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靜雅開車出了校園，是上午十點十五分。她在路上沒有遭遇堵車，行駛得很順暢。十五分鐘后，到達小區(qū)，她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下車后她沒有走B1層的直達自家樓道的電梯，而是直接向出口走去。

秋初的陽光暖暖地照耀著仍然青綠的花木和整潔的人行步道，她似乎感到了久違的清新和放松。自從上周測出懷孕以來，她走路的步伐比以往明顯緩慢下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雖然她一個人開車，一個人講課，下班后，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做飯，炒了菜做了飯，也是一個人吃，但是她肚里已經(jīng)有了另一個小人了，她必須學(xué)會時時處處為那個未謀面的小人著想了。

下午沒有課，系里也沒有安排什么會議和活動，她此時可以盡情拋開工作，享受一下戶外的陽光和空氣的撫慰。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來走走了，小區(qū)的景致與之前相比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但她仍舊覺得恍惚而陌生。她走了十幾米，在一條木椅旁邊停下來。她想，要不是今天上午第二節(jié)課發(fā)生的那個不愉快，她或許仍然不會出來散步。這樣信步而行，其實并不代表她內(nèi)心真正的愉悅和閑適。這些均是表象，事實上，她此刻的心情沮喪而毛躁，還有掩飾不住的狂亂。她能欺騙身邊的花草，水池，欺騙不了自己空曠的內(nèi)心。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盡力平靜自己的躁亂的心。

一切都源于李小印。

其實，她早先和李小印已經(jīng)過了幾招，但是李小印在課堂上耍橫歸耍橫，還并沒有太張揚。自九月開學(xué)，他一次遲到，兩次在課堂上接電話，她均給予口頭警告。李小印雖然不服，但表現(xiàn)還算平靜，掏出小說自己看，還算老實。何靜雅覺得，既然你李小印不想聽英語，那你就干你喜歡的事，前提是你不要影響到別的同學(xué)，擾亂了課堂秩序。

何靜雅曾踱至李小印桌邊，翻看他看的書，《二十一世紀愛情妙典》，一本粗制濫造的書，一看便知道是街頭小攤上烏七八糟的盜版書。她掀開幾頁，沒有看內(nèi)容，只是感受了一下那紙張的粗礪和暴戾，就把書扔給李小印，笑了笑，走開了。李小印面無表情，接過書，好像這事和自己無關(guān)。他的身體和精神似乎處于懶散的游離中。多數(shù)同學(xué)也都是這樣，這些“九零后”們，懶散，玩世不恭，心不在焉，他們?nèi)绯鲆晦H。那時，何靜雅曾想到停下課來，專門講一講上大學(xué)的意義。但她走了幾步，又臨時改變了主意。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若被學(xué)生眼線報告給了教務(wù)處，被教務(wù)處定了教學(xué)事故就麻煩了。像江流大學(xué)這樣的三本院校里招來的這些學(xué)生，她從心底里是看不起的。但她畢竟知曉，即使為了讀這樣的大學(xué)，每一個家長每年需花費一二萬元的血汗錢供應(yīng)自己的孩子。即使學(xué)生們不為自己不為老師著想，他們也應(yīng)該起碼要對得起自己的父母吧。但是，講了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他們難道會被感動?更主要的原因，她是怕學(xué)生們肇事。在校園網(wǎng)上發(fā)帖子，向教務(wù)處告黑狀，說她上課不干業(yè)務(wù)，而是存心散布流言，她能說得清楚?定了教學(xué)事故，一個學(xué)期的獎金就算泡湯了。校長只會聽信學(xué)生，哪怕學(xué)生是錯的。校長在教師大會上常常講，“沒有不聽話的學(xué)生，只有不負責(zé)的老師”，“學(xué)生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奉為金科玉律，這兩條口號也成為了全校老師的座右銘。老師得罪了學(xué)生，不論對錯，輕則罰款，重則解職，如此一來，哪個老師還敢有和學(xué)生發(fā)生教學(xué)沖突的膽量?

但是今天第二節(jié)課，何靜雅卻再也忍無可忍了。她覺得那一刻她如果不爆發(fā)，她自己將發(fā)生爆炸，瞬間香消玉殞。她將成為眾人恥笑的懦夫，以后，她別想在全班學(xué)生面前抬起頭來。

本來，第一節(jié)課，李小印還很平靜，沒有見他有什么異常。但是到了第二節(jié)課中間，何靜雅正講得口若懸河，揮灑自如，內(nèi)心興奮，李小印放下那本《愛情妙典》，戴上MP3耳機，聲嘶力竭跟著音樂哼唱起來。他的嗓子本來就五音不全，公鴨子一樣，所以他的歌聲既破裂又生澀，非常吵鬧，又很滑稽，惹得全體同學(xué)都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哈哈大笑，而他渾然不覺。

何靜雅想，如果再不制止他，這節(jié)課就無法再上下去了。她匆匆走下講臺，徑直走到李小印身邊，敲了敲桌子，盡量平靜地說，請這位同學(xué)保持課堂秩序。

沒想到李小印突然摘下耳機，一下子躥起身，氣咻咻地說，你管得著嗎?何靜雅再也沒有耐心忍受，她大聲說，我是這堂課的老師，我有權(quán)力維護我的課堂紀律!李小印突然推了她胸脯一把，險些把她搡倒，嚎叫著說，那你打啊，你朝這里打啊!并把頭伸到何靜雅的面前，一副無賴嘴臉。何靜雅臉頰臊紅，急忙扶住桌角，保持住身體平衡，右手一挺，真要舉起來了。但瞬間，她又把那只蠢蠢欲動的手放下了。她想到了那些動輒被罰款一萬二萬元及被辭退的老師，她渾身顫抖。但她把自己壓住了。她喉嚨里倏然冒出一股溫?zé)嵝任?，忍著憋悶，她連忙沖到走廊里，掏出紙巾吐了一口，她看到紙巾上洇透了鮮紅的血絲。

她慶幸自己及時剎車。站在走廊上吹了一陣風(fēng)后，她賁張的情緒冷卻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和頭發(fā)，走上講臺，繼續(xù)講課。她看到李小印在座位處站了一會，臉色鐵青，然后就大搖大擺拎著耳機，穿過教室后門，揚長而去。風(fēng)把后門嘭一聲帶上了。講臺下一片寂靜。

余下的二十分鐘，何靜雅不知道自己講了些什么。她只覺得整個教室微微晃動，講臺下面的那大片人影也在左右搖擺。下課后，幾個女同學(xué)為她打來一杯開水，怯怯地遞給她，她心里一暖，差點掉下淚來。人，怎么這么脆弱啊。她想。但她確實咽不下這口氣，一個三十二歲的老資格教師，竟然敗在一個乳臭未干的十八歲毛頭小子手下，她心有不甘啊。

何靜雅沿著小區(qū)甬道繞了一個來回，心里不停歇地試圖說服自己，在學(xué)校目前這種草木皆兵、風(fēng)聲鶴唳的環(huán)境里，她只有忍辱負重，別無選擇。別說體罰學(xué)生，即使正常狀態(tài)地批評幾句，她也不敢了。以后遇到類似情況能怎么辦呢，睜只眼閉只眼，由他們?nèi)グ?。只要不出現(xiàn)什么亂子。

她頭重腳輕回到家里，看著空蕩蕩冷冰冰的房間，周身一陣惶恐。她想找個人說說今天上午的事，但是家里沒有人。即使要好的同事，也不便說，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她又打算給遠在南非的丈夫張鐵犁掛個電話，又覺得費勁?；蛟S丈夫此時正在酣眠中，就別給他添亂了。何靜雅在房間里煩躁地走來走去，心想，下個月一定要把母親從老家接來照顧她的起居。最重要的是，母親在身邊，她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傾訴一番，緩解自己的焦慮。

她簡單地吃了點飯，就洗了把臉，躺下休息。迷迷糊糊中，聽到手機鈴聲大作，她驚恐地跳起來去摸桌上的手機，一看鬧鐘，下午四點十分。電話是外語系辦公室秘書小孟打來的。小孟語速極快地說，何老師，系里有緊急會議，請速回校。說完就收了線。何靜雅手忙腳亂跳下床，穿好衣服，用濕毛巾抹了一下臉，就拿了挎包，匆匆下樓。她有預(yù)感，學(xué)校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二十分鐘后，她到達學(xué)校，一個震撼消息如重磅炸彈呼嘯而至:今天中午十二時十分，09級中文系二班李小印跳樓了!事件的具體進展是:李小印從七樓窗子墜落而下，已被救護車運走，目前正在市人民醫(yī)院緊急搶救，生死不明。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何靜雅坐在系主任周全對面，額頭上汗水涔涔。周主任說，我們現(xiàn)已查明，中文系二班上午只有兩節(jié)公共英語，李小印正是從你的課堂上走出去，二小時后，在宿舍樓的窗子跳下去的。我現(xiàn)在想弄明白，今天中午在你的課堂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促使李小印走上絕路。你說說看。

何靜雅詳細地把中午李小印在課堂上大聲唱歌擾亂課堂秩序的事情講了一遍。周主任說，你說實話，何老師，你有沒有打他?同志啊，你有沒有聽過校長的諄諄教導(dǎo)啊!何靜雅說，天地良心，我一個小個子女人，身量不及他肩膀，還懷著身孕，我哪里能打他?他一個推搡就差點把我推趴下，我自己當(dāng)著那么多學(xué)生遭受暴力凌辱，我難道不委屈?

周主任突然威嚴地抬高嗓門說，你感到憋屈，你有沒有為外語系為我著想過?不出事還好，一出事你能擺脫干系?系里能擺脫干系?我時常在系里會議上重復(fù)王校長的話，“學(xué)生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拳拳諍言啊，怎么一到了關(guān)鍵時刻，你們就忘了呢?最為重要的是，周全壓低聲音說，這種事要是傳出去，傳到社會上去，我們明年的招生任務(wù)怎么去完成?我們的獎金呢，工資呢?你們有沒有好好考慮過?回去好好反省，寫個書面檢查交給我，對你的具體處理意見還要等我匯報校長和書記研究后再做出。

何靜雅一邊朝樓下走，一邊想，他媽的，你們一直虎視眈眈地希望有老師出事，這樣可以堂而皇之地多罰款，中飽私囊，你們終于等來了機會不是?但是我不能束手就擒，再說，我所做的，是一個老師的本分，我沒有做過火，李小印跳樓怎么能與我直接掛上鉤?如果是我體罰學(xué)生，導(dǎo)致其自殺，我甘愿受罰。但是，現(xiàn)在看來，既然出了事，雖然個中原因并不明朗，但這就像一塊膠皮糖，只要你沾邊，就牢牢粘上了你，甩都甩不掉了。何靜雅想到這里，內(nèi)心不寒而栗。

事情的發(fā)展不以何靜雅的個人愿望為轉(zhuǎn)移，這是明擺著的。三天后，《江流大學(xué)第21號通告:關(guān)于李小印事件相關(guān)責(zé)任人的處理決定》先發(fā)制人，新鮮出爐，并送抵何靜雅手中。處理結(jié)果是:直接責(zé)任人何靜雅停職察看一年，罰款三萬元，停職期間一切工資福利待遇均不享有。給予外語系主任周全、系黨支部書記謝玉芳警告處分。

何靜雅捏著處理決定，透在陽光下照射著，然后哈哈大笑起來。大辦公室沒人，她笑了一陣，又倏然收斂了笑容，一臉悲戚。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處理事情一貫簡單粗暴，不分青紅皂白，沒有想到這次輪到她頭上，也還是如此。工作丟了倒不可怕，關(guān)鍵是不能背上一個逼死學(xué)生的罵名。她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內(nèi)心像被一雙利爪不停地撕扯，她疼痛難忍，大汗淋漓。這時候，靈感一現(xiàn)，她想到了一個人，自己的老戀人侯白歡。侯白歡現(xiàn)在是江流大學(xué)南粵民俗文化研究處處長，他與校黨委書記楚江岸關(guān)系最鐵。如果侯白歡能給她說上話，或許她就沒事了。何靜雅突然有點興奮起來。為什么事情發(fā)生后沒有馬上想到他呢，那個她曾經(jīng)與之同居過兩年的男人?

六年前，時任江流大學(xué)經(jīng)社系系主任的侯白歡這一年春風(fēng)得意，不僅有關(guān)民國南粵風(fēng)俗研究的理論專著在國家級出版社出版，而且在職博士課程畢業(yè)論文答辯一次通過，副教授升級為教授的砝碼立馬加重，教授職稱評選勝券在握。就在他埋頭整理職稱評選材料的一個黃昏，一個消息似晴天霹靂砸在他的頭上:他的妻子開著摩托車帶著兒子放學(xué)回家，摩托車在路口轉(zhuǎn)彎時自己摔倒，他的妻子因為沒有戴頭盔，被摔成重傷，正送往醫(yī)院。侯白歡放下手頭的書頁飛速奔向人民醫(yī)院。沒有想到，這次竟然是妻子與他的永訣。這件事情一下把侯白歡擊倒了。年底，他的教授職稱批下來，但是他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直到第二年，他遇到何靜雅。何靜雅那時剛從北方一所大學(xué)調(diào)過來，剛剛離了婚。經(jīng)過校圖書館江開珊老大姐的介紹，何靜雅與侯白歡很快同居了。后來就是武小妍的介入。武小妍在他們同居一年多后的秋天剛從中山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分到了學(xué)校，任中文系講師。武小妍是那種很妖媚的女子，身段和臉蛋都強似她何靜雅，當(dāng)然，也就更得侯白歡的歡心。何靜雅不知道侯白歡與武小妍是什么時候好上的，反正有一天中午，當(dāng)她回到她和侯白歡居住的房間時，看到武小妍赤身裸體纏絞在侯白歡精瘦的身體上，丑態(tài)百出。侯白歡看見何靜雅，竟然不慌不忙，無恥地說，過來，給你介紹一下你這個乖妹子。何靜雅哪里忍受得了這種侮辱，她簡單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去外面租房子去了。

何靜雅想，真沒有想到侯白歡竟是這種貨色，她真有點為侯白歡的前妻感到慶幸，他的前妻死得真是及時，免受了多少窩囊氣啊。直到一年后，侯白歡與武小妍結(jié)婚后，何靜雅才聽系里人傳說，侯白歡的前妻活著的時候，侯白歡就和校外的一個什么單位的女科長搞得火熱，他的前妻早就忍受夠了，出了車禍，是一種冥冥中的解脫。何靜雅心想，多虧自己當(dāng)機立斷啊，要不麻煩就大了。

但是，自己今天就要聯(lián)系這樣一個曾讓她恨之入骨的人嗎?就要涎著臉皮去求他嗎?何靜雅轉(zhuǎn)回到現(xiàn)實中來，周身同樣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是恐懼還是深深的厭惡?她有點暈眩了。

她懶洋洋地開著車，行駛在回家的路上。心底先還是升騰的無名怒火，后來就慢慢浸漫了無盡的恐懼和顫栗。她感覺自己都快要癱倒了。除了侯白歡也許能幫上她減免處罰的忙，學(xué)校的大小官員她一個也沒有打過交道，有的連招呼都沒有打過。她這時候真羨慕那些八面玲瓏的女人啊，不管她們使用的什么手段，表面上，她們就是什么都不吃虧啊。自己這些年是怎么修行的啊，是怎么發(fā)展社會關(guān)系的啊，平時最討厭搞關(guān)系，真遇到了棘手之事，倒只能一籌莫展了啊。她真是恨死自己了。

何靜雅經(jīng)過優(yōu)優(yōu)餃子館，就把車停下來，她決定去打包一個水餃，懶得回去再做飯了?，F(xiàn)在是吃午飯的時候，餃子館很熱鬧。這家餃子館在本城很有名，她時常過來就餐。她走進去，抬頭掃了一下人來人往的用餐大廳，怎么就那么巧，她看到了靠西側(cè)的一個雙人臺前，對坐著侯白歡和一個白皮膚的中年女人。真是怕誰見誰啊。她一個趔趄，差點把自己摔倒，多虧一把椅子扶住了她。她沒有想到會在這里碰見他。以前和他也來過，但是分手后，從來沒有在這里見過面。那個女人顯然不是武小妍。她明顯感覺到侯白歡也發(fā)現(xiàn)了她。她坐立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點的水餃，服務(wù)員又是怎么給她打的包。反正，當(dāng)她拎著水餃向外走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她都不會邁步了。

回到家，她把水餃甩到餐桌上，坐在沙發(fā)上嗚嗚哭起來。哭了一會兒，怕人聽到，把所有的窗子都關(guān)緊，又放聲大哭。一直哭得快沒有眼淚了，才停下來，去洗了把臉，然后胡亂吃了點水餃，也不洗澡，躺在床上開始大睡。睡吧睡吧，反正明天也不用上班了。睡過去才好呢，睡過去了也就沒有煩惱了。她先是想，侯白歡知道了學(xué)校對她的處理決定，一定暗中高興啊，好像這么多年來，終于也報了仇似的。你何靜雅不是骨頭硬嗎，看你也有今天啊。哈哈。進入夢鄉(xiāng)后，何靜雅做了一個夢，夢見侯白歡過來找她，遞給她一只燒雞說，母雞的骨頭也很硬啊，但是變成燒雞后，就不硬了，擱在盤子里，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啊。哈哈哈哈。何靜雅接過燒雞一把就摜在侯白歡的臉上，罵道，你個萬惡的令人惡心的畜生，你這輩子不得好死。侯白歡嬉笑著說，事到如今，你還嘴硬，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何靜雅說，你給我滾，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侯白歡說，我料你不敢說這樣的大話，不信等著瞧吧。說完就一縱身，像一支箭一樣飛走了。何靜雅就醒了。她一看表，下午三點。自己睡了兩個半小時。

南方的秋天現(xiàn)在還是熱。何靜雅起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一身汗水。她去沖涼房洗了個澡，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皮紅腫，額頭的皺紋似乎一下子增多了。她在眼皮部位多抹了些柔順眼霜，熱了水餃，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餃子。然后，她拿起電話，跟母親通電話。說著說著，又哽咽了。老太太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媽替你做主。何靜雅知道把自己的事和母親說了也沒有什么用，倒是徒增她老人家的煩惱。就說，沒什么，這幾天工作壓力大，哭一下就好受多了。接著就說了自己懷孕的事。第一場婚姻錯過了生孩子，這次她不能再錯過了。老太太說，你看看你，這么大的事現(xiàn)在才告訴我，你可別糟踐自己啊。你等著，我明天買了火車票就去看你。

放下電話，何靜雅心中好受多了。她甚至削了一個蘋果，像兔子吃蘿卜，喀嚓喀嚓地咀嚼著，一邊廂思考下一步怎么辦?，F(xiàn)在的關(guān)鍵是看看李小印怎么說。她從周主任說話口音里依稀聽聞，李小印并沒有摔死，但是一直昏迷不醒。還有，就是究竟求不求侯白歡。如果他能給插上手，那么自己就有可能不用損失一年的收入。她的工資與副教授、教授比較起來并不算高，去年又和丈夫張鐵犁一起買了一輛經(jīng)濟型家用轎車，而且供了新房，交了首期的三十萬，十年的供期，每月的供房壓力一點也不輕松，一年沒有進項，就要指望張鐵犁，他在國外消費也大，那么，沒有了這一年的收入，家里勢必就要陷入困境了。但是，要她去求侯白歡，她是要下很大決心才能決定。并且，怎么去求呢?

隔了一天，何靜雅的母親大包小包出現(xiàn)在家門口，何靜雅出來見了母親，自是高興。她接過母親的東西，發(fā)現(xiàn)竟然還有一口北方鐵鍋。她驚訝不已。老太太說，前幾次來，用不慣南方這里的炒鍋，還是覺得北方老鍋用著實誠，炒菜香。我的娘哎。何靜雅掂著那爿鐵鍋，少說也有十八九斤，再加上小米，豌豆，花生等土特產(chǎn)，她不知道老太太一路是如何背過來的。老太太畢竟快七十歲了啊。她把那鍋提進廚房，眼睛里再次蓄滿了淚水。

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喃喃地說，可撈著歇歇了。一邊打開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塑料袋子，向何靜雅展示家鄉(xiāng)帶來的寶貝蛋。何靜雅說，您何必這么費勁，這里的市場上什么都有，北方的東西也不缺。老太太說，那哪能比啊，一樣的東西，自家種的就是好東西。一邊問張鐵犁最近有沒有打電話過來，他娘是不是打算過來。何靜雅說，這么一個地球兩端的，沒事打什么電話，國際長途說著玩的啊。又說起婆婆，她有點討厭張鐵犁的母親，一個城里的老太太，愛干凈，來過一次，整天袖著手，還得她來伺候，不如不來。一面就把學(xué)校李小印的事說出來，不過隱瞞了自己在這個事件中的角色。何靜雅告訴母親，因為她懷孕，身體又不很舒服，所以請了一周的假，好好休養(yǎng)一下。老太太說，中，中，現(xiàn)在可要以身體為重才對哩。

學(xué)校對李小印的情況已經(jīng)全面封鎖，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李小印事件也似乎被人慢慢淡忘。何靜雅先找了幾個李小印同宿舍的同學(xué)，在麗舍路的一家咖啡館請他們喝咖啡，說，老師想知道李小印到底是怎么跳樓的，是不是個人感情有什么問題，還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或者是，被人陷害?幾個同學(xué)七嘴八舌地說，出事那天中午我們寢室的人都去飯?zhí)么蝻埩?，宿舍里沒人，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下去的;我們從飯?zhí)贸酝觑埢貋?，他早就被救護車拉走了。說到私人感情，幾個同學(xué)說，李小印平時挺孤僻的，沒見他談什么女朋友。那誰先發(fā)現(xiàn)他跳樓的呢?一個男同學(xué)說，好像是一個清潔阿姨去倒垃圾時發(fā)現(xiàn)的。何靜雅想，這事真他媽的夠繞的啊。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打聽到了那個清潔工阿姨。晚上，何靜雅拎了一些香蕉和橘子來到學(xué)校北面的一片民房出租區(qū)拜訪她。那阿姨說，那天中午她去倒垃圾，倒完后準(zhǔn)備回家吃飯的。剛走到垃圾房邊上，就見一個人趴在垃圾旁邊的水泥地上，一頭鮮血，一動不動，臉歪著。她于是趕緊把保安喊來，打了急救電話。然后那人就被救走了。那你之前有沒有聽到什么?何靜雅問她。阿姨說，她來到垃圾房那里就見那人在地上，之前也沒有聽到什么聲響。

何靜雅告別阿姨，走到街上，在一個小公園門口給在這片轄區(qū)派出所上班的同學(xué)打了個電話，詢問關(guān)于江流大學(xué)學(xué)生跳樓的事，才知道學(xué)校根本就沒有報案?？磥恚仨毊?dāng)面去問李小印了。這是目前惟一的辦法了。

隔了一天，上午十點鐘，市人民醫(yī)院人頭攢動，靠近櫻花西路的大門口堆著一大堆人力三輪車，小車排著隊進入，保安手忙腳亂。何靜雅下了出租車，徑直走向住院部大樓。

服務(wù)前臺小姐笑著抬起頭，說，請問您找哪位?

何靜雅頓了頓白色手包和一袋柑橘、蘋果堆成的水果，說，請問這里有沒有一個叫李小印的?

服務(wù)小姐摁著電腦鼠標(biāo)點了幾下，說，請問您是?

何靜雅說，我是他的表姐。

服務(wù)小姐說，這位客人很特殊，有人關(guān)照過，一般人不準(zhǔn)隨便探視的。

何靜雅笑了笑，說謝謝，直奔三零三室。

李小印仍然昏睡不醒。額頭包扎著繃帶，鼻孔里插著栗色的橡皮管，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他的父母焦躁地坐在床邊，暗暗垂淚。

何靜雅當(dāng)然不能說是李小印的老師。她說她是受李小印一個朋友的委托過來看看他。她看似隨意地與李小印父母聊著天，但終究，沒有得到什么有價值的信息。李小印父親目光呆滯地說，江流大學(xué)已同意先支付十五萬元治療費，但是我們要求一百萬，還差得很。我們不能就此罷休，必要時，我們?nèi)ゴ蚬偎?。李小印母親探出一雙粗糙瘦削的手給兒子按摩腳掌，愁云籠罩著她瘦弱疲憊的臉龐，何靜雅看得心里發(fā)酸。李小印父親說，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也不知道兒子為什么跳樓。母親說，我急得頭發(fā)都白了，誰能告訴我們啊。何靜雅抹了抹眼睛說，事情總有一天會查清楚的，你們要多保重身體，積極配合醫(yī)生。說完就告辭了。李小印父母把她送到門口，朝她不住地揮手。何靜雅走下樓梯，腦袋一直木木的，思維似乎停滯了。

看來，事情要無限期地拖下去了。何靜雅一思考，頭皮就一陣發(fā)麻，似乎有很多小針不停地扎著，血跡斑斑。

不能再等了。何靜雅走進自己的家門時，對自己說。

母親做好了午飯，金燦燦的小米飯，蒸饅頭，一個炒蒜薹，一個木耳藕片炒瘦肉，一個雞蛋湯。何靜雅說，哦，都是我最喜歡吃的。母親說，我早就做好了，都涼了，又熱了一次呢。何靜雅端起了小米飯，喝到嘴里，卻沒有什么味道。她皺著眉頭，心思都跑開了。

何靜雅是黃昏的時候給侯白歡打電話的。她在學(xué)校里偶爾能遇到他，都是遠遠躲避開。于她，他似乎很陌生了。

侯白歡很平靜。他說，我知道你會給我打電話的。何靜雅心里一驚。侯白歡說，我知道你很冤，但這是規(guī)矩。即使現(xiàn)在，仍然不能確定你沒有責(zé)任?，F(xiàn)在的小孩子都嬌氣得很，一句話可能就死給你看。何靜雅說，他們不是幼稚園小孩子，他們是大學(xué)生，已經(jīng)成人了。侯白歡冷笑道，身體是成人了，那心智呢?我們都不知道，他們在小學(xué)、中學(xué)階段，父母、老師是怎么教育他們的。何靜雅說，幾十年了，我們的體制有過什么根本變革嗎，素質(zhì)的內(nèi)涵難道是被拓寬了嗎，我看是越拓越窄了哩。

侯白歡說，你總是很犀利，這點沒有變化。你還是你。何靜雅說，過獎了。

其實，他們在某些話題上，總還是有共同語言。要不也不會一起磕磕碰碰生活兩年。

侯白歡說，你到優(yōu)優(yōu)餃子館等我，我們邊吃邊聊。

何靜雅放下電話對母親說，今晚有個老鄉(xiāng)聚會，我去參加，可能回來晚些。母親說，你注意身體，別太累就行。

何靜雅走出家門，心里突然一下子變得亮堂了。

餃子館里人不很多，侯白歡今天穿了一身正裝，像赴盛大宴會似的。何靜雅違心地說，怎么沒有帶小妍來?侯白歡坐下來，點了根煙，又熄掉了?？人粤艘幌?，說，她去廣州讀博士課程，面授一個月。再說，在家的話也不帶她。何靜雅本想開幾句玩笑，但是一下子又觸到了昔日的傷痛，就把話題轉(zhuǎn)移了。他們談?wù)撝鹑谖C，教育體制，奧巴馬，小沈陽，NBA，醉酒駕車，就是沒有談?wù)摾钚∮?。何靜雅心有惴惴，她突然有了不祥的預(yù)感，她知道，她在和他較勁。而他，似乎全然不覺。

他喝了一點啤酒，菜吃得不多。他說，我胃里其實不餓。他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他說，你知道那天在這里和我一起吃飯的那個女人是誰嗎?她說，誰?侯白歡干笑了一下，沙啞著嗓子說，市房管局交易科吳科長。何靜雅驀然想起了傳聞中他的那個老情人，胃里突然一陣干嘔。她匆忙奔向洗手間，頭耷拉在白瓷洗手盆上，哇哇吐出了一攤暗綠色的汁液。

她想就此走掉，回到母親身邊，回到給她溫暖和偎依的母親的懷抱里。但是，她看著滴答滴答的紅外線自動感應(yīng)水龍頭，滴水清脆而連綿，那是水在悄悄流淚。她扯回手掌，水龍頭的眼淚消失了。她終于還是回到了餐桌邊。

我送你回去吧。侯白歡說。她知道他在虛與委蛇。

街上吹起了冷風(fēng)。像她的心情。燈火輝煌，幽深迷離的樹陰下，幾只落葉被風(fēng)吹得團團轉(zhuǎn)。

她坐在后座位上，奔馳車載著她，向郊外駛?cè)ァ?/p>

雍逸豪園小區(qū)。遠離塵世的凈土。這是他的新居。二百五十平米的別墅。裝飾豪華。

她躺在那張寬大的古典紅木大床上，沒有什么鋪墊，他粗魯?shù)匕堑袅怂囊路?，與她合二為一。這是她懷孕第二十三天。她在心里默默回憶著這二十三個日子里，她都做了些什么呢。她想到了李小印一夜蒼老的父母，他們隱忍但不懦弱，他們是真正的人啊。假如李小印一直不醒來的話，他的父母該怎么辦呢。想到這里，何靜雅忽然感到非常歉疚。

責(zé)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閆文志，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山東費縣人，現(xiàn)居廣東中山。一九九三年開始寫作。有作品百余篇散見于《佛山文藝》、《小小說月刊》、《散文詩》以及《羊城晚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