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記

由蜿蜒的田埂上望去，黃綠黃綠的一片，是成熟得低垂下頭的沉甸甸的稻穗。比稻穗更黃的，是這個秋季收割稻谷的人們身上沾滿的黃泥。

稻葉的碎片飄舞，臉上有刀割的疼痛。稻芒無處不在，鉆進脖頸和身體的其他部位，癢得我想使勁地撓。大哥說，不能撓，帶鋸齒的稻葉和尖尖的稻芒會扎傷皮膚，鉆進肉里夠你受的。我站在似乎看不到邊的水田里，身體扭啊扭啊，心更是亂癢癢，表情滑稽而痛苦。

我害怕稻子黃的時候。分田到戶，我家有九畝水田，最遠的在十里開外的山坳里。一年兩季收割，想逃也逃不了的一種苦差。割禾的時節(jié)，天不亮就得出門，貪太陽還沒出來的那一陣清涼。不忙到天黑，大哥也不會讓我們回家。哥哥們找一些借口，賴在學校里不回來，像飛出牢籠的鳥，拼命逃離農村。我卻無處可逃。這一年暑假，四哥去了南海艦隊當兵，五哥來信說要在大學勤工儉學，大嫂懷了小孩也不能下田，家里只有我和大哥兩個勞動力。下了田，只見大哥手有力地擺動，鐮刀在稻根有韻律地飛舞，“嚓-嚓-嚓-嚓”，四綹稻草被攥在大哥粗大的手掌中，一個轉身，揮一揮稻子，又齊整地擺放在身后。鐮刀下，是一溜齊整的稻茬。

大哥割禾的時候，左手的虎口向上。我也學著大哥的樣子，左手虎口向上順握著稻穗，右手使勁地拉動鐮刀，帶齒的鐮刀卻不聽使喚，“哧”地順著稻梗向上滑，在我的手腕上拉出了一道血口子。大哥說，你氣力小，虎口向下，就割不到手了。我將稻穗壓低，向著稻穗反方向用力扯，割剩的稻茬就像小孩亂蓬蓬的頭發(fā)，高高低低。大哥望望我，搖搖頭，不再言語。兩個小時過去了，大哥割的那片，就像剃頭刀一刀下去，平展地伸進了稻田深處。我的兩腳在泥巴中揉出了深坑，像軟綿綿的菜蟲，極不情愿地慢慢向前蠕動。

稻子全部傾倒在水田的時候，我直起酸痛的腰，太陽火辣辣地在頭頂晃悠，汗水流進眼睛，眼也被燙得生痛。我和大哥拽著打谷桶的兩只耳朵，歪歪斜斜地將打谷桶拉進水田。挽起被泥漿浸泡的褲腳，一只腳踩在谷桶的踏板上，一只腳踏動谷桶。谷桶轟鳴起來，雙手握著一把稻谷來回擺動，谷粒和細碎的稻葉在眼前紛亂地跳躍。

踩谷桶的時候，一定得和著節(jié)拍。大哥腳長，我腳短。大哥力氣大，我力氣小。踩著踩著，有時就跟不上節(jié)拍，忽然踏空，踩谷板彈起來，打痛了我的腳底。打完一個地方，拉動谷桶，我這邊就拉不動，大哥只能一邊拉一下，讓谷桶平衡，稻田里就留下彎彎曲曲的兩條桶轍。大哥瞪著我，臉黑黑的。我也犟著頭，像老牛一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大哥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爺老子啊，你不是做農活的料啊!”坐在田埂上，掏出一顆煙，耷拉著腦袋悶悶地抽。

如果是在平時，勞力多的時候，幾兄弟喊著號子，拉動打谷機，一畝的稻田，兩個小時就可以完成。這時候我就會閑下來，跟著打谷桶后面撿拾遺漏的谷穗。或許，還會在稻田的泥漿中捉到幾尾鯽魚。但當兄弟們再也不愿回到家里的時候，我就是大哥惟一可以支使的勞力。從割禾到打谷、擔谷、曬谷、進倉，這些功夫一樣也少不了。

天暗下來，幾顆星星冒了出來，出現在東邊的山凹上，一會兒就布滿了夜空。旁邊稻田的鄉(xiāng)人收拾農具準備回家。我想給哥說，不如回去，好好睡覺，明天再干。但哥沒有做聲，我就不敢問。

大哥說，這打下的谷子得擔回去，怕給人偷了。偷了，一天的功夫就白搭了。一天的功夫白搭了，今年送糧的任務就完成不了。

打下的谷子得一擔擔往家里挑。大哥一擔一擔地裝滿，抖擻精神往家里趕。我只能擔半籮筐，深一腳又淺一腳，跟在大哥后面，由右肩換到左肩，又由左肩換到右肩。左肩和右肩也承受不了疼痛的時候，就貓著頭將扁擔橫在背脊上。一路上，我不停地數著腳步，然后再數來回的趟數。經過對面肖沖村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只狗在寂靜中“汪汪”地叫。隱隱約約地，又似乎聽到有人在禾場上說話。

結繩記

脫了谷的稻草曬干堆放在禾場上，形成一個又一個草垛子。性格嚴謹一點的鄉(xiāng)人，堆放的草垛像一個圓墩，還戴著一個錐形的尖帽子。懶散的呢，就堆放得像小山，或者是蓬亂的一堆，母雞在上面撲騰，“咯咯咯”，歡樂地尖叫著，尋找著殘留的稻谷?；蛟S有些故事在某個夜里發(fā)生吧，草垛的形狀一天天變化著，變得越來越紛亂。不過，這正適合小孩們玩耍。一個蓬亂的腦殼從草垛子里面鉆出來，面容清瘦，脖頸上沾滿了稻草;又忽地幾個人向草垛的山頂發(fā)起沖鋒，腳底卻軟綿綿使不起勁，幾個人就頭下腳上骨碌碌從草堆上滾了下來。

這就是童年時我的生活。農活忙完了，秋天來了。母親會和我編織草繩，用來捆綁稻草。母親坐在門口的小木凳上，雙手將一綹稻草呈弓形彎著伸到我面前，我用一個弓形的彎把子扎在草頭上，碌碌地轉動著，把稻草扭成一條繩。母親在另一頭不停地將稻草摻和進來，紛亂的稻草被席卷而入，一條草繩就慢慢變長。草繩越來越長，沉沉地向下墜，我雙手緊握彎把子搖啊搖，雙腳“噔噔”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禾場的另一頭。

不用的碎草堆放成草丘，點燃，燒成灰后作肥料。小孩們用棍子在火堆中扒拉著，掏出一個火紅的洞，不時有爆米花“撲撲”地跳將出來。放一粒到嘴里，蓬軟而脆口，別提有多清香。當然忘不了將幾個紅薯放進沒有明火的灰中，煨上一個多時辰，香噴噴的紅薯就烤好了。撕開黑黑的一層皮，紅得透亮，冒著誘人的熱氣。

青煙繚繞，秋陽溫暖。這是一年最后閑適而溫暖的陽光。厭倦了夏秋兩季的收割，只有在收割后燃燒的草堆旁，聞著稻草的清香，望著深邃的夜空，聽著叔伯們“講古”時的爽朗笑聲，才清晰地感覺到，最忙碌的時候已經過去。

總覺得時光太過緩慢，每天的日子總也熬不變。似乎什么也沒有做，又似乎一年又一年做著一些重復的事，勞累得讓人絕望。自己就宛如一根稻草，被一股力量席卷，被時光席卷，過著簡單卻又幸福的生活，不可預知將會發(fā)生什么。一些事情卻堅定地發(fā)生著，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來自母親的述說中，出生不久的我差點夭折。在那個年代，農村孩子個個都命賤。經歷了一次死亡掙扎后，父親給我取了個小名，叫做碎石。石頭破碎之后，斷沒有再粘合的可能。我不明白父親為我取這個小名的緣由，也許，就像所有山中大大小小隨地安放的石頭一樣，由著它破碎罷!同樣的命運也發(fā)生在四哥身上。四哥高燒至昏迷，母親抱著他到嶺上找赤腳醫(yī)生，然而赤腳醫(yī)生外出，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何時能回來。母親坐在赤腳醫(yī)生家門口，凄涼地哭泣。路人經過，詢問母親發(fā)生了什么事，最后也只能陪著掉幾滴同情的眼淚。母親絕望地抱著四哥回家，然而第二天，四哥卻奇跡般地蘇醒過來，此后再無大的病患。

在哭聲、打鬧聲中、在白天的瘋狂追逐中、在黑夜沉默的鬼怪故事中，我們像田里的稻草，微不足道地、蔥綠地生長著。在重復的時光里，猛然發(fā)現自己已經長大，父親過世，母親已然年老。再后來，開始對時光恐懼。會對自己說，現在這個滿懷沉重心思的人，就是當年那個草垛中嬉戲的孩子嗎?懷念悠長卻無憂無慮的日子，卻發(fā)現沒有了放縱的資本。在一天比一天緊迫的日子里，在庸碌的生活中，不停地警示自己，但日子卻依舊悄無聲息地流走。

也許，一切都會繼續(xù)，也只能這樣繼續(xù)。我編著我的草繩，糅合那些雜草，并且將經歷過的人和事，在草繩上做上一個標記，打一個結，就這樣地延續(xù)生命平淡寂寥的時光。

求學記

村上的小學在一個土嶺上，實際上地名就叫“嶺垬”，意思就是土嶺之上。學校離我家那個小村落大約十分鐘路程，從家里出來，經過一大片縱橫的農田和水塘，過了一個叫做“中屋”的小村落，爬到嶺上，就到了我讀書的小學，丁坊小學。

大約六、七歲之前，大部分時光都是在山野之間渡過的，直到有一天，樹葉在酷熱中又開始一片片凋落的時候，我看到小伙伴們三三兩兩背著書包上學去了，心中有幾分失落，又有幾分向往。父親也許是認為早一年遲一年上學沒有多大影響，也許是拿不出那十幾元錢的學費，總之是絕口沒有提讓我上學的這回事。

學校是一排低矮的瓦房，中間是一個大禮堂，禮堂是文革期間村上開會用的。我上學時已經沒有批斗會在這里開了，卻成了我們游戲的地方。這天，開學已經過了一個多禮拜，我將牛拴在一棵樹下，趴在課室的窗臺上聽老師講課。老師也許是看到了窗臺上那兩只透亮的眼睛，下課后找到放牛的我，問我是不是想上學?我特別用力地點了點頭，生怕不夠認真表達不出我的誠意。后來這位老師找到我父親，父親對我這種欲望表示出了內心的高興，很快就同意我上學了。母親于是高興地給我縫書包。那是用一塊塊零碎的花布片縫成的，我將書包斜挎在肩上，一只手叉腰往那兒一站，覺得特別帶勁兒。

上學第一天，我正襟危坐在課室里。第一堂課相安無事，第二堂是數學課，數學老師姓梅，很有特點的一個人，一只眼是瞎的，相對稱另一邊兒的一只手是殘的。那只殘手彎成九十度，粉筆就夾在中指和食指之間，“刷刷刷”，白色的粉筆灰飄飄揚揚，寫出一行行工整的板書，讓人感覺在聽一首韻律優(yōu)美的歌曲。

梅老師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印象深刻，原因是他的模樣非常兇惡，永遠就像一只陰鷙的老鷹，眼光的尖喙隨時會向你啄過來!在他板書的時候，學生們在下面嘰嘰喳喳。他猛地轉過身來，一下就狠狠地盯上了我。梅老師問我，一棵樹上有九只鳥，一個獵手一槍崩掉了一只，樹上還剩下幾只?我不假思索，大聲回答:“八只!”梅老師勃然大怒，怒喝:“放你的屁!是一只也沒有了?！蔽覐埧诮Y舌，一臉迷茫。梅老師瞪大雙眼，用那只殘手勾住我的胳膊，一下就將我整個身子提了起來，再向下一慣，我重重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被這突如其來發(fā)生的事情嚇壞了，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這天傻傻地捱到了放學，我躲在家里，任父母親怎么勸我，都不肯再回到學校。這樣，六歲那年，我只上了一天學，又重新過上了我的游蕩生活。

到了四年級，因為數學只考了四十多分，父親堅持要我留了一級，其實那一年期末考試的數學題偏難，我的四十多分在班上已是最高分了，這一留級，偏偏又趕上開設六年級，學校打報告給公社，為我提出直接上初一，但沒有得到批準。

讀小學三年級已經開始住校，因為周邊幾個村就只有這一間小學，遠的離學校有幾十里的路程。床鋪是用磚頭碼起來再鋪上一塊塊長條的木板，鄉(xiāng)下叫做“打通鋪”，幾十個人睡在一個大的通鋪上，打鬧是非常方便，但傳染皮膚病是常有的事。小時候患得最多的是疥瘡，全身結一個個痂，奇癢，摳破了就流水。母親經常在太陽底下幫我洗澡，然后搽上厚厚一層硫磺軟膏。

晚上也住校，冬天學校會燒熱水，其它季節(jié)就自己去山下水井里打水洗澡和洗臉。傍晚和清晨，我們提著個鐵桶打水，上下山健步如飛，倒是練出了一手好臂力?；蛘吒纱嗑兔摴饬艘路?，幾個男孩兒在井邊洗澡，倒省了打水的功夫。

許多年后，我在夢中會經常想起這段時光，但夢中的情景卻十分陰郁，總是出現那個碩大的禮堂。在我讀三年級的時候，父親在這里做小學教員，就住在禮堂主席臺后面的一間小房子里。依稀的印象中，一個男人和村上的寡婦被村人戴上高高的白帽子，在村上游行示眾。被斗者低著頭不吭一聲，跟著圍觀的人排成一條長龍。最后那可憐的寡婦在禮堂高高的橫梁上吊頸而死。晚自修后，我經過禮堂回父親的房中睡覺。經過主席臺的木地板，走路會發(fā)出“咚咚”很空洞的響聲，讓人總忍不住要回頭望望背后是否有人。從小房子的窗戶望出去，是夜里陰森森的各種灌木。我一個人在這小房子里的時候總是異常的害怕，躲在被窩里，經常是露出一對眼睛，而整晚都不敢入睡，一直等到父親回來。

責任編輯:黃艷秋

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