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勝利村的二疤子誰都認識。
他左額上一條長長的疤痕,疤痕的旁邊有幾對針腳印盤桓著,像一條百足蜈蚣沉睡在那里,蒼白,僵硬。疤是他學步時老屋的石沿給他留下的,當時縫了一路針。慢慢地,這疤渾然融成他臉上一部分,讓他無端蘊蓄了一股殺伐之氣。加之,他貌似生下來就對這陌生的世界懷有某種敵意,戴上面具一樣,呆板,不拘言笑。所以,茫茫人海中,只消一眼就能輕易把他認出來。
二疤子和村里的三狗子穿開襠褲起,就在一起玩耍,并且同學。三狗子手不握寸鐵,一心只讀圣賢書,一副秀才模樣;而二疤子從小就上得無皮樹,吵得起飛,手上什么都操,就是不拿課本。每次成績單一出來,三狗子總踞著第一的位置,二疤子拖在最后扯尾巴,他倆就像行進在一支長征的隊伍里,首尾呼應。二疤子自嘲說:好歹我也是“第一”吶。
看到這成績,二疤子父母坐立不安,尋到三狗子,說:你們兩個玩得起勁,平素學習請你多幫他一把,別讓他老“倒數(shù)”就行,這張老臉掛不住啊。
受二疤子父母所托,三狗子在課余時間找機會點撥點撥二疤子,每當這個時候,二疤子雞啄米似地頻頻點頭示懂,其實,只有天知道那一桶漿糊在他腦袋里究竟結下了多深的硬殼。
二疤子天生蠻力。他在村長家的黑白電視機前看過霍元甲后,便迷上武術。他跑到山后一片無人的樹林里練拳腳,狠擂猛踢,仿佛那片樹木和他有仇。那些陪他練過拳腳的樹木像被他吸去精氣神,全都癟拉腦袋,萎縮著身子,總不見長。
在村人眼里,二疤子簡直是張飛再世。
馬上這事便像長了翅膀似的,一傳十,十傳百,傳遍十里八鄉(xiāng)。也不知是褒,還是貶。反正他小有名氣了。
他經(jīng)常逃學曠課。
若是課堂上看不到影子,那他準是去后山了。他父母找過幾次,也打過幾次,不見悔改,無奈,只好放之任之。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不敢惹他,但有一些大孩子不服這個狠,特地尋到后山挑釁。三拳兩腳,去挑釁的人就被二疤子給打趴下,如同折翅落在地上的蝙蝠。
樹木畢竟是個呆物,不會騰挪躲閃。二疤子覺得用樹木喂手不過癮,成天覓機往人堆里鉆,尋事釁非,斗勇斗狠,強出風頭。他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沒讀過書,更沒練過把式,不知怎么到他這里就變了種。
他們把他當鬧藥一樣,厭煩。
他父親發(fā)誓不再管他了。就算他前生是牛變的,教三個早晨也會耕地啊。
沒了約束,二疤子益加像脫籠的猛虎,不分地點,不辨場合,見著不順眼的就動手,把他們當做試驗身手的靶子。
他手粗腳重,和他一起玩的孩子沒有不鼻青眼腫的。
被二疤子欺負的小孩無力還手,只好嚎哭著跑回家向他們的父親告狀,說二疤子就像瘋人院里跑出來的人,動不動沒來由就對他們施展拳腳,搞得他們心驚膽顫。這些父親們早已久聞二疤子的臭名,囑咐子女盡量別去惹他,以躲為上。
一些脾氣暴躁的父親,看不慣,想整一整二疤子。他們在勝利村二疤子放學的土路上堵住他,揪著他的衣襟,戳著他的鼻梁,問他憑什么無故欺負小孩?面對這樣的事情,二疤子掙脫身掉轉頭就走,不敢吭聲。以至于那些想幫小孩出氣的父母都泄氣。他們痛恨二疤子,卻又無可奈何,只好找到二疤子的父母申訴:多教育啊!禍害啊!
沒成人就已這樣,長大不曉得會變成什么模樣。
二疤子父母雙手一攤,一臉苦相,也是訴不盡的無奈:這個不成器的鬼崽子,是一對牛耳朵,灌不進風,以后他再欺負你崽,你就給我打,狠狠打,往死里打,看他還敢不敢手癢。
到該吃飯的時候,二疤子大多還在外面瘋,忘了回家,趕不上吃飯時間,家里沒人喊他吃飯,待至他回家揭開鍋蓋一看,鍋里只剩鍋巴,有時連鍋巴也沒有。他就一聲不吭走出去,來到古舊的木橋下,獨自望著那流水,發(fā)呆。
餓得敵不住了,他就去坡上刨紅薯。他刨紅薯像老鼠一樣,不露痕跡,先是用樹枝在紅薯藤根蔸下面掏一個洞,把紅薯悄悄摳出來,再填滿那洞恢復原狀,紅薯藤也不至枯死,因它的根沒動,妨礙不到它的存活,等到那地的主人去挖紅薯時,才發(fā)現(xiàn)這蔸是空的,沒有重量,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二疤子的死黨們經(jīng)常被各自的父母責罵:你們不怕二疤子打么?跟他這樣的社會渣滓能混出個名堂來?他們不但不怕,相反還在二疤子挨餓的時候,送煮雞蛋、煨紅薯之類的東西給他吃。吃過了,他們也將二疤子作為互喂手腳的靶子,當沙包一樣擂,砰砰有聲。二疤子好像不是血肉之身,眉頭從不皺一下,還不時歡快地點評:這一下來得刁鉆,狠!再來,過癮!
二
這些死黨里就有三狗子。
別人就侃他,你這么有出息的人也去跟二疤子鬼混,不是自毀前程么?三狗子只笑笑,并不解釋,依舊和二疤子一撥子人玩耍。三狗子不喜歡一個人,一個人就像一粒沙,一片葉,一滴水,只有聚集才能顯示它們。它們存在。
三狗子考上重點大學,二疤子輟學在家。少了二疤子他們,三狗子在大學里混得極不是滋味。大學的同學見他是鄉(xiāng)里的,又落單,動不動拿那種不屑的眼神蜇他,特別在他心儀的女同學面前,他們有意買了許多小吃大家分享,唯獨把三狗子撇在一邊,當他是無形的空氣。三狗子總是自我安慰,這些同學生活優(yōu)越,互相攀比享受,學習卻不用功,這些行為只是向他認輸?shù)囊环N表現(xiàn)而已,但不管他在心里如何的阿Q,這種面子掃地時的場景,仍愈發(fā)刺激他懷念與二疤子在一起的日子。
他打電話給二疤子。二疤子安慰他:放心,你那些鳥同學就交給我,保準往后沒誰敢在你面前日毛。
果真沒過兩天,二疤子帶著眾兄弟尋到學校來了。三狗子見到二疤子,好像眉毛陡長三寸,請他們在校外一條小弄吃飯。那餐館叫順吉餐館,招牌不大,是老店,五個桌子全坐滿客人,有些窩逼,并且油煙味重。三狗子沒錢,只能在這地方請。吃完飯,三狗子伏在二疤子耳朵邊私語一陣,就向班里和老師處請假,稱是上醫(yī)院看病去了。
下了幾場猛雨,校園里的綠樹又竄出新枝,竟然能聽到鄉(xiāng)村的蟬鳴聲。欺負三狗子的那幾個同學正相聚在一個亭子里,和一些女同學談笑風生。二疤子手里握著一只蟬,揪住一個個子高大的同學,說:你笑什么,是想起你的八字好笑么。
哪知那同學自恃人高馬大,沒把丑陋的二疤子放眼里,他接口回道:哪里跑來的雜種?若是罵粗話狠話二疤子比誰都行,但他看不起這種沒氣勢的表現(xiàn)方式,真正的男子漢是靠他的行動說話的。二疤子僵起臉,說:廢話少說,我現(xiàn)在想打你,打你的印堂。二疤子并不如何站樁立勢,想出手時就出手,拳頭如破竹之勢落在那男孩印堂上,鼻血,箭一樣噴射出好遠。
那些同學看到二疤子一個社會上的閑散人員,敢闖校園行兇,就紛紛聚攏來,幫忙。二疤子要找的正是他們,一拳一個,沒人可以逃脫。不一會功夫,地上稻草一樣,倒下一大片。二疤子蔑視他們,額上的那條蜈蚣似乎蘇醒,緩慢移動著它的腳。
靜謐的學校就像一個捅亂的蜂窩,沒了秩序。旁邊有學生偷偷跑開報告校保衛(wèi)處,治安人員全體緊急出動,把二疤子逮著,送交拘留所剃了光頭關了半個月禁閉。
對那半個月拘留,二疤子說不要緊,就當上學,繳了一次學費。他高興自己言出必行,終于讓自己的諾言得到兌現(xiàn),誰敢欺負他的哥們,誰就要隨時準備付出代價。這個話他是在被捉時當著那么多的師生說的,說話時大有英雄英勇就義時的神氣,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好像他鐵硬的手掌有把握罩住他們。他看到三狗子夾在一大堆師生里,遠遠地看著他,暗笑。他怕引火燒著三狗子,一個人攤了這件事。
二疤子從拘留所出來,把衣服斜掛在赤溜溜的肩膀上,大搖大擺,返回到三狗子學校。大門口學生們三五成群,進進出出。他逮到那高個子同學,朝他晃了晃拳頭,說:怎么樣?還想試一下么?
那同學馬上雙手抱拳,結結巴巴說:不……不打不相識,不打不相識,是,是啵,我,我們交個朋友吧。他請二疤子,二疤子邀約三狗子,稱兄稱弟,吃喝一頓。從此,三狗子在學校的日子好過多了,大家都知道他有個這樣蠻橫的兄弟做后盾,再不敢隨意開罪于他,有事也讓著他。
往后幾年,三狗子沒見到過二疤子。二疤子手機電話換了又換,行蹤飄忽不定,自然便斷了聯(lián)系。直到突然有一天接到二疤子打來的電話,告訴他,他二疤子這些年是去少林寺拜師學藝去了,回來還獲得幾屆省級武術擂臺賽散打冠軍。他不是以前的瞎混,已是有點套路和淵源的了。這些,圈居在學校里的三狗子怎么搞得清呢?出校后,久沒音訊,忙于工作,三狗子都有點淡忘了。二疤子在電話那頭說著笑著,幾千里之外的三狗子在他的聲音里感覺到他心頭的那種成就。這個電話,兩人又接上線。三狗子逢人就說:
我就知二疤子是一塊材料,是可以派上大用場的啊。
三
二疤子學藝載譽歸來在梅縣的一家武館兼職做散打教練。梅縣人崇尚習武,慕他名來武館學藝的年輕人絡繹不絕。他做教練一般只掛個虛名,很少上班。他每天東游西蕩,有時候十天半月不去武館打轉,人影子都難見一個。但武館并不追究,任他來去自由。武館只要他肯掛名就行,圖他的名聲。
在梅縣甚至梅縣以外的地方,幾家武館聘他做這樣的兼職教練。
他呢,也就樂得白撿薪水。
有一天,二疤子突然接到了三狗子的長途電話,說有要事找他幫忙,需要當面洽談。當他放下手中一切雜務,從外地趕到煙巷子“黑寶貝”按摩院門口,天已黑透了。煙巷子是梅縣的紅燈區(qū),那里滿街流動的男人和女人,無論胖瘦,就像發(fā)情的貓,用眼睛,用嗲叫的聲音,呼朋引伴,仿佛隨時隨地都可以茍合,風情迷蕩。
二疤子仰頭仔細地看了看那招牌,才不緊不慢踱進去。他在服務員的引領下走進了“黑玉園”?!昂谟駡@”就是一個小包廂的名字。里面一只按摩床,床頭還挖了一個半尺來方的小洞。二疤子拿眼睛里里外外溜了一圈沒見三狗子。三狗子歷來喜歡玩這種神神秘秘的游戲,虛虛實實,逗人把玩。二疤子就像他肚里的蛔蟲一樣熟悉這些套路。如今的三狗子更是把這些套路玩活了,所以年紀輕輕一路飆升,坐到了梅縣公安局長這個寶座。
三狗子姓劉,梅縣的人自然禮恭畢敬喊他劉局長。二疤子卻不這樣,碰到的幾回,無論是人前還是人后,他依舊像穿開襠褲時一樣敞聲叫他三狗子。在人后這樣叫倒是無妨,可在人前就未免掃了劉局長大人的面子。劉局長有點不樂意,有一次把他拽一邊,私下里對二疤子說,在人前你給我裝一裝門面啊,搞得我好難堪。二疤子就嬉皮笑臉說:難堪什么?從小叫習慣了的,一時半會怎改得過來,況且這樣叫是我二疤子把你當兄弟啊,哪一天我不這樣叫了,那才會令你難堪呢。如果有人不服氣,你讓他叫叫試試,我相信他們借個膽也不敢。嘿嘿。
三狗子拿他沒半點辦法。轉而一想,他說的不無道理,現(xiàn)在自己身邊又有幾個說得真心話的人呢,就不再計較了。
三狗子特意把二疤子約到這胭脂之地來,想來那檔子事是足以讓他煩悶的了,要不然即使是二疤子他也不想輕易驚動的。在三狗子這里,自打上次接上線后,二疤子續(xù)寫了大學校園的歷史,簡直成了他的“了難大王”,一旦遇到擺不平的棘手事,他就找他,好像他身上寫了“了難”兩字。
二疤子每次都是招之即來,一來即沖鋒陷陣,一點也不打折扣,直到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坎坷掃平,熨貼。這次三狗子用女人招待二疤子。三狗子以為這招受用,神仙都愛風流事,更何況二疤子這樣一個油里油氣的油痞子。好像,二疤子理應是在胭脂堆里打滾的人。三狗子也一直用這樣的眼光量他。二疤子不吱聲,仿佛還引以為榮。
二疤子平時和女人們打打鬧鬧只是做做樣子,他著意要人家看見他出入這些胭脂之地,至少可以在一些聚會場合免去朋友們插科打諢譏諷他陽萎,抑或即使是這么說時也能硬著嘴巴臉紅脖子粗的回敬幾句粗話狠話。平時,隨便別人說二疤子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壞,二疤子都沒意見,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他不太在乎別人對他的議論。但如果有人污辱他不是男子漢時,他準踩出他屎來。
他知道自己鐵一樣硬。
以前,三狗子請二疤子辦過幾回事,也是如此這般請他按摩推拿,二疤子從沒推辭過。三狗子就認定二疤子喜好這檔子事,在一起時也會不時與二疤子海聊幾句女人的妙趣。二疤子一副眉開眼笑,興趣十足的傻樣。
二疤子曾經(jīng)暗戀一個豐乳細腰的女同學。別看二疤子平時在鄉(xiāng)里耀武揚威,在女孩子面前卻是膽小如鼠。他左左右右一遍遍看鏡中的自己,總覺丑陋,自忖怎么也配不上人家,就自卑,未有表示。但他做夢都是那女孩的姣容,其他任何漂亮女子都入不得他的眼了。早幾年他習武有成歸鄉(xiāng)之際,原本想著去看看她,順便向她求婚,誰知聽到的竟是她早已成家的消息,當時就愣了。
“黑玉園”包廂的按摩女二十多歲的年紀,長得一副好身材,氣質談吐也很脫俗。如今這年月,一切向錢看,從事這個職業(yè)的高學歷女孩越來越多,這時,按摩女已柔媚地將二疤子領到那按摩床前,安排他躺下來,好好享受她精致到位的優(yōu)質服務。二疤子伸一伸肌肉健壯的胳膊,心里犯著嘀咕:你來給我按摩豈不是隔靴搔癢,如果撩起那陣火氣了,反而難以熄滅呢。
于是,他拒絕說:我今天不想按摩,聊聊天就行了。
那怎么行,那位請客的朋友已經(jīng)付錢了,還特意囑咐我千方百計侍候好您吶。
他怒道:反正我他媽的不需要你的服務。
女子急了:你看不上我是不,你幫一幫我吧,馬上就要交學費了,我的學費還沒著落呢。
隔壁包廂里隱約傳來男人的歡叫聲,還有女人的嗲嗲呻吟聲。好像這里不存在壓抑,只有張揚和發(fā)泄。
二疤子有點難捱了,只好躺在床上輕輕打起了呼嚕,調息,假寐。任由女子在他身上撫摸。她推到他胯下,捉住了那東西。二疤子翻身坐了起來,說:你快放下,那東西是火,惹不得。
女子說:你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焚燒了也不要緊,我自愿。
二疤子還真的玩過火。那是在一個耍魔術的隊伍里,在場面上,他把一支通亮的火把,放進他的短褲襠,把他的褲襠照得通紅,來回進出,搏得臺下人一片緊張的呼喊聲。沒想,有一次,不小心從那火把上掉落一點火星在他褲檔里,燒得他直跳。他憑著自己的蠻,硬忍痛沒露出任何破綻。他不想當場出丑,不想倒觀眾的胃口。但他回家脫掉褲子一查看,竟然起了一個大包,火燒火辣發(fā)痛,走路也礙事,鴨子一樣,一趴一趴。一想到這些,他就有些不耐煩,對那女子說,出去,出去,你快給我出去,呆會我那朋友來了,我會對他說你服侍得很好,小費要他給你加就是,你放心去吧。他對女人沒有男人兇,即使兇,到最后也是草草收尾,末了,往往反帶有勸慰的意思。
見二疤子這樣說,那女子高興,暗想,誰愿意真的服侍你啊。她走時忍不住回過頭來瞟了一眼二疤子,心里感嘆這年代還真有柳下惠啊,簡直是活見鬼。這臭男人如果不是性無能就肯定是同性戀。想到這,她走出門時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躺在床上,二疤子想起三狗子,這小子怎么還不現(xiàn)身?
四
二疤子在按摩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三狗子身著便裝,坐在他身邊深鎖眉頭一個勁抽煙,煙蒂扔了一地,橫七豎八的,零亂不堪??吹蕉套有蚜?,三狗子就問:還舒服唄?
二疤子答:還行。
三狗子說:下次請你搞雙飛燕,那個更刺激。
三狗子還強調,服侍他的那個小姑娘雖年紀輕輕,卻是蠻知道討男人歡心。到“黑寶貝”來就是值得,沒枉來。
聊了一陣子閑話,三狗子嘆一口氣就把話頭扯到了他老婆身上。罵他老婆粟萍不是好東西。
原來,三狗子想把局長去掉,換上縣長,本來運作毫無差池,怎料上級組織考察公示期間,突然斜里卻飛出來一封舉報信,把他悄悄搞下來。并且,聽說有關部門還要針對舉報信進一步立案偵查。
這個寫舉報信的人不是別人,竟是他老婆粟萍。
粟萍,二疤子見過幾次面,對二疤子不是很友善,并總是一種高傲的姿態(tài),拿瞧不起人的眼神覷他。她是研究生,三狗子讀研時與她認識的。三狗子愛情事業(yè)雙豐收。這小子真是好福份,牛得讓二疤子這一撥子人都羨慕,為擁有這樣的兄弟,而引以自豪。甚至,他們私下還預言,憑三狗子的能耐絕對會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因此大家都巴望協(xié)助他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來,巴望能依著他混個像模像樣的日子?,F(xiàn)在粟萍這女人竟吃里扒外,不但不支持自家老公,還要去拆他的臺,這是做妻子的應去做的事么?三狗子的良好仕途怎么能斷送在這女人手上呢?這豈不會讓這一窩子兄弟都感到失望么?三狗子現(xiàn)在就是一棵樹,三狗子倒了,會扯起根來帶起一樹蔸子的痛。二疤子很氣憤。但二疤子犯難,這是你的家事,我怎么能插手啊,是別人還好辦,難不成我還去幫你把她打一頓,可,是粟萍,我也去打么?
粟萍出身于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她喜歡三狗子,是喜歡他的學識才智。對于三狗子的出身,她家里非常反感,一個農家伢子要真正進入一個知識分子家庭,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有很多東西根本無法融入。都勸粟萍要考慮清楚。
粟萍堅持說:我又不是喜歡他的出身,是喜歡他這個人,至于出身誰也無法選擇呀,刨根究底,你們能肯定你們祖輩沒有務農的嗎?當時,三狗子對粟萍的知遇深懷感恩,發(fā)誓要好好待她,決不負她。
可是,婚后日子久了,三狗子發(fā)現(xiàn)粟萍雖然是大家閨秀,實際上脾氣牛大,還是醋壇子。先是她經(jīng)常跑到牌桌上旁敲側擊那些與他打牌的女人,不要纏著我家三狗子?;饸獯髸r,語氣就如棒槌打鼓,弄得那些女人面面相覷,做不得聲。這些女人要么是上級領導的太太,要么是一些轉彎抹角的關系,無論在仕途,還是在別的領域,三狗子都會用得著她們。她們在背后,手段往往比那些地位顯赫的人物還要厲害。
回到家里,三狗子低聲下氣開導粟萍,如今打牌已成時尚,沒事時玩耍一下也無妨啊,又沒礙著你哪里。粟萍父母均是做學問的老學究,平時也見不得打牌賭博之類的歪風邪氣,常常在粟萍面前嘮叨,施壓。
粟萍就譏諷三狗子:虧你還是公安呢,還是領導干部呢,羞不羞人羅。三狗子就涎起臉,領導干部也是人啦,我又只打一打牌,不干別的壞事,說著說著,他就直往粟萍身上蹭,于是,一場批判會每次就以兩人的巫山云雨告終。
有一回,粟萍在買菜回家路上,忽然一眼撞見三狗子挾著公文包側身閃進按摩店,心里咯噔一跳,就留上了心,躡足跟了上去。
那按摩店是由幾間大房隔開,再裝修成小包廂,沒有很好的隔音設備,弄出一點響聲,隔壁就能聽到。粟萍進去后假說腰痛瞅準在三狗子隔壁的包廂里靜靜地做推拿。只聽到三狗子在隔壁包廂和小姐嘻嘻哈哈打情罵俏,那形態(tài)好像他們是早就相熟了似的。
粟萍就很不高興,心里添了堵,悶悶的。
她知道了,她家三狗子心野。
她沉住氣,不露聲色。她想探測三狗子究竟心野到了何種程度。
不多久,她就隱約聽到那邊悉悉索索解褲帶,還有鑰匙串碰在硬物上的聲音。接著又聽到了喘息聲和媚叫聲。想象別的女人在三狗子身體上撒妖的樣子,那可是她的戰(zhàn)場啊,你也配么?粟萍耐不住忽地翻身爬了起來,跑過去一腳踹開隔壁房門,抓起三狗子的衣褲,恨恨地丟下一句話:三狗子你就這個品位啊。然后,她頭也不回走了。
三狗子傻呆著眼。他赤身裸體沒穿衣服出不了門,這個面子真丟大啦。他在包廂里惶恐不安,又不好聯(lián)系部下,別看那些人平日里以他為中心,屁顛屁顛,卻沒有一個人可以托付做這樣的事。最后他只好請老板去買一套衣服穿了才走出按摩店。
幸虧沒有人知道他是局長。
他暗暗慶幸自己過去很少去電視臺等公眾場所露面,弄得一些人稱贊他為人低調,不事張揚,如今倒正好派上用場,免掉了這些隨時都可以惹出來的麻煩。
經(jīng)過這次倒霉事件,三狗子的確收斂許多。許多次,別人請客,他都是有賊心沒賊膽。但很快,沒多久,三狗子好了傷疤就忘了痛,出現(xiàn)了整夜不回家的現(xiàn)象,通宵達旦在外面吃喝玩樂,鬼混,朋友也越交越多,上至各級領導,下至三教九流,辦事越加順風順雨,紅黑兩道暢通無阻。
這日子,粟萍受不了了,一天也過不了了。
其他的事隨便三狗子,因為吃喝都可以打著公事的牌子,但到外面玩女人,粟萍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盯得鐵緊。只要感覺哪里有點不對勁,她就打三狗子電話,查他的崗。她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對這事這么敏感,仿佛三狗子在外面一沾女人,她就生了感應。有時,她想遷就一下三狗子,但她做不到。
一天,三狗子撒謊說是在一個賓館里開會,粟萍卻隱隱約約聽到女人的聲音,她立即從114臺查到那賓館的電話撥過去,那賓館回復說并沒舉行什么會議。粟萍就急,不停地打三狗子常去的賓館電話,查他房間號,竟然給她又逮個正著。這一回,三狗子自知回避不了,這女人給他的壓力太大,他什么計策都不想用,就直接捅出來:我們離婚吧。
他嫌粟萍心眼小,不活絡,礙他的手腳。
五
離婚在即,粟萍卻又心有不甘。她想挽救三狗子,挽救她的婚姻。然而,三狗子已經(jīng)拒絕與她交流,干脆與她分居了。她知道二疤子與三狗子關系非同一般,就不遠千里去勝利村尋找二疤子。希望二疤子能夠出面幫忙做三狗子的工作。
二疤子一個人還住著父母的祖屋,祖屋沒及時翻新,有些破敗。二疤子不在家,門上一把鎖,鎖上銹跡斑斑,窗戶也是空的,沒有欄桿,布滿蜘蛛網(wǎng),任憑誰都可以從窗口輕易縱進去。透過蛛網(wǎng)分明看到屋內地上橫陳的稻草和垃圾,那張東倒西歪的破床都鋪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
勝利村治安狀況很不好,經(jīng)常發(fā)生偷盜的事,可是,放著二疤子這久無人居的家,卻像道士畫了一道保平安的符,沒人敢去動他一根毫毛。生怕動了就會遭遇不測。
二疤子在老家臭名昭著,沒一個人說他的好,大家都像防賊一樣防著他,沒有人愿意和他交往,生怕惹火燒身。又加之他父母早亡,兩個兄弟也以他為恥。
費這么大的力動身專程找他,見不到人,也找不到他的聯(lián)系方式。粟萍失望地在勝利村的土路上徘徊。她想,怎么樣才能把三狗子拉回來呢。找不到外援的力量,粟萍焦躁不安。一想到離婚,一想到三狗子往日里對她的不好,就漸漸生出恨來。
哼,離婚?說得倒輕巧,當初是誰收留你這個鄉(xiāng)里伢子的,現(xiàn)在當局長了,就把我當猴一樣耍,沒門。你毀我一生幸福,我就毀你一生前程。氣,就像穿孔的皮球,冒出來,壓也壓不住。三狗子無藥可治。粟萍對他徹底不抱希望了。于是,粟萍在關鍵時刻寫了檢舉信報復三狗子,既然都快離婚,也讓你嘗一嘗不好過的滋味。
三狗子通過內線知是老婆干的好事。他心里怨恨,想: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也太過分啊,那就怪不得我。
理所當然,三狗子想到二疤子,覺得又該請他出馬。二疤子犯了一陣難,最終,他為哥們兩肋插刀的義氣還是占了上風。三狗子看出他的心思,在他耳邊私語一番,手還不停的比劃著,聽得二疤子直點頭,一邊也直冒冷汗,暗暗道:這小子,真是做得出來。
二疤子會自制手雷,常去水庫里炸魚,并且從未失過手。三狗子經(jīng)常吃到他的勞動成果。他就是看好二疤子的這手絕招,動員他用手雷去把粟萍永遠消失掉。他扳著指頭分析只要時間選擇巧妙,就不會留下作案痕跡,并承諾事成后給二疤子十萬塊錢,讓他遠走高飛。
盡管二疤子放蕩不羈,不合群,可殺人,對他來說,畢竟還是頭一遭。他最不愿意讓別人小瞧他,何況除掉粟萍對三狗子事業(yè)還有很大的幫助,那可是他們一直看好的人,他的事業(yè)就是他們的事業(yè),這番事業(yè)可不能毀在一個女人手里。
二疤子隨時把手雷帶在身上,準備伺機行事。
他在街上遇見粟萍,街上人多,不宜下手。粟萍毫不知情,還像遇到救星一樣驚喜地喊他:二疤子,我找你好久,還專程去你老家。
我老家這么遠,走一趟也不容易,你找我什么事?二疤子納悶,平時不把二疤子放在眼里的粟萍,如今為什么這樣看重他二疤子,二疤子心里竟然格外一熱。
你和三狗子是好朋友,想請你勸一勸三狗子懸崖勒馬。粟萍當著街上那么多人,竟哭起來。好像委屈滿腹,與過去那個傲慢的模樣,判若兩人。
二疤子心就發(fā)軟,猶豫一會,說:我試一試,不知行不行。
一扭臉就是半月。
二疤子毫無動靜。三狗子去找他。他看到二疤子把自己關在出租屋里喝酒,房間偏僻陰暗沒亮燈,酒是那種三五塊錢一瓶的劣質酒,地上扔了一大堆這樣的空酒瓶,還有煙蒂。三狗子就皺起眉頭,說:二疤子,你這是在干什么呀,你把兄弟的話當耳邊風啊,磨蹭什么呢?
二疤子說:我見到粟萍,她要我勸你收手,你再考慮一下,畢竟夫妻一場,這樣做是不是太狠了點。
三狗子有些惱火,說:婆婆媽媽,婦人之仁,這好像不是你二疤子的風格吧,答應的事,你后悔,是吧。
二疤子瘟貓一樣,吞吞吐吐,說:只是你以后不要后悔。
三狗子立即高興說:這才是好兄弟。
一天傍晚,二疤子接到三狗子電話,通知他動手的時機到了。三狗子把粟萍約去郊外,說是出去散步好好聊一聊他們之間的事。粟萍一點沒猶豫按時赴約。她滿心歡喜想著,三狗子是不是被二疤子勸得回心轉意了。
三狗子和粟萍在郊外的小道上比肩漫步,墨一般的夜色籠罩著他們。這段道路荒寂,一個人影也不見。走了不遠,三狗子扯謊要方便,叫粟萍站在那里等他,然后他就拐到另外一條小道上開車跑掉了。
二疤子橫在路上等待粟萍的到來,黑黑的,如一尊塔,額上的蜈蚣在黑暗中與他的臉融為一體,失去任何顏色。
粟萍原地徘徊,忐忑不安。她忽然看到前面橫著一道黑影,以為是三狗子,就喊他,不見回應。這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寂寥得非??膳?,時斷時續(xù)傳來遠處山塞上野狗的叫聲。她腿肚子發(fā)軟,想道:三狗子怎么這樣心狠呀,臨離婚了還要約到這里嚇我。她越想越心酸,越心疼,半輩子的幸福就這樣沒了。她忍不住嗚嗚咽咽的抽噎起來。
天色太暗,看不到二疤子表情,只從他站立的姿勢上可以猜測到僵尸一般的冷硬,像戴著面具。這時候,二疤子的手雷已打上火,聽到這哭聲,二疤子的心又軟了下來。畢竟是一個弱女子,又沒有深仇大恨……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在這節(jié)骨眼上,他怎么會想這么多,就在他猶豫的剎那,只聽得“轟”的一聲炸響,道路兩邊的樹葉紛紛揚揚,滿天漫飄。
粟萍淚眼朦朧之間,看到那個鐵塔一樣的黑影,面具煥發(fā)出通紅,透著亮,蟬殼似的輕輕掉落地上。那條沉睡百年的蜈蚣恍然蘇醒,舒展著百足呈飛翔之勢。躲在面具后面的影子,瞬間化成一團烈焰,慢慢地扭曲,肢解,舞蹈。
在蒼茫虛空中,仿佛有一片潔白的東西,像羽毛飛上天空,飛遠了,不見了。
責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李健,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出生,湖南新化人,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毛澤東文學院第三期中青年作家班畢業(yè),作品散見于《文學界》、《廣州文藝》、《微型小說選刊》、《文藝生活精品小小說》、《金山》、《芳草》、《山東文學》、《天津文學》、《翠苑》、《長沙晚報》、《湖南日報》等報刊,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有風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