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佛事
事情久了舊了,倒卻記得新鮮。
早在多年時候,去過一趟泰國,走了曼谷、青邁和巴提亞三個名城。城市的樣貌,都還依稀清楚,如記得人妖的驚艷一樣。還可記得的,是在青邁那個偏城,早上醒來,街上空無他人,騰霧纏繞不止。在那夾纏之中,學佛的青年穿著袍衣,組成浩蕩的隊伍,從城的這端行至那端,一是為了功課;二是為了化緣;三是為了擴張佛學佛法。
最可記得的,是在那行旅的十天之中,陪同我們走著泰國的,是那面包車的司機,六十余歲,退休了重又返聘開車,為了生存,也為了證明自己身體還好。他每天開車不止,微笑亦是不止。我們早上六點出發(fā),他就擦凈車子,五點半在賓館門口臉上掛笑,候著我們;晚上十點我們回到賓館,他就一定要把大家的行李提到每個人的房間。不讓他提,他仍然臉上掛笑,卻是堅決地不肯不成。而且,無論賓館、途中、景點,再或某一街角,只要遇到了佛像寺廟,他都要低頭合掌,默念默拜,如是步行,就住腳虔敬。如果開車,在馬路上遇到寺廟佛塑,就減速慢行,穩(wěn)下車子,雙手丟開方向,合掌默拜之后,再握好方向盤,加油走去。哪怕是隨意立在路邊拐角的如同我們這兒三磚五瓦的鄉(xiāng)村土廟,他一樣虔誠,一樣用功,絕不厚此薄彼。
他信佛,年輕時候也曾在寺廟功課過三年青春。因此,我們吃那充滿香料的飯店時,他就在車邊吃他自帶的干糧、素食和開水。我們說些可樂可笑的事情,對神佛有所不敬時,他依舊面帶笑容,不言不語,一臉諧和平靜,和什么也沒聽見一樣。我們請他和我們一起吃飯用餐,他不僅不去,還笑著告訴我們,不是他不,是公司和佛,不讓他去。我們給他小費,他也堅決不收,說不是他不缺錢花,不愿收這小費,說他缺錢,想收小費,可雇他的公司和他心守的神佛,都不讓他收這小費。
可我們離開泰國走的時候,和他告別,什么也沒留他的作念,他卻把我們送到機場,握手言別時候,惴惴羞羞地,從口袋取出幾個木制的佛香書簽,頭端還鑲了薄銅,精美到無以言說,怯怯地笑著,給我們每人一個作為念物,說你們都是作家,書簽最為有用,回去了記住來過泰國。沒有人告訴過我們不要收留別人的念禮,佛也沒有對我們說過,與人交往不可收禮的佛法之道。
我們收了他的書簽。
至今這木制銅鑲的書簽,十多年了,都還插在我書桌的筆筒之中??匆姇灒揖拖氲教﹪姆鸾谭鹗?想到佛事,我就想到佛徒和那位老人;想到老人,我就想到最后別時,他對我們說的那句話,他說:“佛說,和人相處,要忘記自己于人的恩好,要記住別人對你的恩好。這十天里你們對我和藹,總希望我能和你們一塊吃飯,我記住這些了,我請你們收下我這個書簽做個念物吧?!?/p>
現(xiàn)在,也不知那位老人的境況怎樣,十幾年了,書桌上的書簽從來不曾開口說過這些。
平凹說佛
幾年之前。
幾年之前的一個筆會,在遼寧錦州。會間大家去錦州轄縣參觀一個古廟。
古廟本無太多可以記憶,如樹木在林地最易讓人疏忽一樣。更況且,我是那種對人文極為無知的人,只是大家都去,也就從眾去了。路上,和許多人聊天。到了下車,和賈平凹齊肩,邊說邊走。因著邊走也才邊說。說走中,緣于對他寫作的敬重,從不敢像別人那樣似熟非熟地叫他老賈,也不敢和他勾肩搭背,二人只是那么彼此客氣,彼此敬著,彼此有著心距,又彼此很感親切。就說就走,齊肩踏進了廟的大堂。那廟和他處寺廟并無二致,青磚青瓦、雕梁畫棟、佛塑高大、字畫滿堂。人就擁著進了,扯話和聊語,頓時冷結(jié)下來。原來,所有的人都是知的,在神前佛邊只可靜默虔敬,不可喧嘩胡說。就都在靜默中緘腳緘手,屏聲屏息,看這看那。我不知道別人都看了什么,如來、菩薩、金剛、匾額、對聯(lián),大抵也就如此罷了。而我除了這些,還看到了和佛像不諧的一景,入門正對面的高大墻上,有畫墨入木的一幅巨制的菩薩木刻像。像的兩側(cè),是木刻的一副對聯(lián)。對聯(lián)的內(nèi)容,我并未仔細去讀,只是看到那木刻對聯(lián)的右掛,因為老舊,緣或別的原因,從墻上垮了下來,倒歪,下垂,隨時都會掉下一樣,連帶視角的關系,因為右掛欲落,似乎拉得菩薩的掛像也不周不正,不是那么端莊。
從廟里出來,平凹問我:“怎樣?”
我說:“最該把菩薩像兩邊的掛聯(lián)掛個對稱周正。”
他就回頭看了。
只看了一眼,輕捷如飛的一瞟,就又回頭來說:“連科,不是那掛聯(lián)和像掛得不正,是我們的眼睛不正呢?!?/p>
我啞然悟開。從此記住平凹兄的與我說佛。所有人所有小說中所有的細節(jié)與情節(jié),都沒有這次說佛讓我如此咀嚼意味,入耳難忘。
病悟
去年的事情。
去年回老家,感冒了。日常病癥,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如不把一片樹葉落在頭上當做沉重樣。然卻日挪一日,不見好轉(zhuǎn),且還鼻塞、咳嗽、發(fā)燒,忽時身冷身熱,也就決定去趟醫(yī)院。
醫(yī)院離我老家三二一里,繞過村頭,踏著一片被鄉(xiāng)村繁鬧擠到遠處的小路,轉(zhuǎn)轉(zhuǎn)彎彎,就可到了。我就踩著那一繩小路,躲著繁鬧,繞著村頭走著。走著要路過一片開闊的莊稼地段,種的是小麥,季節(jié)是初冬,到處都已顯下荒涼,樹上無綠,只有偶卷偶掛的枯腐干葉翹在天空,如浩藍天空中抖下的大塊塵灰在路邊上方浮著懸著。樹也多是鄉(xiāng)村泡桐,在路邊均勻站立直豎,顯得孤寂虛空。我就在那樹下走著,聽到了樹在風中的呢喃私語,聽到了枯葉從天空落下的喃呢吱吱。就走著,總是抬頭,越過枯枝把目光投向天空,和潔凈遼遠對視對語,說些什么,直到脖梗累了,低下頭來,就看到一棵兩人抱不住的粗桐下邊,扔著一樣東西,像污了的玻璃樣有些隱隱的光。
我從那桐樹下邊走了過去,沒有在意那模糊的光亮,也沒有在意那光亮的一段物品。可是走著,又覺得我在背后丟了什么;或者,有一樣東西,我該撿的,卻是沒有撿它。
猶豫著,想也許是一段被土埋的白玉,就又走了回去。
彎腰,看那隱約閃光的東西,撿起,竟是一段在日光下扔著的腐白骨頭。也許是獸骨或豬骨,幾寸長,細于汽水瓶兒,且那骨上有了許多網(wǎng)裂和蟲蛀的小孔。想要扔掉,卻想起那骨頭也許不是獸骨、豬骨或牛骨,也許,它是一段人的骨頭。記得少時在家,經(jīng)??梢栽谔镆澳程幓驂炃暗哪膬?,撿到墳墓遷移時,漏落的人的骨頭在地上。想到是人的骨頭時,我渾身顫冷一下,差點像抓了火樣把那骨頭扔將出去。
可我沒扔。
我把那骨頭慢慢放在了面前。面前是裸出地面的一根比碗粗的樹根。我坐在那樹根上,瞅著那段腐骨。
我坐在樹根上,就瞅著那段腐白骨。
我就坐在那根碗粗袒裸的樹根上,怔怔瞅著那段腐白的骨。
瞅著和想著,太陽落山了,最后的紅光從我面前探過來,試著鋪在那段腐骨上,把腐骨染上紅亮和燦然。接下來,那越了腐骨的光,爬上我的腳,爬上我的膝,爬到我臉上,把我的臉照得紅光滿面,溫溫暖暖,讓我感到一世界都是祥和溫熙了。這時候,我把那腐骨拿起來,放在泡桐樹的樹根旁,捧來麥田的土,把那骨頭埋在了樹根邊,抬頭看著潔凈的天,深紅的日,再看著面前兩人不可抱住的大桐樹,想到我家鄉(xiāng)蓋房時,人們多都用泡桐做房梁,也多用泡桐做死后的棺材板,就試著抱了抱那泡桐樹的粗。
這一抱,我豁然洞開了。
悟到了不可言說生死深奧了。
在那樹下站一會兒,我沒有再往醫(yī)院去,轉(zhuǎn)身朝著我家回去了。
沒看病,卻在回家的當夜就渾身輕松,燒退咳止,來日連半點感冒的病兆都沒有。
責任編輯:黃艷秋
攝影:吳昕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