坐進教室,看著黑板上寫的拼音和生字,看著濕潤的水汽爬上窗戶。七天前這里還有三十六個孩子,他們是十八臺的佼佼者,曾驕傲地背著書包穿過十八個村組的大小街道。而張大連自己,則是這里所有人敬仰的先生,每一個村民見到他都會略微地欠欠身子。那是彭爺定的規(guī)矩,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破了就不叫規(guī)矩了。

        現(xiàn)在,張大連坐在教室里,尋思著七天來的點點滴滴,他錯了嗎?他只是想挽救自己的朋友,也是十八臺賦予了希望的人,只是想維護一種規(guī)矩,而這一切并沒有完全被打破,他甚至根本沒有對那個記者說出真相,他只是提醒。在規(guī)矩方面,他還是軟弱的,軟弱到這僅有的一點提醒已經(jīng)足夠他后悔。

        張大連曾痛恨彭爺那些所謂的規(guī)矩,雖然這讓他享受了一年多的尊重。而現(xiàn)在,在另一種他認可的規(guī)矩面前,事情卻變得無法收拾,他被孤立了,沒有孩子來上學,沒有人在他穿過街道的時候停下來向他點頭,甚至他所愛的人,春葉兒也在蔑視著他。那真的是一種蔑視,當春葉兒跑下斜坡走進女人中間時他就感到了這一點,當張大連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竟然感到了一絲卑微。為什么卑微呢?張大連自認為沒做錯什么,甚至于什么都沒有做,他只是表達了自己對規(guī)矩的態(tài)度,態(tài)度產(chǎn)生不了后果。

        張大連坐在教室里恍恍地似乎睡著了,他夢到了彭天天,他認識這個稍顯秀氣的小伙子。天天如今是一把土,或者說土是天天,在張大連眼前,土慢慢地隆起來,隆出了天天的額頭以及額頭上整齊的頭發(fā),隆出了一只手,確切地說是幾根手指。那幾根手指向著張大連輕微地顫動著,似乎是呼喚,似乎在說一種嘶啞無聲的語言。張大連向天天那邊擠去,他很吃力,因為周圍填滿了碩大蜘蛛結的網(wǎng)子,以及不知名的藤。他喊著,天天,天天。不顧衣服被撕裂皮膚被劃開血口,向天天擠過去。他幾乎就要碰到天天的手指了,幾乎已經(jīng)感受到了天天的驚嚇以及溫度。但這時候,那堆土茂盛起來,天天被吞沒了,沒有額頭,沒有頭發(fā),也沒有了手指,立在張大連眼前的是一堵結結實實的土墻。身后有人,張大連靠著墻,見身后站著彭爺、彭慶安、春葉兒、米養(yǎng)娘,還有許多看不清面孔的人。他們都不說話,也不笑,就在他身后看著。有聲音響起了,轟隆隆,轟隆隆,張大連看到頭頂有塊巨大的石頭緩慢地壓下來。他想舉手撐著,但沒有用處,他被這塊石頭壓著,向下面無底的黑暗沉去。

        張大連果然睡著了,當他從課桌上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門框內站著一個模糊的影子,他叫天天,天天走過來,說,張老師。張大連揉了揉眼睛,影子清晰了,是米養(yǎng),米養(yǎng)的身后一群羊正從門框中進進出出。他有些激動,一把攬過米養(yǎng),抱在懷里。

        這樣,教室里就有了兩個人,陸陸續(xù)續(xù),有一些羊也走進來,在課桌與課桌之間的夾道里咩咩地叫著,對于它們來說,這間不大的教室像一個迷宮,沒有青草,更沒有方向。

        米養(yǎng)給張大連說這些天里的事,說他在深夜里經(jīng)常被娘的哭聲驚醒。在黑暗里,米養(yǎng)的眼睛黑亮,能看到盤腿坐在旁邊的娘的臉上淚花同樣黑亮。米養(yǎng)不敢弄出聲響,甚至不敢眨動眼睛,怕驚擾了哭泣的娘。爹丟失的那只鞋最終沒有穿上,擔架架在大人們的肩膀上,米養(yǎng)夠不著,從礦井到家,米養(yǎng)一直努力地想把那只鞋套上,他在下坡的時候向上跳躍,甚至在平地時想把那只鞋瞄準了拋起來。但不成,擔架不僅僅高,而且左右搖晃,直到回到家米養(yǎng)也沒能給爹套上那只鞋,這讓他很失望。在家里,當擔架停在院子里的時候,他拿著鞋蹲下來,他可以專心地給爹穿鞋了,但他還是沒能穿上,與爹腫大得幾乎變形的腳相比,那只鞋太小了。后來,他被人抱開了,那只鞋也不知道被丟到什么地方去了。米養(yǎng)就是在那個時候哭的,這些天,他一直在找那只鞋,但沒找到,有時候在夢里會看到,醒來的時候按照夢里的地方找,卻什么也沒有。米養(yǎng)說岔子叔和村干部到家里來,他們跟娘說了很多話,還給了娘用白紙包裹的東西,他知道那是錢,很多錢,之后晚上的時候就有人來抬走了爹,娘后來一個人回來,深夜的時候就聽到了她的哭聲。

        和米養(yǎng)以及他的羊們在一起,張大連想到了一個詞,相依為命,這很不恰當,這個詞應該是米養(yǎng)娘使用的,但他確信自己有這樣的感覺,相依為命的感覺。這感覺讓張大連多少有些憐惜米養(yǎng),也憐惜自己。外面水汽漸漸淡了,光斜進來,形成氤氳的光霧。在這光霧里,羊們咩咩地叫,安靜地拉著球狀的糞便,在講臺上教室里隨意地走動,安閑地臥著。

        米養(yǎng)娘來了,傳進屋里的是她的聲音,她在院子里喚米養(yǎng)的名字。米養(yǎng)走出去,張大連透過門,見米養(yǎng)娘俯身對兒子說著些什么,然后拉著米養(yǎng)往外走。羊們也三三兩兩地跟出去,跟著米養(yǎng)走了。張大連沒出門,坐在那里,他看到米養(yǎng)扭過頭目光掠過羊們彎曲的背,向他不停地張望。

        晚上,彭慶安來了,他喝了酒,身上的毛孔張著,向外噴著酒氣。他甚至還拿著小半瓶,狠勁墩在院子里的方桌上。張大連幾乎擔心瓶子碎了,或者方桌被砸出了窟窿,但他沒說話,只靜靜地看著。

        先生,我叫你先生。彭慶安搖晃著坐下,嗓子里泛出一股惡臭。先生,來,咱哥倆喝一杯。張大連摁住彭慶安的手,抓起酒瓶向土臺下的草叢扔去,接著聽到玻璃的破碎聲。

        你,你敢扔我的酒。彭慶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被張大連一推,又坐了下去。張大連一直沒說話,他心里有絲厭惡,眼睛里就隨之生出挑釁的光,逼著彭慶安。彭慶安在這樣的逼迫里,身子往下埋了埋,又漸漸地嗚咽,漸漸地哭出聲來。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里,張大連知道今天他們挖出了五具尸體,而天天,彭慶安死去的哥哥的孩子則沒有找到。天天在哪里,天天在哪里,彭慶安幾乎是在嚎了,那嚎聲穿透黑夜,刺進十八臺敏感的耳蝸。

        張大連知道,十八臺這個晚上不乏悲傷和淚水。他想到了春葉兒,站在土臺的沿上,向照臺村的方向望去,那里有燈光,似乎也有人在晃動,有人在哭。張大連知道那只是自己想象的東西,只是自己的判斷,他甚至連燈光都看不清楚。

        彭慶安還在哭,哭出了淚水,也哭出了多余的酒精。這樣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后,他漸漸清醒了,漸漸恢復了自信,也恢復了可以遮擋內心的一份理智。

        明天我會帶人繼續(xù)挖,找到天天,之后,這口井就算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了新的,那里比這里的條件好,還有,學校也該恢復上課了,不能老這樣,耽誤了孩子,十八臺環(huán)境不錯,我找人進行了評估,打算開發(fā)旅游,至于工廠,可以在更遠的地方搞,咱倆還是兄弟,那記者也沒礙啥事,還幫著宣揚了宣揚,壞事變成了好事。

        張大連知道他說的是攝影記者夏天,自從那天倆人見面后,張大連一直很后悔,后來的事情也證明他的后悔是有根據(jù)的,看來夏天正如他自己所說,到村里去調查了,至于調查結果,張大連不知道。別人不說,張大連也沒問。

        專業(yè)就是專業(yè),平平常常一處景兒,經(jīng)了人家的手就變得不一樣了。彭慶安見張大連沒搭腔,邊說邊從懷里扯出來一張報紙,攤在桌上。借著日光燈橘黃的光,張大連在第四版看到了一組照片:街道、一角房檐、山坡及山坡下灰色的屋頂、老樹、渾濁但反射著光線的大河、平靜的有彎曲倒影的塘水……照片是夏天拍的,有他的署名,照片左側還有隸書寫的標題,《如詩如畫十八臺》。張大連將報紙翻來翻去,沒有找到礦難兩個字,甚至沒有現(xiàn)場會的內容。他很失望,感覺被人欺騙了,感覺自己像一個可笑的傻子。

        彭慶安繼續(xù)說:省報就是省報,一兩天的功夫報紙就出來了,咱十八臺這下有名兒了,這錢花得值,等于做了期廣告。

        你買通了記者。張大連的聲音壓得很低,他很用力地在控制,但也無法使自己的聲音拒絕顫抖。也許酒精的作用還沒有完全過去,彭慶安似乎沒有察覺張大連聲音的變化,更沒察覺他的身子在微微地發(fā)抖:是花了不少錢,有一部分是給人家報社的贊助,要不然人家能這么痛快。

        卑鄙!!

        張大連放棄了控制,把怒火通過這兩個字噴射出來,順手抓起桌子上的報紙,扯了個粉碎。彭慶安想要制止他,但晚了,張大連撕扯報紙的一只手已經(jīng)攥成了拳頭,像塊堅硬的鐵,砸在彭慶安的腮上。

        8

        山坡兒在兩邊起伏,高矮不等的樹和灌木伸展著枝葉和刺,拒絕著路人想要探尋的目光。那里面不知道隱藏著什么,也許是更好的風景,也許是垃圾,張大連說不清楚。一年的時間里,他只去過學校附近的坡兒,只去過坡上林子的邊緣,更深的地方他無法進入。這一點,他甚至不如米養(yǎng)的那群羊,有時候,他見米養(yǎng)躺在草地上,羊卻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問米養(yǎng),米養(yǎng)就指指后面的林子。過了一段時間,如果張大連沒事,有足夠的耐心,就能看到羊們心滿意足地從林子里鉆出來,眼睛里含著詭秘。

        十八臺周圍的坡兒都不高,但林子卻深而密。春葉兒曾告誡他不要走到深處去,坡兒連著坡兒,樹連著樹,弄不好會迷路。他以為春葉兒有些夸大,心想只要站在高處就能看到十八臺灰色的屋頂,只要用心聆聽就能聽到村北大河渾濁的流淌聲。但他沒有同春葉兒辯論,林子里面還是林子,他沒有深入的意思。

        有時候,張大連和春葉兒會爬上學校后面的山坡,坐在一兩棵樹的后面,看著下面的學校,以及更下面的村莊。有時候,他們會在這里看到彭慶安,彭慶安走上土臺,在宿舍和教室的窗戶上趴著看,跑到土臺中央向四周眺望。張大連似乎能看到彭慶安眼睛里發(fā)射的光,他覺得很有意思,春葉兒也覺得有意思,兩個人就往樹后面隱隱身子,露出一只眼來看著彭慶安失望地走下土臺,走進望臺村,甚至走進他那輛黑色的轎車里。張大連和春葉兒會偷偷地笑,他們很快樂,尤其是張大連,他認為自己在同彭慶安的競爭中占了先機。

        而現(xiàn)在,看著路兩邊的林子,張大連卻感到了恐懼。天越來越陰了,濃重的水汽積累了很厚的云朵,向大地緩緩壓下來。風也大了,大河甚至有些咆哮,發(fā)出隆隆的響聲。

        張大連的手還隱隱地疼著。昨天晚上,彭慶安從地上爬起來呆了一會兒,他沒想到張大連會打他,于是便愣了。張大連以為他會撲上來,但沒有,彭慶安轉身走下土臺,消失在夜色中。這讓張大連很生氣,因為他看到了彭慶安輕蔑的笑容,那比打他還要使他疼痛。彭慶安在嘲笑他,十八臺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張大連覺得那不是僅僅針對他個人,也不僅僅是嘲笑,更是挑釁。

        張大連離開學校的時候,還朝礦井的方向望了望。他知道還有些人在挖,知道彭爺還在礦洞口等著,他仿佛看到彭爺孤單的干枯的身體,甚至看到了彭爺?shù)暮印?/p>

        天空下的山坡樹林都變得深刻起來,遠處的景物已經(jīng)模糊,近處的則呈現(xiàn)出表面以下的濃重色彩。張大連回頭望了望,十八臺已經(jīng)被一座坡兒擋住了。他稍微舒了一口氣,肺腔里一陣清新。

        他是在昨天晚上決定要這樣做的,他考慮過后果,也曾整夜地遲疑。但他最終決定了,其中的原因說不清楚,他用說不清楚的原因說服了自己。這樣,雖然一整夜沒有睡覺,張大連并沒有覺得疲倦。他舒了口氣就加緊走了,還有四五里的路程就會有通往省城的車,他要在自己改變主意前到達那里,他不能給自己留下遲疑的時間。

        天空在沉重的壓力下終于爆裂,隨著一聲炸雷,密集的雨點砸下來,塞滿了前面的路,也堵住了后面的路。張大連很高興,他早想有這樣一場雨了,他在雨里跳躍,在雨里跺著雙腳,在雨里痛痛快快地哭。

        ……

        張大連回到十八臺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在路上,他沒有碰到人,雨早在他回來之前就停了,溝渠里的水發(fā)出持續(xù)的流淌聲,空氣中彌漫著水的香味。學校的燈黑著,老槐樹被打落了僅有的幾片葉子,在黑夜里像誰的骨骼。站在土臺上,十八臺的燈光通透起來,像被誰擦亮了似的。有風順著后面的山坡沖下來,一直穿透張大連的身體,向下面的十八臺去了。張大連打了一個冷戰(zhàn),打開宿舍的門,把自己關進狹小的黑暗里。

        人一旦靜下來,會讓之前發(fā)生的事情在腦海里重新播放一遍,有些地方很快,像快鏡頭,比如穿過雨幕,登上駛往省城的汽車;有些地方則很慢,像慢鏡頭,像一個大大的停頓,比如他將淋濕的錢遞給售票員時那個女子奇怪的表情,比如省城那間有著闊大窗戶的辦公室里茂盛的蘭花。他,作為告密者,沒有享受到應有的待遇,甚至連杯熱水都沒有,那個接待他的有著冷峻面孔的中年人,在他講述結束后更加冰冷,甚至有很長時間的靜默,這讓張大連懷疑自己來這里的動機。為了證明自己的敘述真實,他盡量詳盡,將時間地點和人物說得很詳細,對有些細節(jié)甚至夾雜了自己的描繪。這讓他感到自己很可憐,似乎在乞求什么一樣。離開的時候,中年人和他握了手,這該是他從這里得到的唯一的溫暖,他竟有些受寵若驚,手在那人的手里發(fā)著抖。

        這一天,張大連甚至沒有吃飯,胃部和小腹冰涼,關節(jié)里也灌滿了酸性物質?,F(xiàn)在躺在宿舍狹小的黑暗里,他周身的骨骼疼痛起來,體內的組織紛紛復蘇,力圖將陰濕的潮氣驅趕出去。這樣,在連續(xù)打了幾個寒戰(zhàn)之后,他慢慢燃燒起來,慢慢感到有一團火,沿著神經(jīng)的引導,在周身游走。

        9

        天天找到了,在滂沱的雨水灌進礦坑的時候,一堆土塌陷了,天天的手指出現(xiàn)在彭慶安眼前。礦洞里的人正陸陸續(xù)續(xù)地往外撤,彭慶安在最后驅趕著,像驅趕一群貪吃的羊。這時候,他看到了天天的手指。

        據(jù)春葉兒講,天天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靠著礦壁站著,這是一個非常奇怪的姿勢,他甚至用一只手扒緊了身后的石頭,當彭慶安往外拉動的時候,天天的手指發(fā)生了斷裂。天天是被彭慶安抱出礦洞的,外面的雨已經(jīng)很大,彭爺發(fā)出驚人的哭聲后暈厥了過去。春葉兒說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哭聲,彭慶順死的時候彭爺也哭,但沒有這樣的凄厲。天天當天就下葬了,和其他五個人一樣,都保留了肉身,沒有火化。其實在這場礦難中,只有兩個人的身體變成了骨灰,其他的人,也包括春葉兒爹都沒有遭受火煉,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幸運,或者說一種待遇。

        春葉兒邊說著昨天發(fā)生的事情,邊用勺子給張大連喂藥。她柔軟的手指不時撫在張大連的額頭上試著體溫。這該是一種多么大的幸福,在過去很多的時間內張大連曾想象過這樣的場景,而現(xiàn)在真正發(fā)生的時候他的心里卻一陣陣發(fā)虛。春葉兒離他很近,她高聳的乳房在她俯身拿藥的時候甚至輕擦著張大連的鼻子。張大連閉了眼,摸索著捉住春葉兒的手,然后竟有淚流出來。春葉兒見了,用另一只手擦他的臉頰,說書呆子,不就是受涼發(fā)燒嗎,哭啥。春葉兒這樣一說,張大連的淚就更加多地涌現(xiàn)了,他有好幾次想把昨天進城的事對春葉兒坦白,但沒有勇氣,他不知道說出來后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他留戀現(xiàn)在這樣被春葉兒呵護著,不想用別的東西結束這樣的呵護。

        春葉兒是上午來到學校的,她出現(xiàn)在張大連面前的時候臉色不錯,像一朵剛剛被雨水刷洗過的花。礦上發(fā)生的那件事在天天被挖出來后結束了,春葉兒的心情松弛下來。對于這一點,張大連很理解,這些天里十八臺的人把心都捽得太緊了,一旦事情過去,就像綢緞一樣舒展開來。春葉兒對張大連復述了彭慶安的話,彭慶安說要恢復正常了,該開的工得開,該上的學得上,太陽照常升起。春葉兒復述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向上散發(fā)著欣賞的光彩,張大連知道那光彩是屬于彭慶安的。那事情發(fā)生后春葉兒慢慢地離張大連遠了,離彭慶安近了,也不僅僅是春葉兒,十八臺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張大連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有人喚他先生了,過去他曾對這樣的稱呼厭煩無奈,現(xiàn)在卻有些盼望了。

        春葉兒中午的時候打了雞蛋下了面條,看著張大連趁熱喝了,然后陪他透過窗戶看著遠處的山坡和林子新鮮地綠著。天空已經(jīng)大晴,草上葉上都鋪了耀眼的光,遠處的水塘像面發(fā)光的鏡子,在水面上營造出迷離的光霧。

        張大連出了一身的汗,覺得輕松了許多,關節(jié)潤滑,神經(jīng)舒展,血液在脈管里歡暢地流動。他和春葉兒走到院子里,半昂著頭吸吮著空氣中的水粒。彭慶安沖上土臺,晃著手里扁平的盒子。

        棋,新的。他把盒子放在屋檐下的桌子上:等忙過這陣子咱倆好好地殺一盤,春葉兒當裁判,過去的話還算數(shù)。彭慶安經(jīng)過那件事情的折騰瘦了很多,眼窩陷了,顴骨也高了。春葉兒問彭爺還好嗎?彭慶安說身子還虛著,精神強了些。春葉兒從屋里扯了凳子出來,張大連沒有說話,他不敢看彭慶安,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呆呆地望著遠處。

        不坐了,彭慶安說,還有些事要忙,新學校那邊我已經(jīng)叫人動工了,這里明天也該復課了,別耽誤了孩子。

        岔子,對不起。張大連的聲音很低。

        彭慶安以為他說的是拳頭的事情,摸摸臉頰,苦笑著說:沒事,你那點勁兒還傷不了我,別放在心上。

        不,不是。

        事情都過去了,現(xiàn)在得往前看,你也沒什么錯,十八臺經(jīng)不起折騰了,你有文化,以后的事兒還指望著你呢。

        張大連還想辯解,但忍了忍沒說出來,他沒有那樣的勇氣,他為自己感到失望。

        彭慶安說完就急匆匆地走了,等待他的事情還有很多,下面的十八臺離不開他。張大連和春葉兒在院子里呆了很久,春葉兒說村里要辦旅游,彭慶安讓她當助手,她答應了。春葉兒說這話的時候看著張大連的眼睛,似乎是征求意見似的。但張大連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他被那件事占據(jù)了,并在心里咒罵著自己。

        10

        學校在沉寂了九天后終于重新站滿了人,三十六個孩子,彭慶安和春葉兒。孩子們重新站在教室門前的時候,張大連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長高了許多,也陌生了許多。米養(yǎng)依舊趕來了羊群,他甩著鞭子,吆喝著把羊們趕進學校后面的坡地,然后折回來擠過其他孩子的肩膀站在張大連面前。

        春葉兒臉上有了絲笑意,彭慶安臉上也有,他們連同孩子們都在望著張大連,等著他敲響上課的鐘聲。但張大連遲疑了,他握長柄錘子的手甚至開始發(fā)抖,他的兩只腳似乎站在刀尖上不敢移動。他感到了疼痛,感到腳下的地面又如那天般地打著寒戰(zhàn),而且連綿不絕。

        彭爺沒有來,當看到天天近乎腐敗的身體,他很難保持不被擊倒,況且那天的雨無法想象的大,以及冰冷。張大連擔心這位輩分和權威都極高的老人在經(jīng)歷了這件事后將無法如以往般地站立。那是無法想象的痛苦,不降臨在自己身上是無法深刻感受的。

        張大連知道大家在望著他,等著他敲響上課的鐘聲。其實他也應該敲響了,上課的時間已經(jīng)被自己的猶豫耽擱,并且沒有理由繼續(xù)耽擱下去。他不敢看孩子們的眼睛,甚至不敢看他們身后背的天藍色的書包。這些書包是彭慶安統(tǒng)一買的,包括里面的書、本子和筆。他更不敢看彭慶安和春葉兒,在這些人的注視里他心里不止一遍地詰問自己:你都干了些什么?!

        這樣,張大連就把目光投向遠處。遠處的山坡翠綠,飄帶似的路清晰整潔,像蜿蜒的帶子串起十八臺十八個村組,又繞過兩座山坡延伸到了外面。山口的地方很干凈,路上沒有車的影子和人的影子,這讓張大連有了些許的安慰。

        大連,等什么呢,敲鐘,上課。彭慶安在一旁催促著。春葉兒也疑惑地看著,問他是不是身體沒恢復好。

        不能再猶豫了,但愿一切都不會發(fā)生,張大連暗自祈禱著,緩步向老槐樹走去。這是一段不長的路,只有幾步,步子小了也超不過十幾步。但張大連依舊覺得漫長,他聽到了嘩啦嘩啦的鎖鏈聲,出自兩腿之間。那是一副沉重的腳鐐,腳鐐的箍圈摩擦著他的腳踝,粗壯的鏈子則拖在地面上,讓他感到疼痛,感到艱難。老槐樹干枯皸裂的老皮在經(jīng)歷了一天的晾曬后依舊黑黑地濕潤,頭頂上的破鐘也黑著臉,等著被另一塊鐵敲擊。

        張大連緩緩舉起了錘子,這些天里,他曾不止一次地這樣做,有過氣憤也有過無奈,但從來沒有過今天這樣的艱難。他掄起的錘子停在半空,因為他聽到了另外的一種聲音。這聲音孩子們聽到了,彭慶安和春葉兒也聽到了,他們擁向土臺的邊沿,向聲音響起的地方望去。

        那聲音是流動的,被兩輛警車扯著,正沿著飄帶般的路蜿蜒過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接近真相。

        責任編輯 卓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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