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場的前方,就是“時光機場”。與普通機場不同,你看不到飛機起飛,也看不到飛機降落。如果一架飛船要進行時光旅行,它先是升起來一點,然后就被一片耀眼的光團籠罩。那光團從飛船的頭部移動到尾部,飛船就不見了,像變魔術(shù)一樣。如果一艘時光飛船“降落”,則順序相反:光團從尾部移動到頭部,飛船就出現(xiàn)了。
飛船不停地穿梭著,廣場上的人們都在默默觀望。
此時此刻,我心中的感受是極其復(fù)雜的。我們要離開自己的年代,到另一個陌生的年代去了。就像你成年后離開家鄉(xiāng),就像你工作十年后離開熟悉的單位,就像你為了追求夢想,離開自己的祖國。
但我們是離開自己的年代啊!這是一種深深的鄉(xiāng)愁,從未體驗過的鄉(xiāng)愁!
長長的隊伍像毛毛蟲一樣蠕動:突然前進一大段,然后就是漫長的等待。我可以猜測出隊伍最前端的情景:人們快速地鉆出檢票口,機器警察點著人數(shù):“一個、兩個、三個……七百六十五——停!”隊伍被卡斷,僥幸通過的人們則像逃難一樣奔跑。
不知等了多久,我和媽媽終于穿過了檢票口。這一瞬間既快又慌亂,我甚至沒有來得及看一看,到底有幾個機器警察在清點人數(shù)。
我們并不是直奔飛船,而是先要穿過一條長長的通道。通道兩旁有岔道,用閃光的牌子標明著:“1號飛船”、“2號飛船”、“3號飛船”……
“糟了糟了!”媽媽邊跑邊嚷,“我們上哪號飛船呀?”
“到時候自然知道。”旁邊一個奔跑的男人說。
當我們跑到“1號飛船”入口時,入口的金屬門關(guān)上了。也就是說,“1號飛船”已經(jīng)滿員。我們又跑向“2號飛船”、“3號飛船”,都被金屬門擋在門外。但至少,我們前面的人越來越少了,終于,媽媽通過了“6號飛船”的入口!我正想跟進去,金屬門卻在我面前無情地關(guān)閉!
“開門開門!”我使勁敲打金屬門,手都敲疼了,“我媽媽在里面,放我進去!”
我聽見金屬門的那邊也在嘭嘭地響著,一定是媽媽在打門!
“小妹妹,別慌張,”一位叔叔過來說,“等到了富裕年代,你一定會跟媽媽重逢的?,F(xiàn)在,請跟我上‘7號飛船’,如果誤了這一班,你恐怕真的不能跟媽媽見面了!”
電腦以精確而著稱,但我現(xiàn)在恨電腦的精確。一艘飛船上多加一個人,有什么不行呢?
“媽媽!”我把嗓音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對著金屬門喊,“到了富裕年代,我們再見!”
我跟著那位叔叔奔入“7號飛船”通道,金屬門在我身后關(guān)閉。長長的通道盡頭,站立著兩個威武的機器警察。它們與廣場上的警察不同,身高幾乎達到三米,令人望而生畏。
“不要亂,男女分開!”一個機器警察喊道,“男的左邊,女的右邊!”
此言一落,人群大亂。
“為什么要男女分開?”人們喊道,“我們一家有男有女!”
“是啊,我和妻子永不分離!”
“我兒子還小,怎么能分開呢?”
機器警察的嗓音蓋過了所有人,它的喉嚨一定被設(shè)計成了高音喇叭,“這是命令,因為男女分開便于管理!”
另一個機器警察稍有人情味兒,它說:“等下了飛船,你們一家人會團聚的。”
“可找來找去的,多麻煩啊!”
盡管這么說,大家還是服從了。我跟著女性人群,進入了飛船里的另一個通道。我身前身后都是女性,有老的有小的,有的走路快有的走路慢,但沒有一個是精神抖擻的。我知道這是為什么:經(jīng)過如此一番之折騰,再有勁的人也沒了勁,除非你是依靠原子能電池的機器人。
飛船內(nèi)部極其龐大,我們又經(jīng)歷了一次“分流”,不過這次是“樓層分流”。每一層分掉一批人,我被分在第三十七層分進了一個房間。我站在房間門口探頭看了一眼,沒有踏進去。
“姑娘,不要站在走廊上!”一個女性機器服務(wù)員走過來,呵斥道。
“我進不去,”我略帶害怕地說,“里面都是人?!?/p>
“我知道,”機器服務(wù)員說,“但一個房間的標準設(shè)計是二十人,你正是第二十個人,必須進去!”
“二十個人?”我氣憤地叫起來,“這房間還沒有二十平米吧?”
“準確地說,是五平米——我是指除掉床和桌子后的站立空間,”機器服務(wù)員答道,“但你必須進去,這是命令!”
機器服務(wù)員動手把我推進擁擠不堪的房間。她的力氣真大,二十條大漢都不是她的對手。
房門在我身后關(guān)閉。
“對不起,”我跟那十九位女性擠在一起,“我不是故意的?!?/p>
“我們知道,”她們說,聲音里帶著沮喪,“怎么會這樣?”
是啊,我們是去富裕年代的。富裕年代,應(yīng)該像天堂一樣美好,但這過程,為什么會如此擁擠,如此喪失人格?
“注意,”宿舍頂部的喇叭響起來,一聽就是機器人的聲音,“請乘客們依次爬上宿舍里的休息室,以便飛船進入時空跳躍。”
“休息室?”我們環(huán)顧四周,“哪里有休息室啊?”
“就是你們看見的‘大抽屜’啦?!狈块g里的智能電腦回答。
是的,緊貼墻壁兩側(cè),分四格擺放著二十個“抽屜”。最高一層的四個“抽屜”已經(jīng)彈出來,懸在頭頂。
原來,我們就要睡在這三十厘米高的“抽屜”里!如果是胖子怎么辦?
“我先去,”一位阿姨自告奮勇,“我年輕,身體靈便?!?/p>
說著,她就爬上了“抽屜”。她剛躺下,“抽屜”就自動地縮回墻壁。
她的舉動起了領(lǐng)導(dǎo)作用,我二話不說也爬上一個頂層的抽屜。剛一躺下,抽屜就好像活的一樣,悄無聲息地縮進墻壁。
是的,應(yīng)該把下層讓給年紀更大的人。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無法動彈?!俺閷稀崩锏目臻g,實在是太小了!
啪!我的空間亮了。我知道這是照明燈,但我找不到燈在哪里,好像“抽屜”的四壁都在發(fā)光,光線很柔和。
這時候,我不禁想起了媽媽。
媽媽也躺在這樣的“抽屜”里嗎?
媽媽也在想著我嗎?
還有,媽媽在想著爸爸嗎?
爸爸在想著我們嗎?
我們離開了爸爸,他一個人怎么生活呢?
那個年代的人越來越少,經(jīng)濟越來越衰退,商店關(guān)門,銀行倒閉,爸爸到哪里去弄食物呢?
最重要的是,爸爸買了那么多房子,有什么用呢?
我胡思亂想著。我習(xí)慣側(cè)睡,可“抽屜”里的空間太小了,我只能仰躺。我稍微側(cè)了一下,有一個東西硌了我的腰。
我突然眼前一亮:手機!
對了,我?guī)е謾C,媽媽也帶著手機,我可以用手機跟她聯(lián)系!
我用“快捷鍵”按下媽媽的號碼,媽媽的聲音沒有響起,宿舍里突然警鈴大作!
噌的一聲,我的“抽屜”被彈了出來,我像冰箱里的凍肉一樣暴露。
那位機器服務(wù)員怒氣沖沖地站在我面前,一把奪過我的手機。
“乘坐時空飛船不許打手機!”她大吼道,“這樣很容易引起飛船故障,把我們拋到可怕的時間空洞里去!”
“對不起,”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不知道?!?/p>
“《時空飛船乘坐手冊》看過了嗎?”她大聲質(zhì)問。
“手冊在媽媽那里,媽媽應(yīng)該看過了?!?/p>
“我問的是你!”機器服務(wù)員吼叫,“這是誰家的孩子,這么不懂規(guī)矩!”
“我媽媽在6號飛船上,”我說著,眼淚掉了下來,“我跟她分開了?!?/p>
“好吧,”機器服務(wù)員冷冰冰地說,“手機我沒收,你就等著化為灰燼吧!”
我嚇了一跳,“什么,化為灰燼?”
“其實,是比灰燼還小的原子,”機器服務(wù)員說,“只有超過光速,我們才能超越時間。而人體承受不了光速運行,所以在躍遷之前,我們所有的人,包括飛船在內(nèi),都會化為最基本的原子,以極高的速度穿越蟲洞。然后,在蟲洞的另一邊重新排列組合,還原為原先的形態(tài)?!?/p>
我怕了,“你能保證,我不會跟一只蒼蠅合為一體嗎?”
“如果大家都這么想,這飛船也別起飛了,”機器服務(wù)員說,“出故障的可能性是有的,但只要你別打手機!”
我那粉紅色的小巧手機,在機器服務(wù)員手中化為了廢鐵。
我重新躺進“抽屜”。
廣播響起:“各位乘客請注意:飛船馬上就要起飛。”
我緊張起來。
“抽屜”里的燈熄滅了。
我眼前一團漆黑。我感到有個什么東西刺進了我的胳膊,同時我聽見廣播在說:“我們將化為原子……為了不引起您的驚恐……我們將讓您進入昏睡狀態(tài)……”
那刺我的東西,是催眠針吧?……后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當我醒來,發(fā)現(xiàn)“抽屜”已經(jīng)彈開,頂層的三個人正在費力地往下爬。
“到了,”一位阿姨說,“快下船吧?!?/p>
來不及細想,我急匆匆跑出飛船。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媽媽,你在哪里?
廣場上依然人山人海,與起飛前相比多了一份喧鬧。人們在忙亂地穿梭著,大聲叫喊著親人的名字。這里也有很多機器警察,但它們已經(jīng)無能為力,因為親情超過了恐懼,人們不怕警察的怒罵和毆打,況且機器警察也不會打人。
我在廣場上不停地走來走去,就像在森林中迷路的人。我?guī)缀鯖]有心思看一看身邊的富裕年代,心里只有“媽媽”兩個字。
找到親人的人們逐漸離去,廣場上的人稀疏起來。終于,我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媽媽!”我大叫著撲入媽媽懷中,“媽媽,我……我想你!”
“我也想你呀,萊萊!”媽媽把我摟得要多緊有多緊,“你沒事就好!”
“嗚嗚……”我委屈地痛哭起來。
“傻孩子,哭什么?”媽媽擦干眼淚說,“瞧,我們來到了什么地方?”
是的,我們已經(jīng)來到富裕年代,將在這里開始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