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怎么踏入了這樣的土地,鄂爾多斯。
仿佛一種神性的昭示,我不得不如此小心。不斷提醒自己,輕輕,輕輕。恍恍惚惚,似夢似醒,腳下的土地太重,一路的守望太輕,每一個小小的挪步,都承載了太多的顧盼。起腳,提步,行走,只不過是一種機械的程式,格式化的,被神性驅(qū)使,就這樣鬼使神差地來了。一草一木,一枝一葉,每一片浮云,每一滴殘露,每一根敗績路旁,等待化作成泥的枯葉,我都不忍心觸摸,怕稍一觸摸,便牽動了成吉思汗的神鞭;一種神圣的面對,任何貪戀與世俗的占有之心,都不該輕易拾起。
誰能告訴我,對于鄂爾多斯,這一鞭的緣,究竟埋得多深。不要從《蒙古源流》或者《蒙古黃金史》中去尋找佐證。雖然,蒙古民族的三大古典史詩,就有兩部誕生在這里,但詩的浪漫,怎詮釋得了一個民族的艱辛。也不要僅僅把目光盯住那些古河套人的化石,僵硬的化石,裝得下三萬五千年的風(fēng)雨,怎裝得下延綿不絕的刀光劍影。不為地廣人稀,不為風(fēng)吹草低,也不是牛羊遍野,天高云淡的誘惑。開始,大汗不小心地闖入,純粹是為了那一箭之仇的追殺,或被污辱后的復(fù)仇。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居庸關(guān)到中京,對塔塔兒,札木合,泰赤烏,克烈部,或那些不愿借道的撒勒只兀惕,朵兒邊,翁吉刺……
是的,這就是草原的歷史。一種莫名其妙的仇,和莫名其妙的廝殺,不知什么時候起,就在這里生長;然后瘋狂,蔓延,難以阻擋,代代相傳。同一片天,同一方地,同一甸草,同一群羊,同一碗酒的和諧美好,早已被仇殺消解。然而,當(dāng)這種廝殺,被深深的仇恨驅(qū)使,不經(jīng)意間闖入鄂爾多斯,闖入一種大美之境,那仇的根卻被悄然消解融化了,成為仇殺者生命與靈魂的永久安息之地。這不知是仇殺的宿命,還是天意。
總之,成吉思汗就這樣來了,來到了鄂爾多斯。
是為了借道,要去教訓(xùn)西夏人。本來,前世無冤,今生無仇。那一只蒙族的商隊,奉大汗之命,不為占有,不為掠殺,跨過亞歐大陸橋,不過是想趟出一條新的絲路,為遙遠的西方,帶去一種真誠的東方文明。然而誰知,真誠被褻瀆,花刺子模的的守將,卻用對遠道來客的血腥,證明自己的高傲與藐視。成吉思汗怎能袖手旁觀,視而不見。西征,是為了一個民族的尊嚴,更是仗義;借道西夏,是一種戰(zhàn)略,也是一種信任和尊重。然而,不僅是拒絕,可惡的西夏首領(lǐng),還與金朝結(jié)盟,刁難這支勢不可當(dāng)?shù)奈鬟M大軍。一仇未了,一仇又生。成吉思汗和他率領(lǐng)的二十萬大軍,以橫掃千鈞之勢,節(jié)節(jié)西進,占領(lǐng)了中亞細亞,直抵歐洲東部和伊朗北部。在他們以戰(zhàn)勝者的昂揚姿態(tài),高奏凱旋,班師回朝時,西夏的命運,就幾乎就成了一種歷史的定局。
可是,大汗和他的大軍,經(jīng)過了鄂爾多斯。
季節(jié)正好,心情正爽,陽光清新而艷麗。蒼鷹懸浮于云霄,輕風(fēng)有序地吹過,送來習(xí)習(xí)清涼,成群結(jié)隊的牛羊,追趕著滿地茵茵的青草,不一定是吃,可能還有某種欣賞。草間有花,紅的,藍的,淡紫的,朵兒不大,都在競相綻放。楊樹和樺樹要高大得多,亭亭而立,枝繁葉茂,鋪陳著一種莊嚴的儀仗。牛羊游弋于樹草間,濕地旁,悠閑地覓食,動物與植物間,不是簡單的相生相滅,而是一種生命的親近與承接。遠處的黃河,和它的迂回盤繞;腳下的翰難河,和它的淺吟低唱,還有響沙灣的鳴響,都是一種默契,天地人和的默契,仿佛漢高祖高唱的大風(fēng)歌,在與大汗的凱旋和唱。不要以為,阿爾寨的石窟,那些喜怒哀樂的面孔,只是一種冰冷的守望。其實它們的心是熱的,一副副肅穆的神情,都寫滿了對大汗的頂禮膜拜。溫馨是天然的,有一種母儀的力量,悄然地浸潤著草原,浸潤著大汗和他的雄師。不能不駐足,不能不收韁,哪怕是一會兒,才對得起這一份美麗的安祥。
就是在這時,大汗的神鞭滑落了;不,應(yīng)當(dāng)是出發(fā)了,另一種姿態(tài)的出征。細長的神鞭,從那雙鐵鉗般結(jié)實,緊握了幾十年的手掌中滑出,擦過神馬長長的鬃毛,悠悠地,輕輕地落在地上。先還被一些草葉托著,忽閃忽閃;然后,才慢慢地安靜下來,枕著廣袤的草原,仰望著馬背上的大汗,和他威嚴的雄師,顯出一種安然小憩的樣子。一種觸動,絆著了大汗的靈魂,輕輕地,卻很有力,由里到外,由深入淺,不容回避,讓這個叱咤風(fēng)云的絕世豪杰,也變得擁有一種少有的柔軟。也許,從悠然墜落的神鞭中,他已觸摸到了某種召喚,深厚的,神性的。他正了正神,環(huán)顧四周,又看了看滑落于地,安祥地枕草而憩的神鞭,像是對天,又像是對地,或者對與他浴血多年的將士,低沉地,深情地,堅定地說道,將來我死后,就葬于這里。
是啊,將來。也許是三五年,也許是十年八載,生不過是一個過程,而死卻是一種必然的注定。我們的大汗,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受到生命的漫長與短暫,偉大與渺小;再遠的征戰(zhàn),都有收韁的時候,再熊熊的烽火,都有熄滅的時候,再深的仇恨,都有消解的時候。那滑落在地的神鞭,似乎是一種的神示,冥冥之中,讓我們的大汗頓悟。征戰(zhàn)與廝殺,其實還有另一種意義。不是怕累,更不是畏懼。許是厭倦了,或者深深的厭惡。這沒完沒了的征戰(zhàn)與仇殺,太多的血,洗滌了血腥。輕輕拾起滑落的神鞭,繼續(xù)策馬而進。除了西夏,還有金朝,西遼,花刺子模,等等。還有許多的仇要復(fù);不,應(yīng)當(dāng)是還有許多的隱患需要消除。因此,征戰(zhàn)仍在,廝殺仍在,但那靈魂深處的動力,已不再是單純的復(fù)仇,占領(lǐng),征服。從此擁兵非好戰(zhàn),恰恰相反,是為了消滅仇恨,消滅邪惡,消滅擴張;是為消滅征戰(zhàn)而征戰(zhàn),消滅廝殺而廝殺。大汗的心里,擁有了更多的從容。
不信,請聽聽成吉思汗那深情的演講。
也是這片草原,也是一樣的陽光。大汗手里緊緊執(zhí)著他那結(jié)實的長鞭,那支曾滑落于鄂爾多斯的神鞭。不是要策馬出發(fā),更不是要抽打那些俘虜。雖然,他們已為刀俎之物;雖然,他們的野蠻與血腥,曾經(jīng)給自己的部族帶來那么多的災(zāi)難與仇恨。而是要讓這鞭充當(dāng)一種道具,與大汗一道演講。聽眾是一群狼狽不堪,等待發(fā)落的敗兵,還有他們的妻兒老小。不要怪他們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魂不守舍,這片被仇殺浸漬的土地可以作證,要是在過去,他們的命運幾乎只有唯一的選擇:男人們像牲畜一樣被殺掉,身首異處,甚至用大鍋燉爛,用來喂牛喂狗;女人們分給有功將士享用;小孩則發(fā)配做永久的奴隸。
可是,眼前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太陽柔和地照耀著草原,輕風(fēng)吹拂著草甸,牛羊依然在自在覓食。這多少有點讓俘虜們感到有些訝異,甚至懷疑有什么慘烈的事就會發(fā)生。還是成吉思汗的演講,讓他們解開了這個延續(xù)了千年的謎底。大汗輕輕揮了揮手中的鞭子,那支在鄂爾多斯的馬背上滑落又拾起的神鞭,堅定而深情地說:你們聽著,這是上帝給我的神鞭,讓我專門抽打邪惡、野蠻與仇視。我們蒙古民族各部落,本來就是一家人,為什么要那樣殘忍地殺來殺去,弄得民無寧日呢。今后,如果誰要再呈強凌弱,互相殘殺,我就用這神鞭抽打誰,絕不留情。于是,從此以后,我們看到了草原上代代相傳,生生不息的好漢三藝,還有悠揚遠播的渾厚歌聲。不是征戰(zhàn)與廝殺,而是一個統(tǒng)一和睦民族的歡慶與競技。鼓樂助威,琴聲悠遠,茂草和唱,一代一代傳誦的,是這樣鏗鏘的祝詞:“你擎起萬鈞弓啊,搭上了金色利箭;引弓猶如滿月,啪地撒放扣環(huán)。你能射倒聳立的高山,你能射穿飛翔的大雁。啊,祝頌?zāi)惆?,生銅熟鐵般的力士?!睋?jù)說,鄂爾多斯的名稱,來源于成吉思汗宮帳“鄂爾多”一詞,意為有諸多宮殿的地方,而那些八白宮(室),則多為成吉思汗紀念慶典與民族祥和的產(chǎn)物。
此刻,我站在鄂爾多斯的土地,徜徉于成吉思汗陵,思緒被滿眼仿真的金戈鐵馬牽引。不敢貿(mào)然而行,怕踩著了成吉思汗的神鞭,那不僅是不敬,而是一種罪過。我知道,它曾經(jīng)就滑落在這里,仰望大汗和藍天,枕著幾株牧草小憩。只想躬身,希望奇跡會突然出現(xiàn),那神鞭就在跟前。我會把它輕輕拾起,還給成吉思汗;然后,繼續(xù)讓它充當(dāng)?shù)谰?,再聽一次大汗的演講?;蛘?,把那神鞭緊緊執(zhí)在自己手里,從容面對未來的風(fēng)雨。
中間,或曖昧的迷惑
明明知道沒有中間道路可走,我卻仍然在這里停留。不知是誰把我?guī)蛄嗣仿?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胡塞爾,海德格爾,還是薩特,甚至馬克思?我想理清來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是一愁莫展,陷入一種曖昧的迷惑。
仍是08,只是相隔了100年。法蘭西沒有奧運,只在為一位偉大天才的降臨熱身。不是在巴黎,不是在胡塞爾或古爾維奇口若懸河的課堂上,而是在西海岸一個叫Rochefort-sur-Mer地方。三月的天,充滿迷離,充滿曖昧,似乎冬和春都沒有站穩(wěn)。桃李花開正艷,人們欲要寬衣解帶,到田野去踏春,從阿爾卑斯山飄來一陣雪,卻把大家逼回了屋里。直等到這一天,1908年3月14日,當(dāng)梅洛·龐蒂呱呱墜地時,等待或迎接他的,已不僅僅是他那當(dāng)炮兵軍官的父親,還有迷離的天,迷離的地,曖昧的法蘭西。
“在我上哲學(xué)課的那天,我就明白,我要追求哲學(xué)?!泵仿?龐蒂后來回憶說。在說這話的時候,他已流連于法國高等師范學(xué)院的林蔭小路,與他一生的摯友薩特和西蒙娜·德·波伏瓦一道,討論著柏格森的《物質(zhì)和記憶》,甚至爭論著華爾的《黑格爾哲學(xué)中的不幸意識》。直到二戰(zhàn)爆發(fā),應(yīng)征入伍,戰(zhàn)后創(chuàng)辦《現(xiàn)代》雜志,以及任職法蘭西學(xué)院哲學(xué)教授,他對人類的拷問,對哲學(xué)的拷問,對真理與生命的拷問,從來就沒有停止。他懷疑的目光,首先投向那些不可一世的經(jīng)院哲學(xué)。他不屑一顧地說,那些哲學(xué)家們所說的話,一開始就進入所謂學(xué)術(shù)的范疇,卻忽視了他們生活的弱化,以至思想的契機被弄得晦暗不明。而真正的哲學(xué)中的那些非同尋常、難以忍受的東西,反而被掩藏于宏大體系的審慎生命中。哲學(xué)家探求真理,殊不知真理正是在生命與歷史中,而不是書本中,不是在虛無縹緲的超驗彼岸。
懷疑產(chǎn)生于危機。工業(yè)文明迅速改變著世界,但改變最大最快的還是人?!昂衾怖菜拼髲B傾”,《紅樓夢》里的情景,在一個躁動不安的世界顯靈。沒有想到,兩種對立的物質(zhì)觀,客觀主義和自然主義,主觀主義和批判主義,以二元對立的姿態(tài)僵持,把意識與自然鮮活的關(guān)系,撕裂得是如此慘不忍睹;兩個對立又獨立的領(lǐng)域,企圖把世界瓜分:要么你,要么我??墒?,世界并不是那么乖順,他們常常遭遇冷嘲熱諷。有人問,這世界除了好和壞,陰和陽,晴和雨,果斷和優(yōu)柔,物質(zhì)和意識之外,是否存在第三種可能,或曰曖昧的空間?有人開始舉例:比如我有一個朋友,既不算真正意義的好人,也不算真正意義的壞人;昨天我陪太太上街買菜,天色陰沉,既不算晴,也不算雨;今天咱參加選舉投票,只投了棄權(quán)。將對立雙方融合在一起,放在第三向度或中間領(lǐng)域中,以曖昧的眼光觀照。梅洛·龐蒂給自己的視角或方法論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現(xiàn)象學(xué)。
對立雙方面面相覷,難以言對。
德里達研究了一輩子的二元對立,沒有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胡塞爾,薩特都關(guān)注到了這個問題,但他們要么是循著形而下的科學(xué)軌跡,去尋找一些外在的原因;即便以哲學(xué)的姿勢,也是去追問那些產(chǎn)生可能性的條件。對此,梅洛·龐蒂不以為然。他說,在我們尋找、追問之前,世界已經(jīng)給予了我們。沒有內(nèi)在的人,人只是在世界存在,也只有在世界中,才能認識自己;或者說,不是世界的根源可以追溯到人,而是人已經(jīng)在世界中了。
女兒按響了門鈴。妻子在客廳里看電視,電視里正播放著奧運會賽事。一陣風(fēng)吹來。不是輕拂著我的臉龐或頭發(fā),而是觸動著我的聽覺。風(fēng)叩擊著窗戶,窗戶喳喳地響。我不是以飄動的流云,搖曳的樹枝,或臉龐上一席柔軟的撫摸,感覺到風(fēng)的存在的,而是以耳朵。一種喳喳之聲,通過耳膜,傳導(dǎo)到我的聽覺神經(jīng)。我想,窗外的女兒,對風(fēng)的感受,應(yīng)當(dāng)與我恰好相反。而風(fēng),肯定還是那個樣子。我是我,女兒是女兒,風(fēng)是風(fēng),奧運是奧運,世界就是我們所感知的東西,無所謂內(nèi)在與外在。就這樣,我條件反射似地體味著身邊的世界,既不是主動,也不算被動,而是存在。我感到自己的好笑,怎么不一小心,就進入了梅洛·龐蒂的中間領(lǐng)域,肆意地在里邊夢游,徜徉于一種似是而非的曖昧里,是那么地親切,自然,溫馨。
真理的夢境是很難走出的,曖昧是一種迷人的意境。當(dāng)再一陣喳喳聲把我提醒的時候,我意識到了這點。事實上,當(dāng)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又走進了那個曖昧的世界。仍在窗外。我相信,這曖昧是梅洛.龐蒂營造的。窗外有雨,還有風(fēng),以及與風(fēng)和雨攪混在一起的黑夜。風(fēng)一陣一陣吹來,拍打著緊閉的窗戶,不大不小,不輕不重,像浣衣女擊起的波紋,或梅洛·龐蒂的第三向度;雨聲隨風(fēng)的節(jié)奏濺落,也許已落了一地。我想象著那風(fēng)和雨相互交織,行走于這初秋深夜的樣子。是什么將我和窗外的風(fēng)和雨,還有黑夜連接在一起呢?是我的想象,或者說是我的行為。包括在一個初秋的雨夜,獨坐書房內(nèi),打開電腦,胡亂涂鴉,思維被一種喳喳聲牽引,穿梭于世界的中間領(lǐng)域。這行為很神秘,很奇妙,甚至很玄異,我不能給它命名。它存在于我的世界,我卻對它捉摸不定;它豐富了窗外的夜,也豐富了窗內(nèi)的我,豐富了整個世界。不需要理清彼此的關(guān)系,只享受曖昧,曖昧成了彼此最癡心的伴侶。有了這樣的伴侶,世界和我都不再孤獨。
耳畔又響起了梅洛·.龐蒂的聲音。踏實,沉穩(wěn),深厚,帶著曖昧的朦朧之美,從遙遠的風(fēng)雨之夜傳來。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問我,知道心理學(xué)中的格式塔(Gestalt)嗎?說得簡單點,那就是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是什么呢?是呀,結(jié)構(gòu)是什么呢?我一下懵了,不知如何回答。我轉(zhuǎn)過臉龐,打量窗外的世界,捉摸那種把我和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東西,讓靈魂在一個幽深的空間里遨游,默默地思索。我首先想到,它既不是物質(zhì),也不是意識,但它又無處不在,與世界一樣原始。我發(fā)現(xiàn),我和我剛才感受到的風(fēng)和雨,女兒和奧運,以及窗外的黑夜,都存在于同一時空里,關(guān)系曖昧,很難分清主次。我們的行為,是一種結(jié)構(gòu),或曰結(jié)構(gòu)的組成,也是改變結(jié)構(gòu)的過程;結(jié)構(gòu)本身,就是一種曖昧,是世界的顯現(xiàn),而不是可能性條件,不是內(nèi)部世界在外部世界的投射。我們通過知覺的路徑,將自己與外部世界彼此聯(lián)通,讓行為展翅飛翔,讓我們與世界都不再孤獨。這使我想起了海德格爾的領(lǐng)會概念,卻與弗洛伊德的無意識或本能無關(guān)。
當(dāng)領(lǐng)悟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竟有一些激動,從此遠離孤獨的激動。這風(fēng)聲雨聲和黑暗,正是泛濫孤獨的溫室呀,不信聽聽王實甫的傾訴:梧桐更兼細雨,點點滴滴。我怕孤獨。正如一首歌唱的那樣,哪個英雄豪杰希望孤獨。我不是英雄豪杰,只是凡夫俗子,對孤獨更有一種內(nèi)心的敬畏。雖然,也曾在“享受孤獨”的脫世心境中,去尋求安慰,也曾希望把孤獨視為自由的沉沒成本;然后,隨經(jīng)濟學(xué)家們?nèi)ふ覐娜?。但是,最后都以失敗告終。
我終于明白,再偉大的孤獨,都是不可長久擁有的,就像不可長久擁有清靜一樣,不管你賦予孤獨多少美麗理由。一位游客,偶爾到大海深處搏風(fēng)擊浪,會享受到一種浩瀚博大的美感;一個工人,長期在遠海鉆井平臺上值班,感受到的肯定是度日如年的痛苦。比如,此刻的我,置身于初秋的風(fēng)雨之夜,身體在書房,神思在亂竄,卻沒有孤獨的感覺,而有一種自在怡然,都得力于曖昧,得力于結(jié)構(gòu)。雖然,在海德格爾之前,也有人強調(diào)人存在于世界之中,但那種存在,不過是一種形而上的機械方式,就像把一些蘋果放在籃子里。沒有靈魂的融合,沒有美好的曖昧,能夠真正排解孤獨,潔身自守嗎?
我順著梅洛·龐蒂的靈魂軌跡,重新審視世界,審視周圍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身體。是呀,身體,身體為何物呢?我打量了一下自己,從手至腳,還有身上的衣服和落坐的轉(zhuǎn)椅。然后是抬頭,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黑暗中的城市。不為別的,只為求證自己的身體,他是否存在,和存在的方式。我想從中找出曖昧的依據(jù),然后,讓曖昧之美,把我陶醉。
我棲息的城市,座落于川西南的岷江之濱,成都平原南沿。東面的龍泉山脈,和延綿的西山淺丘,宛如兩支張開的手臂,輕輕合攏,形成一種溫柔的呵護。家居城北旭光小區(qū),某幢建筑的4樓,身體置放于書房內(nèi)。準確地說,是懸置于這個城市的某個空間。我先以為,這種懸置,與那些懸置的鳥巢,路燈,電視塔并沒有多大兩樣。但是,梅洛·龐蒂卻從結(jié)構(gòu)中,洞察到了區(qū)別。走進梅洛·.龐蒂的心靈世界,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身體,不是本能或非理性的代名詞;不是純粹的自然物,不是與石頭,樹木,房屋,或路燈一樣,純粹的自然物;也不是精神的,不是靈魂,不是意識,不是思想。身體是世界的主體,與世界的曖昧發(fā)生關(guān)系。我們的身體,在我們具有自覺意識之前,就在這個世界存在,并與世界對話,給世界以意義;如不是人給世界以意義,世界將是無。眼前晃動著女兒落生時的情景。一團紅潤潤的肉團,面帶微笑,不能行走,沒有言語。我相信此時的女兒也沒有思維,不知道世界為何物。她的身體,存在于世界的曖昧之中。但是,她卻給這個新生的家,給這個世界,帶來了生氣與意義。
女兒是在清洗身體和穿衣服時,發(fā)出第一聲啼哭的,聲音清澈而純凈,沒有任何世俗的意義。我知道,嬰兒再美妙的聲音,包括啼哭,都只是一種自然的本能,而不是語言,沒有思維,是人在成長中的一種曖昧呈現(xiàn)。只有我們的呵護和愛撫,才是語言。盡管,相對于剛出生的女兒,我們的言說幾乎是自言自語。人類是離不開語言的,作為行為和能力的身體,語言是基本表征。但是,經(jīng)驗主義心理學(xué)家,從她的經(jīng)驗出發(fā),把語言看成是一種心理、生理甚至物理現(xiàn)象,完全沒有主動性;理智主義心理學(xué)家,雖然承認語言的主動性,卻又把語言看成是思想的惰性外殼。梅洛·.龐蒂發(fā)現(xiàn),這里共同的問題是,鉆進了二元對立的怪圈,讓語言的本質(zhì),變得隱匿不清。這種隱匿,不是美麗的曖昧,而是尷尬的模糊。他指出,雖然語言是由人言說,人可掌控的,但絕不是純粹個人的事。因為任何言說,都是一種交流,即便是自言自語,也可能影響他人。如果我說的東西有意義,當(dāng)我說話時,我對我自己也是一個不同的“他人”。這就是語言的魅力。它存在于主體與客體之間,以一種曖昧的方式呈現(xiàn),不僅是交流,也是創(chuàng)造;每一次新的言說,都是一次超越與照亮。此刻,只有用結(jié)構(gòu)與曖昧的眼光,才能貼近梅洛·龐蒂的豐富世界。
時值午后,剛吃過午飯,寫下這個文章最后一段文字。馬上要上班了,下午還有一個接待。經(jīng)過一夜,雨停了,風(fēng)也停了,有幾只蟬,在窗外的樹上鳴叫,其聲悠揚,仿佛一種遠處飄來的天籟之音。郵遞員打來一個電話,問鮮花送至哪里。這是慣例,每位員工的生日,單位都要送上一份祝福,今天輪到我。不少朋友發(fā)來祝福的短信,或網(wǎng)上留言,令我的世界彌漫著一種珍貴的溫馨。突然感到,生活是如此美好,生命是如此富有意義。啊,意義!不小心,又觸摸到梅洛·龐蒂的曖昧。壞的曖昧讓事物混淆不清,好的曖昧卻擁有認識真理的不可阻擋性。我慶幸,慶幸命運是如此寵愛于己,總是與好的曖昧邂逅。
我們不能說“一切東西都有一種意義,或一切東西都沒有意義,而只能說意義是有的?!鄙砗托亩蓟貧w于當(dāng)下,感受著身邊的一切。我咀嚼著梅洛.龐蒂的話,用心體味這個世界,體驗存在。是啊,好與壞,富貴與貧賤,成功與失敗,順利與坎坷,高興與憂傷,朋友與敵人,都不是絕對的,不是二元對立。有時,還有一種中間領(lǐng)域,一種曖昧存在。無論哪種狀態(tài),意義是有的,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從容面對。
責(zé)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