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中江兆民的《續(xù)一年有半》,一天未下樓。想起聞一多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足不出戶,被人呼為“何妨一下樓齋主人”,不禁會心。昨天讀完《一年有半》的二三章。中江仍宣揚他的“認真”理論:“大政治家,都有兢兢業(yè)業(yè)的心情,抱著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因為他們內心感情是真摯的?!币踩匀粚嵺`著他視死如歸的精神,為了著書而買日為活:“如果一天寫五頁,那么,能夠再活二十天或一個月,也就足夠了?!边@種文化英雄的情懷震撼著我輩讀書人。
《續(xù)一年有半》皆是哲學性論理,否定靈魂、排斥宗教。中江是日本第一個對唯物主義作精密推演的人,他的許多論證新鮮有力。他反對“主宰神論”的觀點可以概括為“人類自治”說,他認為人類不依靠上帝的審判完全能夠管好自己的事情,可以自己改善道德、改進人性,他的例子是神宰的中世紀反而野蠻殘酷,而文藝復興以后的世俗化社會倒越來越文明、正義。他比喻說人的身體如炭、精神似火,炭盡則火滅,不存在脫離身體的精神和靈魂。中江是個敏銳而雄辯的人。
我最感興趣的還是中江眼中的日本,更愿將他的著作當成理解日本之助。
他從明治維新的經(jīng)驗認為日本是善變的民族,很會順應時代,不抱頑固的態(tài)度,說維新三百個諸侯馬上成與維新,說變俗就一下子都改成西方的風俗習慣,而對原來的風俗“絕對不加以留戀”;所以日本沒有西方那樣“悲慘而愚蠢的宗教戰(zhàn)爭”,“然而他們浮躁和輕薄的重大病根,也就正在這里?!薄八麄兪浅WR極其豐富的人民。但終究不能期望他們超出常識之上?!边@啟發(fā)我思考近代日本的宗教精神。
不能說日本沒有宗教精神,從前武士對藩主的絕對忠誠,后來民眾和軍隊對國家神道的持久狂熱,都不能不說是超越常識的強烈宗教精神,也不能簡單將其論定為浮躁與輕薄。只是他們信仰的對象沒有超驗性,因而也沒有恒定的道德與原則,藩主與國家都立于俗世,都是現(xiàn)實中敏感的利益主體,會根據(jù)現(xiàn)實利害隨時變化,其信仰者也就緊隨之盲從而變。所以日本民眾當時的舉國善變可能不是因為沒有宗教精神,而是因為太有宗教精神了,只是其宗教是一種奇特的俗世宗教,其偶像不是天上的神而是人間的神。天上的神永恒而永生,人間的神常變以常存,其信眾也就有固守與善變之別。回想起來好像倒是近代中國民眾的變化不是來自宗教而是來自常識,所以變化要緩慢得多。近代中國與日本在這一點上是有區(qū)別的。
中江對日本人的“小量”有批評?!拔覈擞质嵌攘开M隘的,有一種滿足于小小成功的傾向。只因滿足于那種小小的成功,所以稍微取得一些榮譽的時候,動輒顯出晏子的馬車夫那種揚揚得意的神氣;甚至陡然變得驕傲和怠慢起來,動輒用無禮的態(tài)度對待他人?!边@種“得志便猖狂”的毛病可能是被中江說了個正著,但有中江這樣的圣賢來自省“小量”,本身就是一種“大氣”了。中江在這一點上很像中國的魯迅。中江對同胞以“大國”相勵:“大國人民和小國人民的區(qū)別,不是由于疆土的大小,而是由于他們的氣質,胸襟的大小。”這說得很中肯,至今仍值得日表^記取,也同樣值得我們中國人記取。既然疆土無大小而國有大小,我們中國人也要以“小國”相戒。
我當然還特別留意中江對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中江雖精通法文、飽知西學,對中國文化卻沒有排斥貶低之意,相反在字里行間還推崇有加。說“推崇”都有些著相,他其實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欣賞,他自身的許多舉止都是中國文化修養(yǎng)的流露。
在他那里沒有“中”“西”文化的二元對立,這一點很值得我們重視。中江對中西文化的諸端義理都持一種平常心,認為是可以互相印證發(fā)明的?!懊駲嗍莻€至理;自由平等是個大義。違反了這些理義的人,終究不能不受到這些理義的懲罰?!弁蹼m說是尊貴,只有尊重這些理義,才能因此而保持他們的尊貴。中國早已有孟軻和柳宗元看穿了這個道理。這并不是歐美專有的?!笨赡苡腥藭⒅薪@話嘲笑為日本的“古已有之”論,但我認為現(xiàn)在已到了停止嘲笑“古已有之”論、給此論以認真對待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