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面怒氣的小馮老師將考試卷直往男孩三木的面上甩去，繼而是劈頭蓋臉的一頓斥罵:“一天到晚就知道瞪你那雙死魚眼，瞪什么瞪!”

大家注視著那張輕飄飄的紙從男孩三木的頭頂滑落到他的胸前，都懶得去笑，男孩三木更是保持著他一貫漠然無畏的癡傻，碩大的腦袋歪斜在臂膀上，黃褐色的眼珠子飽鼓鼓地撐著眼眶，像隨時都要爆裂了一樣。兩顆白亮亮的小兔牙齜在唇上，一串稀稀的哈喇子順著嘴角往下滴，洇濕了試卷上那個鮮紅的“59”。

“有人生，沒人管的東西!家長的簽字呢!”小馮老師話音未落，半截粉筆像一枚小炮彈“刷”地在三木的鼻尖上砸下一個圓圓的白點。這回教室里響起一陣詭異的笑聲，和三木同桌的女孩沒有笑，她輕輕喊了聲:“三木”

男孩三木仍靜靜地趴著，他使勁吸溜了一下鼻涕，伸出一根小指頭慢慢地把鼻尖上的白點抹掉。

女孩又推了推三木的胳膊:“三木，你哭了?”

三木還是一動不動，可他的眼珠子卻在顫抖的眼睫毛下飛快地旋轉起來了，女孩的小嘴投射在他濕潤的瞳孔里，說，三木你別裝了，你就是想哭對不對。

男孩三木細長的脖子像一根彈簧猛地蹦起來，他開始用圓珠筆在坑坑洼洼的桌面上橫七豎八地劃著大大小小的紅叉叉，接著將長長尖尖的手指甲摳在木頭縫里，一面“嗷嗷嗷”地低下頭去對著桌子就啃，白花花的小牙在桌面上滋啦滋啦地作響，教室里的孩子們都驚恐地盯著他，誰也不敢吱聲，三木抬起頭來的一瞬教室里爆發(fā)出一陣尖叫，膽小的女孩們捂住眼睛抱作一團，三木嘻嘻嘻地傻笑著，滿嘴的木頭渣子上粘著一片紅，像個動畫片里的吸血鬼張牙舞爪地亂竄起來，邊往男孩女孩身上吐木頭渣子，小馮老師罵罵咧咧地揪住三木的衣領，三木嘿嘿一笑，小馮老師被噴了一臉的木頭渣……

“有人生沒人管的東西……我讓你吐……”

小馮老師的咆哮湮沒在刺耳的下課鈴里……

“有人生，沒人管……”

我從噩夢里大汗涔涔地醒來，這已經是這個星期來我第三次夢見了九歲的尹森和與尹森同桌的我自己，我有點兒怕。

我摸索著抓住手機看了下時間:1點08分。外面還在嘩嘩地下著雨，雨點噼噼啪啪地敲在玻璃窗上，像在敲一面悶鼓，怎么也敲不響。

我下了床，走進衛(wèi)生間，撳亮了小壁燈，站在鏡子前擰開熱水龍頭，滾燙的水升騰起一陣蒸汽，蒙糊了鏡子，我有些木然地杵在那兒，伸手去扯毛巾，視線落在鏡子下的一排梳洗用具上，幾只黑螞蟻正麻亂無序地在牙膏管和牙刷頭上蠕動。

尹森就是三木，三木就是尹森的小名，尹森啃桌子的怪癖是在他不幸地因一段家庭丑聞在小鎮(zhèn)上“出名”后才有的，尹森說算命的說他命里缺木，得補。他啃起桌子來時一臉陶醉相，眼睛眨巴眨巴地說好吃好吃真好吃，我問你的牙不疼嗎，三木瀟灑地一抹嘴，哼哼唧唧地唱起《名偵探柯南》的主題歌來，唱得有板有眼像模像樣的，我說三木你怎么唱的這么好啊，教教我吧，三木丟給我一個白眼說，還好學生呢，真是笨，連這個都不會!

三木啃桌子絕不像在我做的夢里那么明目張膽，他總是瞅準了小馮老師不在的時候偷偷過上一回“癮”。他更沒那個膽子裝“吸血鬼”嚇人，三木天生生得靦腆秀氣，說起話來奶聲奶氣像蚊子哼哼，男孩子們嫌他丫頭氣重，都不大睬他，他原先只在我們女孩子里頭混，不過在他把一個女孩子打了之后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

被三木打的女孩兒叫云英，云英是我們女孩子里頭個子最小卻最能說會道的一個。她生得矮胖，不漂亮也不難看，可她有著一套吸引女孩子們的法術，她收藏著幾大盒的“水晶膠”(一種帶圖案的小貼紙)，幾大盒的彩色貼畫，幾大盒用彩色塑膠條編織的小鞋子小動物……總之只要是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她都能倒出一籮筐來，只要你跟她好，聽她的話，她就會送你好多漂亮的玩意兒，于是她很快成了女孩子們里一個“大姐大”式的人物。其實云英成績很差，又有亂嚼舌根的壞毛病，但就是這樣不但女孩子不敢招惹她，還有男孩暗地里喜歡她，這個男孩就是三木。

云英是跳皮筋的高手，三木就是高手中的高手，可云英在場三木很少有展現(xiàn)的機會。三木總是在我們跳得熱鬧時邊吹著口哨邊慢吞吞地走過來，手插在褲袋里，白眼兒一翻一翻地，只沖著云英笑笑，云英不買他的帳:“撐皮筋去!”女孩子們都捂著嘴巴偷樂，三木很聽話地接過一個女孩的位置，懶懶地看著我們跳，哈欠一個接著一個，等到云英上來跳時，他故意將腳一鉤，云英一個趔趄栽倒地上。三木笑啊笑啊笑得蹲了下去，云英爬起來就撲過去掐三木，大家噢噢噢地哄鬧完了云英還不放手，云英說你等著尹森你給我等著……

后來學校鼓號隊來班里招人，三木被挑去當了小號手，說是挑，其實是原本被選中的阿毛第一天排練的時候不巧拉肚子，大隊輔導員是一留小平頭的大胖子，氣喘吁吁地提著把小號闖進我們班教室沖小馮老師嚷嚷道:“快，快，趕緊給我拉個小子去，隨便哪個都成?！?/p>

當時正要放學了，教室里亂哄哄的，小馮老師喊了聲:“哎，誰要去的跟王老師走。”

話音未落，三木就躥到了大胖子面前，臉上還笑嘻嘻的。

就這樣，阿毛的小號到了三木手里，這事一直讓阿毛耿耿于懷。那把小號已經不再锃亮，卻能在黃昏時分的余暉里，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光彩。那個傍晚三木舉著小號繞著操場一圈圈地狂奔，朝著橘紅色的天吹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號音，他將一個最高音吹得老長，像是在和什么人斗氣似的，腮幫子漲的鼓鼓的，臉憋得通紅。最后他憋不住了，那個音像突然熄滅的火柴棒，變成了漏氣一樣的“滋滋”聲，我們還沒來得及笑上一場，三木突然將小號一摔，兩手作喇叭狀，沖著天空大喊著:“云英、云英、云英……”

于是我們都跑去告訴云英說快去看快去看三木在操場上喊你的名字呢，云英聽了噗哧一笑，接著撇撇嘴:“他也配么!”

第二天三木沒有來上課，第三天，第四天……我身邊的座位一直空著。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小馮老師居然一直保持著沉默，這顯然不是她對待三木的正常態(tài)度。

后來課間跳皮筋時，云英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問我:“你還曉得尹森怎么不來上學啦?”

我說我怎么知道啊。

云英臉上顯出一種得意來，尖下巴像盛不住那笑似的，她什么也沒說就走了，那天放學我走得晚了點，等我走到學校圍墻后面時，我看見一群人在大榕樹底下唧唧噥噥不知道在說什么，被圍在中間的正是云英，她的臉朝著樹冠微微昂起，臉上彈跳著樹葉的圓影，她尖細的嗓音觸碰到風，竟被扭曲得有些顫抖。

“尹森他媽……我是說尹森他媽，哎呀……和一個男的被尹森他爸攆出來了……”

大家笑的有，吹口哨的有，沉默無語的也有。一會功夫也就各自散了，云英還在一本正經地說你們還懂啦，我說的是真的唉。他們家現(xiàn)在鬧得不成樣子……不信你們自己去看唉……

最后就剩下我一個人靜靜地聽她亂嚷嚷，云英乜斜了我一眼轉身就走，我突然喊了聲:“看啊!尹森!”云英回頭見我指著圍墻的頂，嚇得大叫一聲，拔腿就跑，像只肥胖的短腳兔子。

樹葉在風里沙沙作響，樹影如潮水，湮沒了空蕩蕩的墻頭。

三木回來了。

回來后的三木像害了一場大病，他比以前更懶得動彈，索性成天縮在墻角，像一只蝸牛。但這并不代表他就不能覺察到身邊空氣里的異樣，很快他就從我們不自然的眼神和微妙的耳語里發(fā)掘出了一種隱秘。與生俱來的敏感讓他沒費多大力氣就探測到了這個秘密的根源。我在那個陽光耀眼的午后上樓拿水杯時，正看見三木懶懶地從桌上爬起來，空蕩蕩的教室里彌漫的粉筆灰在肆虐飛舞，窗前巨大的樹冠在風里擺動的影子掠過一張張課桌，這時樓下響起一陣女孩的哄笑聲，他將頭探出窗外，一眼就看見了仰面指著窗戶的云英，三木轉過頭來盯住我，咽了口唾沫，嘴唇蠕動了一下:“你們在說什么?是不是在說我?”

我回避了他的目光，匆匆下了樓，我聽見三木跟在后面咚咚咚的腳步聲。

三木出現(xiàn)在云英面前時顯得很冷靜，他說你們跳橡皮筋怎么不喊我，云英說你不是在睡大覺么，云英還有意拎起花裙子在三木面前轉了個圈，她還沒站穩(wěn)臉上便挨了三木結實的一拳頭，誰也沒想到三木會出手出得這么快這么狠，云英捂著臉，鮮血從指縫里汩汩而下，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這時已經有女孩子跑去報告小馮老師，在操場上踢足球的男孩們聞聲而來，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盯著滿臉紫脹的三木，三木兇巴巴地掃視著他們:“看什么看!”一邊吹了吹手掌大搖大擺地扭頭就走。男孩子們從那一刻起重新定位了三木，他們急切地想和三木稱兄道弟，他們跟三木說尹森你該多打她幾拳，你不知道她在背后說……

三木誰也不理，他乖乖地接受了小馮老師的懲罰，繞著大操場整整跑了十圈。他帶上了他的小號，不過他一直沒有吹，直到跑最后一圈時，他突然沖到操場中間舉起小號憋足了氣，吹了一個長長長長的“So”。我們都站在樓道上往低下看他，陽光在他的身上流著金色的汁液，漸漸地，將三木塑成了一座像，遍體如小號的黃澄澄。我們都親眼目睹了這座塑像在太陽西沉的一剎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那是三木最后一次吹響那把小號，他退出了鼓號隊。

那把小號又歸到了阿毛手里，阿毛有好幾次想在三木面前挑釁一下，但一看到三木的眼神，他就放棄了。

三木想吹號時就啃桌子，后來就和想不想吹小號沒關系了，他啃上了癮。三木這時候已經在小鎮(zhèn)上“出名”了，云英說的沒錯，三木的母親和她的相好被三木的父親尹小力攆出了三木的家。

我用熱水打濕毛巾，洗了把臉，關上水龍頭，鏡子上的水汽漸漸散去，映出我缺乏血色的一張臉。我再次將視線落在鏡子下的一排梳洗用具上，發(fā)現(xiàn)螞蟻還在，便用手一只只地將它們捏死。

我的睡意全無，此刻我只想盡量多地從腦海里搜出有關尹森的回憶，說不定還能寫出篇小說。

對了，寫小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寫小說了。我回到臥室打開臺燈，從抽屜里翻出一疊稿紙，從筆筒里取了筆，剛寫下《男孩三木》這個題目，突然愣住了，是了，我還不知道尹森這幾年都成了什么樣的人呢。

他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么。

我被自己的念頭嚇住了，定下神來后我想到了一個人，她可以幫我。

這個人便是雯姐，雯姐和他好像是初中同班，我怎么沒想到。

外面的雨聲漸漸小了，我將寫下題目的稿紙又塞回抽屜，關燈繼續(xù)睡覺。

尹森舉起那張一百元的鈔票往捐款箱里投的時候小馮老師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眼睛哭得紅腫的云英在下面盯著尹森，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下課后我去辦公室送作業(yè)本，正看見小馮老師在找尹森談話。

“你哪來的錢?”

“我爸給的。”

“怎么給這么多?”

“許云英爸爸不是病得很重么，我爸爸說要獻愛心。”

小馮老師見到我，忙擺手讓尹森走開，尹森偷偷朝我眨巴了下眼睛便溜了。

“你知道嗎?”

我對小馮老師猝然而來的問話沒有防備，脫口而出一句:“什么?”

“你說……”小馮老師壓低了聲音湊到我跟前，“你知道他哪來的錢?是不是偷他爸爸的?”

我搖頭說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那算了?！?/p>

我回去后尹森一臉緊張:“喂喂，你說了沒?”

我想起小馮老師的一臉失望，覺得有些好笑，故意不理他。

“你倒是說啊……你說了對不對，我就知道……哼，好學生……不就是好學生么……說了我也不怕……我又沒偷我爸，我偷的是那些女人的錢……呸……”

尹森說著說著突然哽咽起來，把臉埋在臂膀里，我以為他又要啃桌子，連忙拽拽他的衣服:“好啦好啦，我真的沒說，你又要哭了是不是?”

尹森抬起頭，眼角凝著兩滴大大的淚珠，他緊咬住嘴唇看著我，硬是沒有讓它們掉下。

第二天我給雯姐撥了個電話，說我這幾天老夢見尹森，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上學還是工作。

雯姐說你沒出毛病吧。

我說我一切正常，我是認真的，我想知道尹森這幾年的情況。

雯姐在電話里笑起來，情況，他的情況你猜也能猜得出來吧，有那么個家，還能怎么樣。

雯姐突然頓住了，我喂喂了幾聲，她才又開口。

你到底要干嘛啊我說，他早就走了。

走?去哪?

當兵去了，東北。

這回輪到雯姐催我說話了。

怎么了，你還想問什么快問吧，我待會還要趕公交上班。

他，他和他爸……我是說，他和他父母……

嗨，你是要問這個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恨他爸，恨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她們一來他就跑網吧去，要不就三更半夜地找我聊天。有天夜里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不想活了，等我見到他他就一個人抱著酒瓶子蹲在街頭電線桿底下哭，我問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說話，掏了幾張一百塊出來都撕了，我說你瘋啦，他也不理我，哭完就走了。后來我知道是他爸不給他上網的錢，他就去找他媽了，他媽媽……你懂……

雯姐見我不答話，又接著說，那個時候其實我和他也三年沒見了，我是沒想到他會變那么糟……

不過那時他留長發(fā)還蠻帥，你說他啥，頹廢?哈，你肯定不相信，他連抽煙都不會……

喂喂，你在聽嗎。

我“嗯”了一聲說，你有他號碼嗎，現(xiàn)在的，給我。

我跟你說了，他當兵去了，你找他干嘛啊我說。他現(xiàn)在不那樣啥，頹廢?頹廢，他現(xiàn)在不了啊，他現(xiàn)在挺好的，他要不去當兵我看他也就真廢了……

我最后對雯姐坦白說我要寫篇小說，名字都起好了，叫《男孩三木》。

雯姐像知道了謎底似的“噢”了一聲說你早說不就完了，改天上我家談談唄，這會我要去上班了，先掛了啊，寫好了記得給我瞧瞧。

掛上電話后，我的頭腦有點發(fā)暈，我從抽屜里取出昨晚的只寫了題目的稿紙，卻不知該怎樣下筆。其實找不找雯姐已經無所謂了，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三木，不，是尹森，他還活著，還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是最關鍵的一點。

我仍然沒有動筆，而是出門來到了那堵破落的圍墻底下，用手觸摸著那面粗糙的磚壁，希冀著一抬頭，就能看見男孩三木舉著小號晃蕩著兩腿，坐在墻頭悠哉游哉地吹亮一個長長的“So”;抑或是他就這么呆呆地仰望天空，默默無聲地流著淚。

然而我只聽見樹葉在風里沙沙作響，樹影如潮水，湮沒了空蕩蕩的墻頭。

責任編輯 裴秋秋

作者簡介:

焦窈瑤，女，1988年11月生于江蘇南京，現(xiàn)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07級文科基地班學生。自幼愛好寫作，從九歲起開始在各類報刊發(fā)表作品。曾創(chuàng)作三萬字童話《苯苯熊的故事》，兒童小說《賈老師趣聞》等。在《故事作文》《南方》《揚子晚報》《現(xiàn)代寫作》等報刊上發(fā)表文章數十篇，獲第三屆全球華人少年美文大獎賽“少年美文獎”。