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在午后顯得成熟與穩(wěn)重。陽光是強烈有力的,像一只男人的大手,將一切牢牢地握住。一條南北向橫貫村莊的柏油路,是村委會的最新工作成果。路邊設了好幾處店鋪,小小的鋪面,經(jīng)營著煙酒糖茶、油鹽醬醋、針頭線腦。暗黑水泥的臺面上面擱一疊草紙,一卷紙繩,屋子里彌漫著甜膩的混合氣味。店門口上方有一塊小牌子,上面寫著“公用電話”,店外擺著蔬菜,一些時令的鮮菜,旁邊還有一個肉架子,上面用鐵鉤掛著豬肉。中午過后,肉也賣得差不多了。賣肉的男人夾著煙卷坐在離肉架較遠的青石堆邊上,也不看肉一眼,仿佛不是他的東西似的。
午后的人是倦怠的,吃過午飯,大都躲在家中小憩。而村莊此時卻是清醒的,沒有了喧鬧,反而更清醒了。在村莊的大路上走,是見不到村莊真面目的。就像是看人的側(cè)面,冷冷的一個輪廓。只要隨便在大路邊上的一個胡同口走進去,就可以深入到村莊的肌里。村里的胡同是沒有規(guī)章的,看起來非常亂,陌生人走進去,往往要迷路,感覺迷宮似的。但只要大膽地走,終會走到目的地的。這些胡同仿佛是村莊的脈絡,連接著各家各戶,嗒嗒地脈動著,體現(xiàn)著村莊的活力。村民們大都翻蓋了新房,新房的不斷增加,使村莊的空間愈來愈逼仄。新房是眼下農(nóng)村最時興的樣式,正房是前出廈的,帶矮閣樓,隔熱亦能存放雜物,偏房有水泥砌的平房頂,供曬糧之用。大門最有氣勢,高大不用說了,兩扇鐵門漆成黑色,上面一對威武的虎頭門環(huán)。缺點是冷冰冰一張臉,拒人千里之外似的。打開門,就有些溫馨的意思了。影壁是瓷磚砌的壁畫,大都是山水的,俗艷的意境與筆觸,但卻有現(xiàn)實的親切感,貼心貼肺的,將推出去的人又拉了回來。那些最新的房屋的主人,有可能是單門獨過的新婚夫婦。大門一般是鎖著的,跟大家大戶住著的人家不同,一看就生分。午后的桔黃的陽光斜射在門樓的瓷磚上,反光都要銳利一些,有點凄涼,但卻像正在發(fā)育的孩子,有著蓬勃的生機,預示著終究有其喧鬧的一天。
陽光再斜一斜的時候,光線變得柔和了,空氣不再是那么透明,而是稍稍有些起沙,好像畢沙羅的印象派風景畫。房屋的輪廓,路邊靠墻堆放的莊稼秸桿的表面,整棵的大樹或小樹,看上去不再那么分明,有層金黃的毛絨絨的東西附在上面了。誰家的拖拉機掛斗閑置路邊,上面胡亂扔些草,一只公雞站在側(cè)面的擋板上,機警地圓睜雙眼,一動不動地聽著什么。此時,村莊也像公雞一樣,清醒著,觀察著,像等待著什么發(fā)生一樣。村中,有個勤快的女人在推碾子,她的身體前傾著,抵在木棍上,一只手拿著細苗苕帚在碾盤上掃一下,掃一下的。寧靜的美與寂寞的感傷交匯在一起。突然間,有個人家的院子里響起了客套的喧鬧聲,狗的吠叫聲。大概是主人送客出來。主人拉住客人的手依依不舍,一直送到停在路邊的面包車上。車的馬達轟地一響,將午后的慵散震撼一下,車子開走了,聲音倏然消失了。
寧靜至此被打破,沿街叫賣的小販出現(xiàn)了,他們推輛自行車,帶著工具,人造革包里的錄音機大聲地放著廣告。村里的幾個小孩子跟在后面跑,學著怪里怪氣的腔調(diào)。村莊小路上的人多起來,大家各忙各的活計。也有閑人,不約而同地往那條柏油路上湊,他們也有聊不完的話題。有個人家翻蓋房子,其實從中午一直干著的,可這時才顯出來繁忙,人們上上下下,呼來喚去的。這時的村莊,雖是清醒,卻有些失控與忙亂,理不出個頭緒了。村委會的高音喇叭開始廣播找人,或是下通知,聲音很大,用的是凌駕的、知根知底的口氣,像譙樓初鼓,一擊定天下。
于是,村莊的亂被鎮(zhèn)住了,一切就有了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